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萬千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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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的書和桌上的一堆信好像被人整理過，剛回到家的上官致遠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是個敏感而細心的人，個人物品從來是擺放有序的，唯一這次出門倉促沒有來得及收拾。不用問，肯定是賴天陽來過這裏，不過他一般是不會去整理東西的，因為這人本身就是個粗線條人，用菊子的話說是個馬大哈。這麼說來，應該是有其他人一起來過。
上官致遠走出房間，看到天井台上雜亂的腳印，至少應該有三個人，那另外兩個人會是誰呢？上官致遠知道，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賴天陽是不會帶人進入他的房間的。這樣想着，他又折進了房間，卻無意間發現了桌子上的一根長發。那根長發摸起來很絲滑，看上去烏黑髮亮，一頭夾在書架上的兩本書間，微一哈氣就會隨氣流晃動，只是一頭被夾住而沒有飄落。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女人的頭髮，也就是說，賴天陽帶一個女人來過這裏，而這個女人又隨手整理了他的書本和信件。
米瓊？！想到這兩個字，上官致遠內心一陣悸動，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誰還會這麼關心他？可是，米瓊以前是和賴天陽來過這裏，但她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那這個長發女人會是誰呢？菊子一直留的是短髮，這誰都知道。看來，這個問題只能見到賴天陽才能問清楚了。
上一次回來的時候，賴天陽把米瓊的信給了上官致遠，那時，他正處在無盡的悲痛之中，那些信給了上官致遠無窮的慰藉。看了信，上官致遠才知道在自己人生低谷的時候，米瓊其實也過得不輕鬆，字裏行間流露出思念之切和期盼之殷。雖然，信都沒有寄出，米瓊卻像往常一樣，寫她在學院的日常生活、學習的趣事以及對未來的嚮往和人生的規劃等。特別是有一封信里講到了學院的人文和歷史，讓上官致遠印象深刻：信中說道，學院裏的湖名叫都司湖，而它還有個姐姐叫菱湖，已經被填掉了。信中流露出對菱湖消亡的無限不舍和惋惜。她說，如果兩個湖都在，珠聯璧合顧盼生姿，就像一對姐妹一樣裙裾飛揚聯袂共生，該有多美好！
想到這時，上官致遠淚流滿面，他不由記起那天米琪在都司湖邊的一番話，原來，米琪是希望自己能像菱湖一樣用自己的消亡換取都司湖的生存，可偏偏現實生活中，妹妹離去，姐姐卻安然無恙。
在都司湖畔，被米琪打了一耳光之後，上官致遠離開了武漢音樂學院，但一直沒有離開江城，他打算去米瓊工作過的學校。
湖北省藝術學校位於武昌洪山區虎泉街，離華中師範大學也不是很遠。1999年，湖北省藝術學校已經和華師大合作辦學成立了華中師範大學藝術職業學院，但仍保留原來的牌子和中職辦學職能。
在報亭買了一份99年的最新版武漢地圖，上面最顯眼的位置是百威啤酒廣告，上官致遠端着地圖看了好久，半天都找不到湖北藝校。沒有辦法，只好向武漢本地人打聽，終於有人說這個學校好像在武漢體育學院的對面。沿珞瑜路一直向東，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找到學校的時候，上官致遠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要來尋找一個自己已永遠無法見到的人？
由於未到開學時間，學校幾乎門可羅雀。在門外徘徊了片刻，上官致遠終究沒有進去，和武漢音樂學院比起來，學校建築沒有什麼突出的特色，對上他而言也完全是個陌生的領地。他甚至在想，如果米瓊真的還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會在武漢音樂學院出現，而不會呆在這裏。
離開武漢后，上官致遠去了廣東，此時，郭幫城在貴州還沒有回來。上官致遠只知道郭幫城帶人外出寫生，並不知道他去了貴州，更不知道他是和米瓊在一起。他把行李和書籍都拿了出來，便返回了家鄉。
回到家裏，上官致遠沒有別的想法，因為這些變故，耽誤了自考，他決定在家裏把耽誤的時間給找回來。
