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宮太后

三,兩宮太后

陳太后住在御花園西邊的延年宮,周太后住在御花園東邊的頤壽宮。最初搬進來的時候,陳太後身邊的內侍宮人對此都感到不忿,太後娘娘是先帝文宗的嫡妻正後,周娘娘是什麼,先帝的一個妃子而已!若不是生了兒子,一旦先帝駕崩,就等著打發去守陵,她憑什麼遷到東邊的頤壽宮,而把個破落的延年宮扔給陳太后住。瞧瞧,這延年宮陰冷潮濕,哪裏像是住人的,給鬼住還差不多!

陳太后約束住了吵吵嚷嚷不肯服氣的內侍宮女們,她告誡他們:時移勢易,須樂天安命,謹慎本分!延年宮清凈,正好奉道修行,哀家從此就住這裏了。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后是天下之母,所有的臣民從道理上說都是皇帝皇后兩陛下的孩子,皇帝和皇后受天眷顧,代天撫育蒼生萬民。而陳太后是皇帝名份上的母親,是嫡母。太后自有太后的奉養孝敬,所以退處寬閑,悠遊歲月,享受天下臣民供養,亦屬天經地義。何況陳太后在做皇后時也早早結蓄了一些財物。皇上是靠不住的,他跟自己終究隔着肚皮,他再孝順,頭一個也是去孝順周太后;宮裏當值的侍奉的那些內侍宮監,又有哪個不是小人腔、勢利眼,陳太後為人再好,那也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呢,宮裏都是周太后當家作主。

陳太后的延年宮於是一天天的變得門庭冷落,陳太后呢,也一天比一天瘦,太醫院使領着太醫來給太后診治,把了脈,看了舌苔,又問了近日來的飲食消納,便回奏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太後娘娘玉體安康並無大礙。

陳太后聽了回奏,默然半晌,方才慢條斯理地說:卿家診斷如此用心,真是有勞諸位,徐院使,現如今太醫院居然窮得連筆墨紙張都買不起了嗎?

太醫院使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陳太后把臉一沉,冷笑了幾聲,道:前來替哀家診斷,竟然連張藥方都開不出來!太醫們進宮診治,難道都是這麼敷衍塞責?想想也是,哀家不過是延年宮一個等死的寡婦,無權無勢,無足輕重,這診治不診治的,原本無需太醫們當成大事,擺在心上!

這話把太醫們嚇得半死,當下磕頭如搗蒜似的懇求太後娘娘恕罪息怒,陳太后嘆了口氣,揮揮手終是放過了太醫們。

汪皇后得知此事,心中不安,隔日前往延年宮時,帶去了山參、靈芝、雪蛤、官燕等滋補之物進呈太后。

陳太后淡淡地說:將死之人,活一日是一日,還要這些東西作甚!

汪皇后斂衽長拜,正容道:母後於兒臣有大恩,兒臣何日敢忘。母后這裏但有所缺,知會兒臣,便想方設法也要補上,唯望母后頤養玉體,添福增壽,如此方是兒臣之幸,亦是社稷臣民之幸。

陳太后說:哀家果然沒有看錯人,中宮有你這樣的皇后,真真是祖宗有德,天下幸甚!

這之後,陳太后努力加餐飯,她既不服氣也不服老,她才多大?離半百還差幾年!

她雖然努力吃,卻依然瘦,雖然瘦,精神卻又旺又好;她的話也說得越來越少,很多時候都是別人說,而她默不作聲的聽,只是當別人正說到得意處時,她會冷不丁的盯着你看那麼一眼,這一眼就象根剌,讓人感到極不舒服。

不過比起前朝舊代的那些喪權失勢甚至是形同被囚的落魄太后,陳太后又可以說是幸運的。她畢竟還生了一個女兒,她的女兒燕國長公主如今經常進宮來看她,很多時候也就留在延年宮裏陪她嘮叨閑話。燕國長公主若是幾天沒來,陳太后就越發念念叨叨,恨不得馬上派人去請去催去叫。

