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緊鑼密鼓

一六五,緊鑼密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因吳王將要加禮九錫而激起波瀾的長慶宮,這一次不可避免地又要置身於波瀾的中心。

樹欲靜而風不止,越是害怕什麼就越容易招來什麼。當寧安長公主入宮謁見二聖的時候,太上皇帝與太上皇后一下子就感受到隨她而來的那股驚恐慌亂的氣息。

然而比起在自己的府邸,寧安公主現在的情緒已經算是平復的很好,雖說慌亂仍是抑制不住,但是此來事涉重大,寧安公主只能斂心靜神,先請二聖摒退左右。面對着二聖探究的目光,她原原本本地把宣和坊太保府上張成義和儲定安、馬行原兩位將軍深夜密謀的計劃向二聖和盤道出。

跟寧安公主初聽這些密謀時的情形一樣,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也因為吃驚過甚而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明明日思夜想總盼著朝中出現忠臣良將,扶正驅邪,挽狂瀾於既倒,偏偏輪到有人願意樹大旗、倡義舉的時節,二聖卻有些躊躇惶恐,擔憂大禍臨頭。

寧安公主本就不安,這時更被嚇到,猶猶豫豫地說:父皇、母后……莫非、莫非其中有詐?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朕是說過這樣的話……三年了……太保他竟然還記得!」上皇彷彿陷在往日的思緒中。汪皇後知其心煩意亂,這時伸過手將上皇的手握住,另一隻手輕輕撫摩上皇的後背。上皇的手冰涼一片,氣也有點喘不勻凈。

寧安公主道:「這都是太保之妾、壽春郡夫人姚氏親口對兒臣所言。那姚氏奉太保之命央求兒臣入宮面聖,好將所議所謀之事上達天聽……兒臣還怕其中有詐,並不敢輕信,禁不住那姚氏千祈萬請,百般哀告央求,兒臣不得已入宮稟告於父皇母后。」

上皇和汪皇后對視了一眼,上皇緩言道:朕翹首期盼了三年,現在終於有人有心要為朕做這樁事了?這可是樁大事!他可想過做下這事的後果?凡事若不能想得周全妥貼,結果恐怕難以預料。

「這個……要兒臣說也說不好……不過既然有所謀划,後果自然會在料想之中……」寧安公主的語氣雖有些遲緩,但仍然小心翼翼地回道:「兒臣聽說,長安克破,群臣當來長慶宮朝賀上皇,那自然會是個好時辰!」

汪皇后「嗯」了一聲,介面道:「時辰雖好,怕就怕火候不足,猝然之間,難以成事。」定下神來的汪皇后,象在自言自語,又象是自問自答。

經歷過前朝後宮一連串的變故,皇后覺得凡事現在尤其需要審慎。計議謀划是一回事,推動施行則是另一回事,想與做若不能協調好,則好事變壞事,喜事變喪事都不是不可能。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例子,真真不可枚舉,所以這麼大的事,且不論虛實真偽,僅靠這三言兩語,倉促間實在難拿主意。

寧安公主見二聖沉吟不語,當下壓低聲音又道:太保之妾姚氏眼下已隨兒臣入得宮來,不敢冒然陛見,唯恐唐突二聖,若父皇母后要見之,兒臣這就去召她進來。

汪皇后聞言一怔,忙道:「那姚氏也來了么?既然來了,怎麼不帶她進來。」說完自知不妥,便轉頭對上皇說:姚氏既已在此,見與不見,未知聖上意下如何?

上皇臉色一肅,沉聲說道:見!如此大事,豈能不見!

