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葬禮(下)

第138章 葬禮(下)

她做了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她看到出生,看到死亡,看到過去,看到未來。

她夢到自己變成一隻寒鴉,飛過滿是骸骨和鮮血的戰場,斷劍與長槍插在地上,一旁是已經失去了氣息的戰士們。而最後的戰鬥,仍在繼續著,最後的兩名戰士,揮舞著已經被砍出無數個缺口的劍,拙劣地互毆著。

她飛過這片戰場,穿過一片灰黑的雨雲,來到了一座城市的上空。

高聳的煙囪不斷噴出濃煙,遠處的城堡和宮殿燈火輝煌,而煙囪下,就是一個個雜亂無章的窩棚。滿身煤灰的孩子們挎著布包,兜售著報紙,街上沒有多少人,因為無論男女,小到十多歲的孩子,大到將近六十的老人,都在工廠中工作著。

她看見跌進鋼水的身軀灰飛煙滅,她看見街角的乞丐渾身流下綠色的膿水,她看見年輕的女工用破布遮著面頰,風吹起她的遮面布,露出了她已經潰爛得面目全非的兩腮,她的臉,已經連同牙齦一起腐爛了。

日出之前,他們就已經在崗位就位,而日落之後,他們仍看管著爐子、機器和煤堆。紳士們掩著鼻子,扶著他們的夾鼻鏡視察這骯髒黑暗的所在。這是他們所鄙視的所在,在這裡,煤堆和礦石變成他們用來鑲牙的黃金,生絲和斷指變成他們所穿著的絲綢和棉布,就連屎尿和腐屍,也會變成優秀的肥料和飼料,養育出身上生著帶有美妙大理石花紋牛肉的牛和雪白的麵粉。

但是他們仍然鄙夷著這裡,即便這裡是他們繁榮的源泉。

她飛過這裡,穿過雲霧,看到過去,看到未來。

終於,她似乎結束了她永恆的飛行,彷彿又變回人形,落在了那座神殿之前。那座被熏成紅黑色的破敗神殿,坐在紅黑色的天空下,狂風掠過那破碎骯髒的玻璃窗,發出了尖嘯般的聲音。

她走進面前的這間神殿,說是神殿,倒像是一座傳說中的教會建築。也就是一座如山嶽般龐大,涵蓋所有宗教功能的巨大建築。傳說這樣的「教會大聖堂」在久遠的安洛奧時代曾經廣泛地存在於奧洛爾,但是因為大空位時期的戰火,幾乎全部毀壞,連殘垣斷壁,也未曾剩下一點。而到了奧斯洛爾德帝國的時代,奧斯洛爾德無力建造如此巨大的建築,於是便將「教會大聖堂」按存留下的圖紙,拆分成了聖堂、懺悔堂、拜祈堂等九種規模更小的教會建築單獨建造,據說,能容納數千人的聖伏必斯大懺悔堂就是按照當初一座教會大聖堂的懺悔堂等比例建造的。

她在閱讀相關的文獻時,總覺得是誇張其詞,但是今天見到,她看著面前大聖堂正面那五層樓高的德萊克聖像,已經無法相像它的規模。

女孩邁著步子,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石,走進那座門廳,剛進去,她就嚇了一跳,兩側滿是跪伏在地上,披著破麻布片的骸骨,她無論是向左望,還是向右望,都是看不到盡頭,這些骸骨多數都披著一片破麻布。

地上,滿是破碎的骨片,而角落裡的青銅大燭台也倒在地上,上面還有半截沒燒完的白色蠟燭,而大廳正中,則孤零零地躺著一個黑色的大吊燈。

她像只在人群中穿行的小麻雀一般在骸骨周圍跳來跳去,終於,穿過了這些身披麻布的骸骨,穿過已經變成一堆破木片的大門,進到第二個大廳之中。

第二個大廳顯然沒有第一個那樣擁擠,這裡有著一個又一個石凳,而大廳正中是一個半徑有兩米的黃金圓盆,上面是八個人背負著這巨大金盆的浮雕,而盆中,滿是不知什麼燃燒之後的剩下的碎片。