汪皇后呢,晨昏定省,幾乎天天都來,太子也常常跟着汪皇后一起來。而這座冷僻空曠的延年宮也因為燕國長公主和汪皇后這兩撥人的時常來到,才使之有了人氣,有了一些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有的喜慶。

汪氏努力以一個賢慧的媳婦和有德行的皇后這樣的面目出現在人前人後,她堅持每天的晨昏定省,陪兩位頤養天年的太后聊家常說閑事。

比起於她有大恩的姨母陳太后,她現在更喜歡周太后一點。所以每天到延年宮請安問好,她都巴不得時間快些過去,幸好陳太后話不多,簡單的問候幾句之後,陳太后就會讓她去周太后那兒。

陳太后總是說:又來看看我了,真真難為皇后了!天天都要如此,皇后不容易啊!又或是說:皇后該去頤壽宮了,周娘娘怕是等不及要見到孫兒哩!

汪氏聽了這話常感無言,往往特意多呆片刻,才肯告退。在前往頤壽宮的途中,坐在高敞步輦上的汪皇后,時常會想:延年宮真的太舊了,早該修修了。本宮是不是抽空跟皇上說說,叫內府和工部派人來修整一下。

但是這念頭常常一閃而逝,汪皇后不知道怎麼跟皇上提,而她要是提了,周太后那邊又會怎麼看怎麼想這件事。

皇後母儀天下,太后呢,輩份比皇后高,母儀天下的資格也比皇后老,而眼下的內廷名義上母儀天下的尊貴女人卻有三個,身為兒媳的汪皇后唯有做小伏低,謹慎侍奉,才不會有差錯。

從陳太后的延年宮出來,走上長長一段路,再穿過中間的御花園,便是座落在內廷東南方的頤壽宮。

頤壽宮佔地很大,裏面池沼樓台,奇珍異物,應有盡有。這頤壽宮最初是太上皇退位后的居處,後來當宋太后臨朝稱制,喜愛頤壽宮的高爽雅麗,便也一直住在這裏。

每次當皇后的車駕進入了高大威嚴的頤壽宮的大門,汪氏總是要深深的呼吸一口氣,的確在陽光明媚,花木扶疏的頤壽宮彷彿就連空氣也要比冷僻破敗的延年宮來得新鮮甜美。

事實上,單從名字來講,也能讓人略知兩宮的不同。延年宮,顧名思義,不過是苟延殘喘,延續性命的意思;而頤壽宮呢,聽名字就知道其中有頤養天年,萬壽無疆的含義。

難怪周太后要搶著搬進本來是屬於陳太后的頤壽宮。周太后智者千慮,卻也有一失,當她忙着搬家的時候,陳太后卻坐鎮於朝廷,以太后之尊,頒下懿旨,指定了冊立汪氏為後。周太后原本中意的唐氏,陰差陽錯變成了永福宮的貴妃。這一步之差啊,那可就是天地之遙!

周太后的母親與唐貴妃的祖母是一母同胎的姐妹,這也就是說,唐貴妃是周太后的娘家後輩。唐貴妃的母親春水候夫人陸氏為立后一事拜託過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周太后當時滿口應承,信誓旦旦的許諾說:等到吾兒即位,咱跟誰親近自然就立誰做皇后。再說唐家的孩子我打小就是知道的,長得既好,脾氣也和順。

結果不承想,陳太後背後插手,假借先帝遺詔,迅速將汪氏冊立,而且就連周太后自己的太后尊號還是朝堂上的宰相接受了陳太后的諭旨才詔告天下的。

這前後兩件事可把周太后氣得半死,她原本指望的是自己的兒子登基,再由自己的兒子當今的皇帝率群臣恭進賀表,敬奉生母為太后,並上尊號進冊寶。象現在這樣算什麼?周太后的尊號地位難道是陳太后的一道諭旨所封贈授予的!這樣一來,即使將來兩宮同尊,然而天下皆已知陳氏太后是主,而她周氏太后是從。

況且好戲還沒完,那陳太后使奸弄巧,接着便授意宰相及大臣應該給兩宮太后議名份,定禮制,立儀軌,比如:受賀,謁廟,祭陵,誰在前誰在後?臣下朝賀贊拜如何唱名稱諱?這些雖是小事,但馬上就要照辦遵行,胡塗不得。何況小可見大,這既是倫理秩序,又是祖制國法,弄得清則母慈子孝,天下歸心;弄不清,則臣民生疑,非議四起。

