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番外 迢迢(六)

第189章 番外 迢迢(六)

在加州理工大學的廣場上,顧吟秋穿上黑色的博士大袍,頭上壓着厚重的方帽,足足曬了三個鐘頭。

從入學到畢業論文答辯通過,吟秋只用了三年的時間,而這背後付出的努力卻是不為人知的。

畢業典禮的儀式冗長繁瑣,校長的訓詞一貫都是差不多的內容。整場典禮完畢時,吟秋的美國同學都一窩蜂趕到來賓席上,與父母,與家人擁抱、照相。

吟秋靜默地望着,徑自走到飲水機前,取了一杯冰水,額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

她的襯衫早已被汗浸濕,額上被博士方帽的硬邊生生地壓出兩道深溝來。

當母親曼青與父親顧鴻愷來到她跟前的時候,吟秋眼前仍然覺得是白花花的一片,約莫是被太陽曬得有些視線模糊了。

曼青遞了一塊方巾過來,柔聲道:「吟秋,擦把臉吧。」

吟秋抿了抿雙唇,接過了母親手裏遞過來的方巾,將頭面都給揩乾凈了,然後就與父母一道坐在了學生中心的沙發上。

自從入學開始現在,吟秋似乎從沒有這樣閑散地靜坐過。從前她實在是太忙了,整日都泡在實驗室裏頭,即便偶爾回了租住的公寓裏,也不過是埋頭苦讀論文。

吟秋的心裏要不斷地盤算著,實驗結果到哪裏了,數據是否足以支撐起一篇可信的高質量論文。有些人對吟秋的努力,總是嗤之以鼻,他們認為一個中國人,特別還是一個中國女人,並不適合呆在實驗室里,覺得她早晚是要退出這個圈子的。

可是偏偏吟秋是個要強的人,流言蜚語越是可惡,她就越是想着法的逼着自己去不斷努力上進。現在,她在科研上面的成就,早已經是一騎絕塵的了。許多美國本地高校紛紛向吟秋投來了橄欖枝,希望她能加盟自己的實驗室。

吟秋卻拒絕了這些在常人眼裏看來高薪適意的大好的機會,反倒決定準備離開美國了。她要回到祖國去,回到祖國最需要人才的西北邊陲上去奮鬥。

對於這個決定,曼青是緘默的,她一貫尊重家裏兩個孩子,無聲便是支持。可是吟秋自己心裏明白,早幾年,姐姐勝男去了肅城,母親便常常挂念的夜裏睡不着。可想而知,現在她如果回國奔赴西北,母親的心事怕是更重了。

甚至是顧鴻愷這樣一個豁達的人,到了目送著吟秋離開的這一刻,心下也是莫名覺得有絲絲悵然。從前的小不點,到底還是長大了,而這一次出遠門,什麼時候再能歸家,怕是誰也不曉得了。

回國以後,吟秋直接與父母分了手,趕赴西北。趕了十幾個小時的國際長途飛機,又連帶着火車、汽車,這一路的曲折,吟秋到底是感到有一些吃力的。

等到了目的地賀城,早就有幾個穿着素色衣裳的人在郊外等着她。吟秋幾乎都還沒有仔細看過這座西北知名的城市,就很快上了一輛大貨車,朝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吟秋就坐在大貨車的車廂後頭,一路跟着停停轉轉,連軸轉了兩天。車廂上並不是很舒服,空氣也不流通,吟秋甚至難受的吐了好幾次。

一旁的人便玩笑道:「到底是國外回來的,多少是有些嬌氣呢。」

吟秋倒是吃不下這樣的話,於是便自己想着法子來緩解這種身體上的不適。直下車之前,她愣是再也沒有吐過一次。

倒並不是真的覺得適應了,她不過是將心下翻滾的酸意,硬生生地給噎了下去。她並不允許,也絕對不能讓自己表現出來弱勢。

聽着一聲喇叭的長鳴聲,有人過來告訴吟秋,已經到了目的地了。吟秋抬眼望去,路的兩旁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粱地,她從來也不知曉,原來這高粱的杆子,可以長得比人還要高大。

過了高粱地,就是一片荒蕪的墳地,這些墳都是黃土堆的,大小不一。後頭就是幾個茅草屋,零零落落地杵在山坡上。

屋子附近零星有幾片菜園的樣子,可是裏頭種了什麼,吟秋卻看得並不是太清楚。

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看見了一堵高大的圍牆,吟秋才知曉,這是進了某個村子了。這個村子倒是很特別,深處在黃土地的深處,外頭的人若是想要找到這裏,若是沒人帶路,倒也是一件難事。

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太陽掛在天邊,炙熱地燒烤著這片乾旱的土地。吟秋看見有些人家的屋子上頭,已經飄起了炊煙來。這樣的場景叫她覺得心下有些新奇,又有些激動起來,這裏便是她以後報效祖國的地方了!