正對著圓盆的,是另一尊神像,不同於她所見過的任何神明的塑像,這尊塑像明顯不是一位神的,因為它有著一個烏鴉的腦袋,通常獸首意味著這是神明的看門人,而有烏鴉頭看門人的神,只有一位。

死神德萊克。

她迷茫地繼續向前,穿過長廊,便進入了一個廣場。

不,那不是廣場,而是一個更為寬闊的大廳。

左右、前面和上方都完全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風景,屋頂只有些許輪廓出現在她的視野中,而兩側也隱隱約約看到些許立柱的邊框,她朝前走著,周圍零零星星地跪著許許多多身上套著衣服的骨骸,但卻沒有第一間大廳那樣密集了。

她向前走著,走了似乎有幾百米的樣子,才算摸到一個高台的邊緣,左右望了望,她看到遠處似乎有像樓梯一樣的向上的斜面,便扶著牆走了過去。

牆面上,滿是記敘著古代故事的浮雕,奧羅瑞爾帶領他的軍團,毀滅其他惡神的故事。還有人類簇擁著,殺死巨獸的故事。

她很快就走到了樓梯邊,邁著小步爬到了樓梯的頂端,那是一個弧形的平台,平台上擺著一張桌子,桌邊,坐著一位老人。

一位身披黑色罩袍,枯槁如一幅骨架般的老人。他頭戴黑曜石王冠,雙眼如貓頭鷹般明亮而陰仄,他所坐的銀椅邊,倚著一把手杖。這個老人,看到女孩的一瞬間,露出他發黃的牙齒。

「芙蘭嘉特公主,您來了。」

女孩走到長桌前,看著老人,還有長桌邊其他披著綾羅綢緞的枯骨「您好,尊神。」

「別客氣,別客氣,你已經是我在人世的眷屬,」老人朝她招了招手,然後又輕輕拍了下巴掌,周圍那些原本熄滅的燭台,在一瞬間亮了起來「小姑娘,你知道我為什麼向你爺爺要求,把你送來么?」

她搖搖頭。

「猜猜嘛,」老人拿起旁邊的銀壺和銀杯,倒了些暗紅色的液體進去,自己喝了一口。

「您想要。。。控制王室?」

「那我為什麼不找你的長姐和兄長呢?」

「那您。。。想要沃菲爾德的血脈?」

「單論血脈我還不如去找你爺爺。」

「那。。。」

「不用猜了,讓你猜你也猜不到,」老人笑著給女孩遞了個杯子「你要知道一件事,只有死人才能成為我的眷屬。」

芙蘭嘉特看著手中杯子里的水慢慢地不知從何處如清泉般湧出,又看著面前笑吟吟的老人「所以說,我死了?」

「算是,又不算是,」老人放下手中的銀杯,打量起面前的芙蘭嘉特「如果以人的角度理解,你的確死了,因為你已經不再需要人正常所需的供奉,也就是食物、水和空氣。但是,你踏入了神的境界。」

「啊?」

「不要誤解,神實際上是個很窮酸的東西,」老人笑吟吟地擺擺手「看到這間大聖堂了么?這裡在最為興盛的時候,每天有上萬人來祈求庇護和賜福。但是現在,我失去了力量之後,這裡輝煌不再,空餘我一人,和群鴉作伴,靠著些許人世的供奉維持肉體而已。」

「那您選我做您的眷屬豈不是。。。」

看著面露難色的女孩,老人笑起來「不必擔心,我雖然已是這種程度的神明,但是帶一個眷屬的程度還是有的,但是在我力量耗盡之前,我需要你,和你的爺爺,幫我重建死神教會。」

「啊?」

「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尤其對你的祖父,你這邊,更大程度上,要扮演一個象徵,」老人站起來,拄著那根手杖走到女孩面前「一個,死而復生的象徵。」