大臣們原本就會無事生非,現在受陳氏指使,都覺得大有文章可做,於是七嘴八舌,紛紛呈上奏章,說什麼尊卑有序,系祖制所定,雖然皇帝孝養,兩宮並尊,到底應有所區隔。所以順理成章,皇后陳氏稱皇太后,而貴妃周氏宜稱帝太后,以正嫡庶,以示區別,如此則宮闈慈和,上下諧安,而天下臣民萬姓亦不會因疑生惑。

皇太后!帝太后!皇太后在前而帝太后居次,周太后覽疏大怒。如此一來,吾顏面何在?難道日後吾見陳氏,仍要持妾侍之禮恭謙退讓自遜一籌?於是卧床、絕食、拒不接受內外命婦朝賀。

皇帝前來勸之,周太後手指著兒子,聲色俱厲,怒不可遏:陳氏容我不得!宰相大臣容我不得!難道皇帝也容我不得!早知如此,先帝龍馭上賓,吾即落髮出家,為先帝守靈祈福,也好過在這裏看別人臉色!聽臣子們肆無忌憚的非議謗訕!哼,哼,聽他們胡說八道,吾固然臉面無存,皇帝難道就有面子!本朝孝治天下,生母尚在,皇帝既不親也不孝!吾且問皇帝,皇帝心中到底親誰孝誰?

皇帝生受生母一頓痛罵,無詞以對,訥訥而退。等到第二天早朝,皇帝拿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把滿腔怒氣泄向群臣,當庭痛斥大小臣工,無事生非,離間母子,睽隔兩宮,欲使宮闈不和,居間投機,從而邀名搏譽,令朕深惡痛絕!乃命有司下詔告之天下:陳氏嫡母,周氏生母,撫養朕躬,同體一心,宜兩宮並尊,不分庶嫡,本朝以孝治天下,故天子當率臣民百姓以天下奉養兩宮太后。

皇上動怒,臣子們立刻安分守己,以後受賀,謁廟,祭陵,凡是兩宮太后同時出現的場合,必是陳太後由東廊入、西廊出;周太後由西廊入、東廊出。獻祭的時候,由陳太后首獻,皇帝亞獻,周太后終獻;奠酒呢,則由周太后首奠,皇帝次奠,陳太后三奠。這樣兩宮太后完全做到了平座並起。

象在皇帝奉表上兩宮皇太后尊號的儀式上,也虧得大臣們絞盡腦汁,想出了這樣的見面方式。兩宮太后同時由東西兩邊的側殿進入大殿。然後陳太后的宮監口宣賀詞:延年宮太后賀頤壽宮太后喜!並問頤壽宮太后好!

隨後周太后的宮監也口宣賀詞:頤壽宮太后亦賀延年宮太后喜!亦問延年宮太后好!

這儀式從此固定下來,但是以後的情形就演化得較為滑稽,兩邊都選聲音宏亮音調高亢的太監來負責吆喝,所以那互相祝賀的聲音響得幾乎能把大殿的屋瓦給震下來。

禮儀上地位上或者尊號上超越陳太后已是不大可能,象現在這樣兩宮並肩,不分高低的局面,周太后雖然不太滿意,但也只能是這個樣子!

周太後有點不肯罷休,這輩子陳太后一直都壓着她一頭,現在宮裏終於輪到自己當家作主,這下揚眉吐氣,自然更要拿出當家作主凡事說了算的派頭來。

於是進奉兩宮太后的方物貢品從此都要讓頤壽宮周太后先挑,挑剩下的看不上眼的才會分派給延年宮一點,而且周太后動不動就設下宴席,邀請陳太后前來赴宴。

每次陳太后應約而來,周太后都把頤壽宮佈置得花團錦簇,春意融融,至於隆冬嘗新韭,盛夏飲仙露,更是不在話下。她就是想在陳太後面前炫耀自己所住頤壽宮的富貴豪奢和氣象萬千。她要讓陳太后自慚,因為跟頤壽宮比,她那個延年宮簡直象個破爛不堪的寒窯。但是周太后每每總感到失望,因為從陳太后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哀樂。陳太后沒有表情的表情,簡直絕了,它讓周太后老是認為自己吃了虧,花了精力、花了銀兩,置辦了無數的山珍海味,打造了若干的精巧陳設,滿以為陳太後會誇讚,會羨慕,會比較,會嗔怒,結果呢,陳太后吃過,玩過,品鑒過,依然心平氣靜,無動於衷,全無一句好或不好的置評。