——————

幾年後,荒郊的實驗室裏頭,顧吟秋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頭來。她拿了毛巾,拭去臉上的汗珠,醒了醒神。

忽然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旁案上有一封來信,字跡很是熟悉,看樣子是姐姐勝男寄來的。於是吟秋便展開了信,靜靜地默讀了起來。

卻見那封信上寫着:

秋妹:

經過一個晝夜,我終於回到了杭城的家中。到家裏的時候,母親在擦拭著父親的靈位和枱面,從前家裏的那番熱鬧景象,怕是再也不能重現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他總是醉心於他的汽車事業,每天不是在生產線上,就是在汽車研發實驗室里,咱們能夠依戀膝下的時間總是很少。

現在我倒是想回家多陪伴父母一些時候,可是他已經溘然長眠於地下了。

仔細論起來,實則他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可是在我心下,他早就是我的父親了呀!

我還是不敢相信父親去世是事實,我也實在不敢想像,他腦溢血倒在汽車研發實驗室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形。

我只知道,我喚他父親,他不能應我;我哭,他也不能感知到了。秋妹,我知道,你這會心裏一定和我一樣哀痛……

說起來,我也是不孝女,父親離世快一年了,才抽得出時間回杭城一趟。母親說,不要去墓前焚燒紙錢,也不要做什麼祭奠。父親一貫主張勤儉,也說要環保,因而這些禮節想來都不是他願看到的了。

但是我還是同母親一道,在湖邊採擷了不少帶露的鮮花,然後編成一個大花環,掛到父親的墓碑上。

明明是春季,可是那奼紫嫣紅的模樣,我卻實在是無心欣賞。放眼望過去,一切不過是春山空影。手裏扶著墓碑,我只覺得心下已經哀慟得不知道自己竟然還存活於世上。

可是我不敢大哭,生怕母親看了更是傷心。她總是一個堅強、隱忍的人,想來即便是哭,也總是在夜裏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父親的養育之恩,這輩子我怕是永難報答了。秋妹,你說,我們是不是到底還是虧欠了父親太多的?

那時候,我在渡橋上趕修工事,但是心裏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覺。直到收到消息,才知道,原來是父親去世了。

我們生長在紅旗下,受的教育,註定我們不是迷信的人。可是我竟然有種想法,是不是冥冥之中,就註定了我們與父親是不可能再見了的?

『家與國,忠與孝,不可兩全』這話在今天,我終於深深地明白了。

這些日子,我幾乎沒法睡覺。即便偶爾睡著了,也總是會夢到從前暑假的時候,父親在家裏喚我們過去吃桂花糕,然後與母親一道聊著閑話,說着家常的日子。

父親但凡看見我們,臉上就會洋溢出笑臉來。而那片父親手上遞出來的桂花糕,我們再也吃不到了。

父親離世前的日子,還同母親說,我們若是往後不能時常回家來探視,也請母親不要責怪什麼,到底都是為了國家。

他說他很欣慰,大女兒是工程師,小女兒是科學家,都在為着建設祖國出著自己的心力,我們是他一生的驕傲所在。

可是秋妹啊,我們心裏又何嘗不知道,父親其實也是念着我們的?他的心下又何嘗沒有尋常父母的那些感情?只不過,他這一生經歷的沉浮太多,反倒更知曉如何收斂他的心境。

我不知道,你與父母告別,預備前往西北實驗室的時候,他們是什麼樣的表情。當我離開杭城的那一日,卻是看到父親的眼角有淚花。

你知道的,他從來不輕易在人前落淚,人家都說他是「鐵打的顧鴻愷」。我想他一定是心裏明白,我這一去,或許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

秋妹,我們現在是沒有父親的人了,回想過去我們承歡膝下的情形,再望着杭城的藍天白天,更是分外想念過去的日子。

我簡直恨不得趴在草坪上,再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可是我要顧念母親,也要顧念潭錚,決對不可以懦弱下來。

普通的長輩,人到晚年,也不過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閑的福氣。我們的父母,有兩個女兒,但是卻是一點也沒享受到我們的反哺。

如今我又快回所里去了,母親又要孤孤單單一人,我也實在是放心不下。

我同母親說,邀她來肅城,同我與潭錚一道生活。潭錚這兩年,神智已經恢復了許多,甚至能夠與我討論一些工程上的難題了。這一次渡橋的修復,也多是虧了他的提點。

只是母親婉拒了我的邀請,她說,她還是繼續留在杭城,要親眼看着父親為之奮鬥一生的鴻運,帶着新能源汽車項目走向世界更高的舞台上。

好了,我不該總是說這些傷心事,怕是要影響你的心情了。希望你還是認真做你的科研工作,不要耽誤了你的進度。

等這次回了肅城,我就得趕赴無人的山區去了。那裏聽說風景很美,同時也是新的一項挑戰,希望我們的任務能夠順利完成。

最後,秋妹,我知曉你的脾氣,此刻心下一定也是十分難過。可是這痛苦,也不過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絲愁痕。母親要我特意轉告你,好做自己的工作,不要輕易嘗試這人生的苦悲。

秋妹,我心裏還有許多的話想和你說,但是我想,話是永遠說不完的,不如就此擱筆了。

我想進山以後,我也是好多天沒有通信訊號的,也請你不要挂念。我們過得好,才是讓父親在天之靈,讓母親覺得安慰的事情。

預祝你一切順利。

你的姐姐:勝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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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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