臉色蒼白、神情不安的姚琉璃混跡於公主帶來的一眾侍女當中,心中猶自惴惴。

她並不是第一次走進長慶宮的宮苑,身為朝廷命婦入宮朝覲慶賀原是常有的事,然而跟往日不同,眼下這身荊釵布裙的侍婢打扮卻讓她手腳無措、頗不自在。想想從小到大,不是做着姚家姣滴滴的小姐就是方府受寵的妾室甚或太保府上享有皇封誥命的當家娘子,一慣頤指氣使地被人侍候着,何曾這麼低賤委屈過自己。

只是她不能不來,就算太保大人沒有軟語相求,她自己也決計做不到袖手旁觀。自打那日偷聽了愛蓮堂里的密謀,驚駭之下,頓覺一片迷茫,但從她倚在那個美人靠上開始,前前後後、細思深想已把一切想得十分清楚通透。

她跟太保大人本是同命一體,若太保大人垮了,她也肯定不能倖免,那時從天堂直跌到地獄,由堂上客淪為階下囚,褫奪冠服,降為婢奴……不,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樣的事情發生。既然太保大人對她沒有半點隱瞞,那麼為了大人、也為了她自己,她都得做點什麼。大人不是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麼她姚琉璃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人事而聽天命。想想在公主府上,她聲淚俱下,直說得口乾舌燥,才堪堪讓公主信服,底下若去磕見二聖,不知又該如何陳情,如何稟奏,方不負來此的使命?

恍惚間有人來至自己身邊,抬頭見是寧安公主,胸口一突,正想說些什麼,公主沉着臉,低聲道:你跟我來。

姚琉璃臉一變、心一緊,眼前就算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大步向前,當下攏攏髮鬢、整整衣衫,跟着公主往殿上去。

對於永壽宮所欽賜授封的當朝新貴,長慶宮一向視若寇讎,所以這位進殿陛見、據說本姓姚氏的壽春郡夫人倪氏,二聖一直都是印象模糊。直待今日見過之後,才發覺這位壽春郡夫人不僅僅是身材裊娜、長相標緻,言語性情也都玲瓏剔透,讓人感覺十分舒服慰貼,這樣的妙人兒,怪不得太保張成義不擇手段也要給搶奪過來。

入得殿中,一應參拜禮儀、閑言贅語具都免除,上皇賜座,姚琉璃謝恩告坐后便切入正題,她將自己所銜之命向二聖娓娓道來。當日她在愛蓮堂聽過三人的會商密謀,來此之前又獲太保大人的諸般授意,所以成竹在胸。當下言語宛轉,條理清楚,前因後果,脈絡分明,說出來的一番話比起剛才寧安公主吞吞吐吐、結結巴巴的轉述更能夠惑動人心。上皇和汪后本來已有三五分信,這下更信了有六七分。

言訖,姚琉璃從貼身小衣里取出一份信物,乃是那日張太保、馬行原、儲定安三人歃血為盟的誓書。誓書字體暗紅,有血跡淋漓點滴其上,為表鄭重,落款處三人簽名畫押的血字旁尚還加蓋了太保和兩位將軍的印信關防。

呈書之前,姚琉璃離座磕首,正容道:「今日蒙恩面聖,得近天顏,御音在耳,忠義縈懷,臣妾雖是女流,當此大節大義,亦不敢置身事外。君父有難,天下馳援,除逆反正,扶持綱常,此國之大事,若能身歷其間,臣妾與有榮焉,血書之上,臣妾理當畫押共誓。」說時咬破手指,在血書上按下了一個羅印。

汪皇后贊道:「巾幗不讓鬚眉,姚夫人果有幾分豪爽之氣!太保和兩位將軍的所議所謀,聖上和本宮如今具已知悉,難得國家有此忠臣義士,立志立德,除奸去逆,撥亂反正,匡扶天下,深謀遠慮,足證其誠,捨生忘死,令人感佩!此正祖宗之福,社稷之幸。聖上龍體貴重,不宜勞動損傷,且待本宮與夫人及太保諸將軍立誓。」便也咬破手指,在那血書上按了羅印。

皇后的舉動出人意外,姚琉璃膝行數步,趕緊道:臣妾死罪,皇後娘娘千金玉體,豈能輕易加以毀傷!

汪皇后道:上下同心,其利斷金。君臣不疑,合立此誓。姚夫人快快請起。宮外之事,今後尚要多勞夫人、太保和諸將軍費心費力。

姚琉璃重重磕了個頭:二聖在上,臣妾不敢枉語,從今往後,臣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凡有一口氣在,總不敢叫二聖失望。

上皇點頭嘉許道:好,好,如此甚好!時危見臣節,亂世識忠良。替朕寄語太保大人,一應事體,無論輕重緩急,皆可代朕作主,言出法隨,如朕親臨,特此敕諭!

