第56章 南宮長萬

宋國剛剛吃了敗仗，老天也跟著作對，公元前683年秋季，宋國發生嚴重水災。

打歸打，罵歸罵，自然災害歸自然災害。魯國是『禮儀之邦』，不能冷眼在旁邊看笑話，因為百姓是無辜的，該救援救援，該慰問慰問。按照禮節，魯庄公派使者前去慰問。

這跟今天的世界差不多。有了自然災害，國家間要互相問候，提供必要的幫助，即使以前仇深似海。

使者對宋閔公說：「上天降下連綿大雨，危害莊稼，我們國君派我前來慰問。」

戰場拼死拼活，有了災害卻來慰問，何苦呢？少打幾仗，一切都有了。宋閔公也沒失禮，客氣地回答：「孤對上天不誠不敬，上天降災，還使貴國國君擔憂，承蒙關注，愧不敢當。」

雖然是客套話，卻很有水平，語言得體，不亢不卑。國家有了災害，百姓有了困難，國君知道自責，頗有他的先祖商湯的遺風。

後來的許多皇帝活學活用，遇到天災人禍，親自頒寫詔書自責，美其名曰『罪己詔』。

魯國的賢臣臧文仲聽到后，說：「宋國恐怕要興盛了吧！禹、湯責罰自己，他們勃然興起；桀、紂責罰別人，他們馬上滅亡。而且列國發生災荒，國君稱孤，這是合於禮的。言語有所戒懼而名稱合於禮制，這就差不多了吧！」

古人用辭很講究，一般來說，國君平時面對臣子或百姓，自稱『寡人』；當國家有了凶災，則自稱『孤』。如果脫離百姓，國破家亡，那就成了『孤家寡人』。

不過，宋閔公這幾句話，並非他本人的肺腑之言，而是背後有人教導。誰呢？公子御悅。

能接受正確建議，也算合格。

魯國的友好，宋閔公也覺得慚愧，彼此打打殺殺，都是被人利用，成為別人棋盤上的黑白子。於是，宋閔公也派使者去魯國回訪，一者表示感謝，再者表達友好，主要呢，是請求放回被俘虜的南宮長萬，那可是他的重要猛將。

再說魯庄公，俘虜南宮長萬后，敬重他的勇猛，並沒有捆綁著打入牢獄，而是給他充分自由，甚至允許他住在宮中。這讓南宮長萬非常感動，魯候真是一位好國君啊！

這次宋國來表達友好，請求放回南宮長萬，魯庄公真有些捨不得。

南宮長萬力大無窮，在春秋時期絕對能列入三甲。如果他戰死疆場，或者被俘殉國，那麼他將是烈士，是英雄，在宋國人人敬仰。

然而，作為昔日的『萬人敵』，現在以俘虜的身份回歸，性質完全就不一樣了

英雄無奈當俘虜，俘虜難堪成英雄！無論如何，當俘虜都是不光彩的。不過後來宋國出了個元帥華元，雖然成為俘虜，絲毫不覺得丟人，還改寫了『春秋』的歷史，演繹出一段新的傳奇。

據《公羊傳》記載：南宮長萬回國后，由士升級為大夫，待遇大幅度提高，還時常陪伴君側。

但是，伴君如伴虎，沒有靈光頭腦，也是個危險的活。

公元前683年冬季的某一天，宋閔公與南宮長萬下棋（博戲），很多婦人在旁邊觀戰，大家指指點點，不亦樂乎。期間或有勝負，難免爭一時閑氣，南宮長萬冒出了一句話，讓宋閔公很沒面子。

南宮長萬說：「魯候好，魯候真美好啊！天下適合做國君的，只有魯候而已。」

有這麼夸人的嗎？當著本國國君，誇獎別國國君，不吝讚美之辭。真是一介武夫，不冷靜。

周圍有一群婦人圍觀，宋閔公覺得很沒面子，就開玩笑地對身邊的婦人們說：「這位是曾經被魯候俘虜的人，因為被俘虜了，所以才這麼說。魯候哪能那麼好呢，是不是啊？」

婦人們聽了，都嘻嘻哈哈笑起來，鬧得南宮長萬面紅耳赤，甚至有些惱羞成怒。

《左傳》記載對話稍有不同，宋閔公說：「以前我很敬重你，現在你是魯候的囚犯，所以我不敬重你了。」

無論怎麼說，這話，很傷人，特別是『俘虜』、『囚犯』這類詞，字字如針，刺人心肺。

當今社會，當俘虜不丟人，只要能活著回來，就是英雄。在某些國家，會看到怪異的一幕：戰場強調殺人，後方重視生命，只要能活著，允許投降；殺人的尖端武器漫天飛，卻高喊著為了世界和平而戰，為了人類人權而戰，要熱愛生命，保護生命。說一套，做一套，是否很可笑？

中國人很重視名節，講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以，中國向來不懼來犯之敵，戰士們寧可戰死，絕不投降。當然，中國內部也有敗類，他們不是戰士，而是賣國賊。

宋閔公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南宮長萬，如果換作別人，當場就得被打死。但國君這麼說就不好辦了，南宮長萬隻好忍氣吞聲，心中卻埋下仇恨的種子。

公元前682年秋8月，宋閔公帶著南宮長萬去蒙澤（河南商丘東北）打獵，又因為小事而不愉快。宋閔公作為國君，自以為高高在上，難免口出惡言，什麼『魯囚』啊、『俘虜』啊，，讓南宮長萬火冒三丈。

這個『魯囚』身份，是永遠也洗不掉了。南宮長萬血脈噴張，憤怒之下，一拳打斷了宋閔公的脖子。

小矛盾釀成大惡果，宋閔公，成為第六位被弒的國君。

宋國大臣仇牧聽說國君被殺，顧不得調兵遣將，急忙拎著寶劍趕來，要誅殺弒君之賊，恰好在門口碰到南宮長萬。但此人太厲害了，仇牧根本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大聲叫罵。