「死而復生?」

「是的,我的信眾,卡爾曾是帝國騎士團的團長,而你的祖父以皇帝之名享譽整個佛羅薩克斯,他們若是親口說出,你受了奧羅瑞爾的恩賜,而奧羅瑞爾的形象,是罩袍兜帽的老人,而化身則是一隻烏鴉。奧羅瑞爾道出神諭,要做什麼什麼事情,來供養神。」

「所以您要假託奧羅瑞爾之名,吞吃他的供奉?」

「是的。」

「這不是瀆神么!」

「瀆神?有誰比我更了解神?而今天之後,有誰比你更了解神?更何況,神聖長女是你的姑母,你的長姐將成為下一個神聖長女,」老人走到女孩背後,貼在她耳邊低語著「瀆神是什麼?篡改神的形象么?可是,神的塑像,神的化身,神的律法,都是由教會來決定的。在神明不語的今日,難道還有誰能比從死亡中復生的帝國公主更有資格傳達神的福音?」

女孩依舊迷茫地看著面前桌子上的頭骨杯,仍然格外迷茫,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些什麼。

「姑娘,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奧羅瑞爾的恩賜,升格成神的教職,」他的聲音,雖然枯槁乾癟,但卻彷彿如香餌一般,迷惑著她的心神「今天,不是神明對眷屬的命令,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勸誡。我有神力與神位,卻從不覺得自己有過神格。我始終,是個人。」

芙蘭嘉特不知道如何回應面前的神明,或者說,面前這個人。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無論如何被稱為一個早慧的孩子,她也終究只是個孩子。所謂的早慧,無非是剝去了她對於未知的恐懼,但是當未知化作問題的時候,她還是不知道如何回應。

「算了,先讓你回去吧,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的祖父,仔細聊聊。」

下一個瞬間,她睜開眼,看到床邊圍著七八個人。

除了她的哥哥姐姐以外,還有一直以來和她關係不錯的姑姑都圍在床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不過最為矚目的,還是窗口躺在搖椅上的老人,和站在他身邊的奧托八世。

「老爺子,小幺要是出了一點兒問題,人可就沒了!」

「你把她留在屋裡放著,人就不沒了?」

「你把她帶出去,去那種。。。根本不知道幹什麼的偏門地方!」

「偏不偏門,人醒了才知道吧。」

「醒什麼!你把人帶回來幾天,到現在還睡著,氣息微弱得不貼到胸口聽不到!」

「你倆別吵了!」神聖長女奧蓮娜此時急忙大吼一聲,兩人都安靜了下來「小幺,醒了。」

芙蘭嘉特往外長呼一口氣,坐起身,轉了轉脖子,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隨後她說出了自己剛剛躺著時候,精神不是那麼清醒時,想到的一句話。

「蒙神的恩典,我從死者之國回來,我歸來的意義只有一個,那就是傳達並踐行神的福音。」

話音剛落,整個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有的甚至驚詫得雙眼瞪得圓如銅鈴。而芙蘭嘉特覺得差不多說到這就可以了,強烈的倦意讓她直接倒了下去,閉上眼小憩起來。

沉默的,也同樣驚訝的奧托八世看著坐在搖椅上的老奧托,半晌才算開口「奧蓮娜,列昂波德留下,其餘人都出去,我要和老人家說些事情。」

房間里很快只剩下奧蓮娜、老奧托、奧托八世還有太子列昂波德,奧托八世看著坐在搖椅上的老奧托,壓低了聲音道:

「老爺子,什麼情況,你大抵給我們幾個說一下吧。」

「父親,您找我?」

弗倫茨走進奧臨恩堡壘的領主大廳,看到父親倫培爾穿著睡袍推演著沙盤上飲馬峽的情況,他身穿騎兵制服,走到倫培爾身旁。

倫培爾看著被參謀們移動著的棋子,說道「你來了?飲馬峽那邊,紅帆艦隊加入了鮮血日輪,正在對飲馬峽進行封鎖,我已經請人聯繫布里托尼亞那邊了,他們也有出兵的意向,海上航線,問題應該不是很大。」

「父親英明。」

倫培爾一挑眉,瞥了弗倫茨一眼,然後目光又回到沙盤上「你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場仗么?」