寧安公主見狀,也想在誓書上按下羅印,只是下口稍輕,第一次竟沒能見血,只得再咬,如此咬了三回,方才把羅印按好。

領受了上皇的聖命,寧安公主和姚琉璃不敢在長慶宮久留,當下拜辭二聖。上皇和汪皇后諄諄叮囑自不待言。

出得宮外,只見振威將軍儲定安策馬而來,眼光睃巡,一眼瞅見了跟在公主身後的姚琉璃正沖着自己微笑晗首,心中一寬,便在馬上抱拳作揖,朗聲道:下官聽說公主入宮陛見,便親自帶人守護於宮外。不知二聖御體現下可好?公主時常入宮侍奉,孝心可嘉,聖意必然大感寬慰。

寧安公主謝道:宮闈禁地,二聖安危,一切皆勞將軍掛心。將軍公忠體國,勤於王事,二聖耳聞目睹,極是盛讚將軍的忠敬勤勉。

儲定安眉開眼笑:二聖但寬心南面坐,守護宮廷系臣職責,豈敢懈怠,公主勿憂才是。

目送公主登轎之際,儲定安仍不忘和太保夫人姚琉璃交換了一下眼色,這一眼意味深長,各自心領神會。

「公主一路走好,恕下官不能遠送。」

有姚琉璃穿針引線、上下溝通,此番入宮面聖,果然不辱使命,不但請得「凡事皆可代朕作主」的敕諭,上皇怕口說無憑,又特地賜下一方鐫有「同慶堂主人」的璽印,以此作為太保奉旨討賊誅逆的鑒證。

同慶堂原是上皇遜位前處置軍情急務的地方,如今將鈐有此堂名號的璽印下賜於張太保,其中寄予的深意一望即知。見印當如見人,太保憑藉此印在手,發號施令時,有如上皇親臨督陣,得此助益,自有事半功倍之效。

張成義喜不自勝,將那方小印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卻一把攬住姚琉璃,道:夫人立下大功!有勞!有勞!

姚琉璃微皺眉頭說:事尚未成,何得言勞,何喜之有?二聖倚門盼望,靜候佳音。國事家事如今都繫於大人一身,大人千萬小心慎重,可別大意失了荊州!

張成義安慰她道:夫人無需多慮,山人自有妙計。

姚琉璃道:事當如何,妾身一介女流,自是無力襄助。大人對此胸有成竹最好,若無萬全之策,妾身將來有何指靠?妾身但念想至此,便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心肝俱裂,神魂不安,反觀大人舉重若輕、視同等閑,妾身安得不憂?

姚琉璃自從歸了張成義,表面雖是夫妻諧和,但到底意淡情遠,眼下共歷大事,始知夫妻同體一命之意,不免將滿腹憂慮,化為心聲傾吐。

張成義感知其意,當下攬着她的腰肢不願鬆開。

姚琉璃又道:妾身自從跟了大人,別無他想,只求夫妻偕老、一世平安,若上天憐見,能有一兒半女,承恩襲爵,開枝散葉,人生大願,皆稱圓滿。今日進宮,近瞻天顏,二聖反覆叮囑,此事干係甚大,成功成仁,盡在此一舉。大人但請記住妾身所言,不要叫二聖傷心、妾身怨懟才好。

張成義道:事雖艱難,並非沒有轉勝之機。夫人進宮,暗通消息,坐收裏應外合之效;而聖意俯允,宣敕賜印,足為成事之本;吳王征討在外,亂不及回,此乃先天有利之勢;長安克破,永壽宮必遣群臣往上皇處稱賀,此正樹旗舉事之時。內外形勢既成,太上皇復辟反正,群臣戰戰驚驚,俯伏聽命,誰人敢有異議?一但天命有歸,討逆誅賊,勢若反掌。到那時聖上有詔:只罪吳王一人,余者不問。則人心所向,無不披靡;吳王身敗名裂,天下擊討,縱然回軍,有何作為?且不說其下六軍渙散,離心離德,就是藩鎮圍攻,以下克上,他便連自身安危也都難保全。

聽太保如此一說,姚琉璃突就想起承運八年間的事,不覺嘆口氣道:一切皆如大人意料,固然極好,怕只怕一波三折,欲速不達,京中豈不陷於大亂?那時狼煙四起,盜寇遍地,玉石俱焚!妾身想起來便有些害怕。唉,越想過安生太平的日子,這日子就越不肯讓人過得太平安生!