南宮長萬被罵的火起，走近揮起胳膊，一掌就把仇牧的頭打碎，牙齒飛出去，嵌到門裡。

這力量，簡直跟天神一般。

各位還記得那位華督嗎？當年為了那個『美而艷』的女子，冤殺了孔父嘉全家，還弒殺了宋殤公。他安穩當上宋國太宰近三十年，也算享盡榮華富貴。

做了壞事，蒼天看著呢，現在，報應來了。在東宮西門，南宮長萬遇到了華督，二話不說，三拳直接打死，也算替孔父嘉報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時間隔得久遠了些。

殺了宋閔公后，南宮長萬擁立公子游為國君。群公子害怕，都逃亡到蕭邑(今安徽蕭縣)，公子御悅則逃亡到亳地。

這些公子中，御悅最賢明。

新君繼位，總要殺死潛在的威脅，別人不足為懼，只有公子御悅，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於是，南宮長萬派遣兒子南宮牛、大將猛獲，率領軍隊包圍亳地，要除掉公子御悅。

再說其餘公子，不甘心拋家棄子逃亡，與蕭邑大夫蕭叔大心聯合，邀請曹國出兵，剷除南宮長萬。

曹國是個小國，先祖叫姬振鐸，是周武王的弟弟。

公元前682年10月，曹君派遣軍隊，協助蕭叔大心，在陣前殺死南宮牛，接著攻入宋國都城，殺死了公子游。眼看大勢已去，猛獲逃亡到衛國，南宮長萬則逃亡到陳國。

與其說南宮長萬是勇士，不如說他是莽夫，純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他絕對是孝子，臨逃亡前不忘老母親，自己駕車拉著母親，一天就到達陳國，路上沒一個人敢阻攔。

曹國為平息宋國內亂，立下汗馬功勞。然而，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過了將近200年，只為一句罵人的話，曹國就被宋景公所滅。

內亂平息后，立公子御悅為國君，就是宋桓公，讓宋國安穩三十年。

這時，魯國人才知道，當初宋閔公對答魯國使者那幾句話，是公子御悅教他的。

各位還記得臧哀伯（臧孫達）嗎？正人君子。曾經勸阻魯桓公，不要把賄賂的郜鼎擺在祖廟裡，可惜沒被採納。臧哀伯聽說了這件事，認為御悅有體恤百姓之心，適合當國君。

臧哀伯與臧文仲，一般認為是父子關係，《世本》記載為爺孫關係。這本書，出自先秦，主要記載帝王、諸侯、卿大夫的族譜，原稿早已失傳，多為後人考證搜集。司馬遷的《史記》、杜預《春秋經傳集解》、韋昭的《國語注》等，都曾引用《世本》。

本人沒看過這本書，也很少引用。對於御悅，臧哀伯與臧文仲幾乎同時表達了各自的觀點，如果是爺孫關係，臧哀伯的歲數可不小了。

為了感謝蕭叔大心，宋桓公把蕭邑賜給他，作為獨立的蕭國，成為宋國的附庸。蕭國雖然不大，將來也引起一陣波瀾，最終被楚莊王所滅，那是后話。

宋國暫時安定，但首惡還活著。宋桓公派人到衛國，請求歸還猛獲。

衛國人不想給，大臣石祁子說：「天下的惡人都是一樣的可惡，在宋國作惡而在我國受到保護，有什麼好處？結交邪惡的人，而丟掉友好的國家，不明智。」

這話，很有代表性，惡人在哪裡都是惡人。對於那些貪污犯、殺人犯、賣國賊，逃到別的國家，難到就能洗清罪名嗎？有良知的，不會為了一個惡人，而放棄道義。

各位還記得衛國那位大義滅親的石碏嗎？一般認為，石祁子就是他的後代（孫子或重孫）。

他的父親叫石駘仲，沒有嫡子，但有六位庶子。石駘仲生前也沒有確立繼承人，沒辦法，只能請算命大師算一卦，占卜者說：「占卜前如果沐浴佩玉，就會有吉兆。」

石祁子不以為然。為父守喪期間，悲傷還來不及，哪有沐浴佩玉的呢？所以，其餘五位都沐浴佩玉，唯獨他，不沐浴，不佩玉，只是充滿哀傷。

占卜結果，石祁子吉，就立他為繼承人。

石祁子的忠諫，讓重新登上君位的衛惠公朔幡然醒悟，就主動把猛獲交給宋國。

宋桓公又派人到陳國，請求歸還南宮長萬。此人勇猛異常名聲顯赫，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得到，陳國甚至還想重用；宋國贈送大量賄賂，至於給什麼，不得而知。

一個國家，不會為了某個人，去得罪另一個國家。

陳國人接受了賄賂，當然不能放過南宮長萬。

但是，南宮長萬太厲害，有萬夫不當之勇，陳國不敢直接派兵抓他，而是派了幾位美女，輪番敬酒。英雄難過美人關，南宮長萬飄飄然，根本沒想到死神即將來臨，結果喝得爛醉如泥。

陳國人知道他力大無窮，為了防止意外，用犀牛皮，把他手腳捆綁的結結實實，運回宋國。即使如此，快到宋國的時候，南宮長萬差點兒掙脫出來，手腳的筋骨都露出來了。

對於弒君之人，當然是酷刑，宋國人把南宮長萬和猛獲，剁成肉醬。

長勺之戰開始，引出一串串連鎖反應，把宋國害慘了。至此，宋國平息內亂，齊桓公也休養的差不多了，趁機站出來，以安定宋國為名，組織了北杏之盟，從此開啟他的霸業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