這樣的宴席辦過幾次,周太后便有些索然無味,甚至內心更加氣惱:陳太后陰陽怪氣地擺這個架子,難道以為我要巴結奉承於她!這真是氣死人了!

於是再沒有了請客邀宴之事,兩宮之間除了年節壽辰需要彼此逢場作戲之外,平時幾乎斷絕來往。

周太后從來不是個本份人,她的家族曾經出過兩個皇后和四個皇妃。陳太后呢,出身於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小戶,純粹因為當時垂簾聽政的婆婆宋太后,有心壓制豪門大族的勢力膨脹,難以控制,故而選定來自窮鄉僻壤沒有任何根基的陳氏當了文宗的皇后。

因為從沒把陳氏放在眼裏,周太后從納入後宮做貴妃的那一天起,心中就有取代陳皇后做中宮之主的念頭,到了涎下了皇子,這念頭就更在心頭反覆繚繞,無時無刻,無休無止。

她在文宗皇帝的枕邊吹風,她的家族也在外朝活動,當一切就快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宋太后恰恰病了,陳皇后立馬就搬到太后的宮中,衣不解帶的端湯侍葯。周太后還以為趁著皇后被太后絆住,正好可以加緊進行廢立之事。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旁敲側擊的提醒文宗說:皇上答應過的詔書,臣妾推薦弘文閣的許學士草擬為宜,不知皇上怎麼看?文宗聽了,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直到有一次,文宗被追問急了,這才向她轉述了宋太后的說法:老身有如此佳媳,何人敢輕言廢之!

聽到文宗皇上如此一說,周太后的黃梁美夢從此破碎。那天她整整流了一晚上的淚,哪怕文宗一再安慰她:你有兒子,將來封為太后,也等於做了皇后。那時雖然兩宮並尊,而你卻有兒子可恃可依,後宮內廷誰敢不聽你的!

現在她當上太后了,後宮內廷上至汪皇后,下至剛進宮的太監宮女都以她周太後為尊,只有陳太后似乎還不太買她這個頤壽宮太后的帳。

周太后如今就想讓陳太後放下那嫡妻正後的臭架子,乖乖承認這後宮內廷的主人是頤壽宮的周太后。

陳太后雖然深知「時移勢易」這個道理,但要她就此服軟低頭,那可是萬萬不能。她跟頤壽宮已經是交手多年的對頭,周太后能使出什麼樣的招式,她都心知肚明。不管周太后張牙舞爪,跳得有多高,都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因為由始至終她作為先帝的嫡配元后,皇帝的嫡母太后,始終都能壓住先帝的妃嬪們一頭。有這個底氣在,陳太后就能用這心平氣和,冷靜淡漠的態度來降服周太后的咄咄逼人。

兩宮太后並體同尊,彼此對峙,互不諧和,身為皇后廁身其間,頗有點不好做人,縱然皇后竭盡全力想左右逢源,兩處討好,可惜兩宮太后並不肯領受皇后的這番美意。

面對自己一手提攜的汪皇后,陳太後到是不欲皇后夾在當中為難,曾經說過「兩宮之間,皇后能不參與當不參與!攪在其中,動輒得咎,討不得好去!」,而周太后則在私下裏發話:延年宮的那個老東西,你們今後誰也不準去尊崇她,就讓她在延年宮自尊自貴好了!

幸而皇上生性仁孝,尊養生母周氏的同時,並沒有減殺嫡母陳氏的應有禮遇,所以關起門來,延年宮的陳太后還是可以頤指氣使,說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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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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