張成義心有同感,輕嘆道:當日若能辭官歸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閑時採菊籬下,遊獵田疇,日子倒也逍遙快活,可惜宮裏竟是不許。人無害虎心,虎有食人意,不為刀俎,便為魚肉,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放手一博,豈是存心倡亂生事。如今事已至此,這些話說多無益。

姚琉璃默默點頭,悵然無語。

回到自家府邸的寧安公主,心情並不能輕鬆下來,駙馬陸懷遠在維揚,一雙兒女年紀尚幼,想想身邊實在連個可以商量嘀咕的人都沒有。

雖則從今日開始她和張太保已是站在同一條道上的人。她也知悉張太保正在籌劃中的大事,這將不可避免地改變當下的時局,改變局中人的命運,其所引起的震動應該怎麼形容都不過分。

身為局中之人,寧安公主對此其實一點準備都沒有,這就象承運八年時的情景一樣,都是好端端家中坐着,突然一個霹靂當頭打下,整個人還暈暈乎乎,不知所措,事情卻就這麼定了。

這要不是姚琉璃一早便過府來拜見,寧安公主壓根兒就不會摻合到這樁事中。因為這事別說去做,單是想想就讓人心生畏懼。但是姚琉璃既然來了,一切就由不得自己,寧安公主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摻合進去。

張太保需要有人為他牽線搭橋,而平常能夠出入長慶宮的除了燕國大長公主就只有寧安公主。大長公主瘋瘋顛顛,凡事都指望不上,眼下唯有寧安公主能夠帶領姚琉璃進宮,與二聖聯繫溝通上,這正是奉旨討逆、成就大事的關鍵,所以預先說服寧安公主,以儘快入宮取得上皇的首肯,是打開這些關鍵環節的鑰匙,自然不容有所缺失。

銜命登門做說客的姚琉璃,抖擻起全部精神力氣,為此很下了一番口舌功夫,怎奈公主充耳不聞,輕易不肯上她的道。姚琉璃好說歹說,寧安公主都是面無表情,死活不願開腔搭話。說到臨了,姚琉璃甚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告,公主卻冷口冷麵地準備逐客,逼得姚琉璃只得反將一軍,聲稱要到永壽宮去告發太保等一干人的逆謀,既然公主不肯出手相助,她也就顧不得旁人了,只能先保住自家的性命再說。

這一招反客為主,果然要命,寧安公主招架不住,她既無法裝聾作啞,更不能起身送客。她就算不想理會今日之事,她也畢竟知情。知情卻不能去告發,因為太保的逆謀,她從何處得知?更沒有手段阻止姚琉璃去告發,大難當頭,各保其命,亦屬人之常情。現在無論告不告發,誰出面去告發,她作為知情人都已身陷泥淖。知情而不報,自然是逆黨的同謀——姚琉璃輕而易舉就做好一個套,把她套在裏面——寧安公主那一刻簡直生起了殺人之念,但是現在擺在眼前的首要大事竟是要安撫好姚琉璃,不能逼着她去告發,她只要一告發,就什麼都完了。

話說姚琉璃也不想真正惹惱寧安公主,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懇請公主細思深想這其中的利害關連——要麼大家皆有活路,要麼一死百了,全看公主的心意取決。

寧安公主被她說得有些猶豫,長慶宮和永壽宮,若她只能擇一而從,那自然是父皇母后所在的長慶宮。寧安公主別無他法,只能屈從於太保的謀划,帶着姚琉璃去長慶宮面見二聖。

繞了這麼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姚琉璃最初所請託的事情上,寧安公主對自己接下去要做什麼,該做什麼,心中沒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上皇曾經說過「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寧安公主現在覺得她自己或許才是那個被逼從賊的佳人,心不甘,情不願,既委屈又無奈,滿腹心酸,卻偏偏還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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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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