「伸張正義?」

「屁的正義,」倫培爾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動動腦子,你爹我打過伸張正義的仗么?」

「那是為了什麼。。。」

「說實話,好聽的理由有很多,」倫培爾翻了幾篇剛剛由傳令兵送進來的報告,然後丟給專門整理戰報文件的參謀「但是如果把一切聽起來還算好聽的理由去掉的話,那就是,為了這個國家。」

「這理由。。。還算挺好聽的。」

「不不不,如果非要說,一個皇帝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可以為了這個國家,」倫培爾笑著坐回到自己的沙發椅上,喝了口茶水「任何一個強國,和另外一個強國之間,必然要有一個緩衝區。」

倫培爾用自己的劍鞘沾了點水,在地上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同心圓「假設這個最中間的圓是我們的國家,那麼這兩個圓中間,就是我們的緩衝區,而第三個圓和第二個圓中間,就是我們的影響帶。我們西邊的緩衝區現在已經形成,而現在,無論蘇瑞爾還是飲馬峽,都是在為帝國東部疆域,創造一個緩衝區。」

「是,父親。」

看著弗倫茨那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倫培爾又嘆了口氣「小子,這次,我讓你兩個妹妹給你負責後勤和情報工作,五萬人的飲馬峽遠征軍,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怎麼說,也是帝國最先進的一套裝備,和奧洛爾最先進的體系下訓練出的軍官。我是很希望你能做出些成績的,你畢竟是長子。」

聽到最後這句話,弗倫茨彷彿打了雞血一般,表情激動,一靠腳跟「是!父親,保證完成任務!」

倫培爾抬眼看了他一眼,長嘆一口氣「雞同鴨講,走吧,準備準備,寂月月末就要動兵了。」

「是!」

看著弗倫茨離開大廳,倫培爾彷彿看著空氣彼端的虛無之中,又嘆了口氣「小子,你,明白我什麼意思吧。」

一旁的窗帘后,鑽出了一個人,魯道夫,他手中拿著幾分報告,他看了看報告的時間,然後按時間塞到了參謀整理的報告之間。

「是,父親。您不是不表態,而是。。。希望我們兩個競爭?」

「是的,不過,競爭不是黨爭,」倫培爾站起身,疏鬆了下筋骨「競爭會讓國家發展,而黨爭會讓國家分裂。你五妹,就有一股子把你倆的競爭,當成黨爭的意思。」

「啊?是么?我還真不太了解。」

「別裝傻,加息塔利亞這些事她沒少出力,我都看在眼裡的,」他嘆了口氣,仰過頭去「你要知道,有些人跟我,肯定比跟你們倆關係更密切。」

「是,父親。」聽到這,魯道夫已經冷汗直流,倫培爾這番話的意思很簡單,如果他接下來的行為是對帝國有益,那父親自然不會說什麼,如果對帝國有害,比如給大哥使絆子,那可能父親就是另一張臉孔了。

「老二,你是聰明人,」倫培爾右手輕輕地叩著桌子「我希望你和老大,能以帝國為重,而不是在這為了皇冠爭鬥不休。你們應該轉換一下思路了,記住了,皇帝是南境人民的皇帝,而不是佩蘭王朝的皇帝,懂么?」

「是。」

「還有,你勸勸老五,她和三丫頭的位置都至關重要,老三我不擔心,但是她。。。太聰明了,而且還有自己的心思,你勸勸她,別在你大哥這場仗這兒使心眼兒,懂么?」

「明白了。」

倫培爾長嘆一口氣,老年人一樣的疲憊此時此刻又朝他襲來,他癱坐在沙發椅上「我常在想,老人會更容易接受命運的安排,願意屈於無言和平靜。這究竟是因為肉體不可避免的衰老,還是精神在渴求寧靜?」

魯道夫看著面前的倫培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倫培爾看魯道夫也一眼不發,笑著擺擺手「你正值壯年,問你這個未免有點早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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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洛爾年代記之日輪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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