上官致遠自考科目現在還剩下五六門：像《古代漢語》上下冊、《外國文學作品選》及計算機實踐和操作等，都是不易通過的科目。考慮到難易的程度，他決定把計算機操作和實踐放在最後考。
考計算機操作和實踐這門課光在家裏閉門造車是不行的，上官到致遠決定到金歡歡的金芒果培訓中心培訓一下。可光是報名費就要200元，這還是金歡歡給的優惠價，加上食宿費用，這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上官致遠覺得自己不能補考，因為計算機操作只能到西塞山市去考，考一次報名費就100元，這費用實在是讓他無法承受。由於沒錢，上官致遠每考完一次才去市裏買下次的考試用書，而實際上這樣的費用會更多，但他就是沒有可一次性買齊整套書的錢。上官致遠從來沒有像這樣意識到錢的有用，他打算去賴天陽那裏借點錢。
由於是星期天，在陽辛中學教書的賴天陽剛好有空，一大早給自家的小賣店進貨還沒有回來。上官致遠於是拿出隨身攜帶的《文學概論》蹲在小店門口不遠處看了起來。
店門口裏已經有許多村民在那裏聊天，這個昔日的「經濟中心」仍是村民的好去處，孫有文老先生坐在那裏，早就看到了上官致遠，還有他手中那本黃色封皮的厚書。他原先就一直納悶：這個上官致遠不是在廣東打工的嗎？怎麼這一陣子一直在家裏，還這樣手不釋卷？
後來，他家在雉水中學教書的老七說上官致遠是在搞自修。孫有文楞是沒弄明白啥叫自修，老七孫中榜便說，就是通過自學大學課程，然後參加國家考試，全部合格后就能拿到大學文憑。孫有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上官致遠回來是為了這事啊，敢情他每天看的書都是大學的書？
正當孫有文想過去瞄一眼上官致遠手裏的書的時候，賴天陽回來了，上官致遠看到賴天陽坐在一輛裝滿貨物的「賽馬」上，車一到門口，他就跳了下來。
上官致遠見狀，便順手把那本《文學概論》放在櫃枱上，幫着賴天陽卸起貨來。孫有文趁上官致遠不注意拿來看了幾頁，書脊上有「童慶炳主編」的字樣，但裏面的內容硬是看不大懂，心中暗驚，這大學的書果然是不同凡響！於是悻悻把像磚頭一樣的書放了回去。他不由想起富河村教學樓落成慶典時，上官致遠寫的那副對聯，覺得真是后后可畏。還有這個他昔日的學生賴天陽，現在調到陽辛中學教書，孫有文覺得臉上很有光彩，而那些當初認為電大出來是修電視的村民如今都在他面前氣焰矮了幾分。
把貨物卸下來后，賴天陽給了車費，「賽馬」車就嘟嘟嘟地開走了。
一聽說借錢，賴天陽二話沒說把抽屜里剩餘的零錢全部清了出來，即使是一角的硬幣他都用透明膠布按10個一砣包好，最後所有的零錢是300多元。
「致遠，你來得不巧，我的工資，還有小店的錢都拿去進貨了，所以暫時只有這麼多。」賴天陽滿頭大汗，他是方才搬貨給累的。
「哦，零錢你全給我了，等下有人來買東西怎麼辦？」上官致遠雖然這樣說，其實手裏拿着三百元硬幣如獲至寶，當然，這點錢還遠遠不夠。
「沒關係的，現在村裏的生意是淡季，打工的人都出去了，沒多少人買東西。」賴天陽很大方地說，「如果還差，我等會兒過河去，在你菊子姐那再拿點給你！」
「也行，不過這事不急，你先把貨整理好吧。」上官致遠聽了賴天陽的話，心裏很是感激。
「哦，米琪來過了，我把她帶到你房裏去過。」賴天陽一邊整理貨物一邊說。
「原來是她……」上官致遠說到這裏默然了。
「她是來祭奠孟岩的，順便去了你的家。」賴天陽說。
「給我買包煙，」孫有福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手裏拿着一百元錢，「有沒有金鱷，十元一包的？」
「沒有。」賴天陽回答道，由於金鱷煙有點貴，銷路不是很好，這次他沒有進貨，「要不買包六元錢的中華鱘吧！」
「中華鱘？還是來包四元錢的紅金龍吧，中華鱘不流行。」孫有福可能也是不喜歡抽中華鱘。
「福叔，錢我一下子找不開呀……」賴天陽把一包紅金龍扔到櫃枱上，看到孫有福的百元大鈔面露難色，「要不，我記個帳，煙你先拿去吧！」
「耶，這可是太陽西邊出來了，一百元錢你叫找不開！」孫有福感到有點奇怪。
「這不是剛進貨回來嘛。」賴天陽低着頭在記帳。
「那也不至於啊？你零錢都不留，都拿去進貨？」孫有福說。
「剛才的零錢被借走了……」一個村民小聲地說，嘴巴朝旁邊的上官致遠呶了呶嘴。
這時，孫有福才注意到拿着本書尷尬的站立在小店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的上官致遠。於是帶着一種輕蔑的神情朝上官致遠道：「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這一陣子整天呆在家裏是幹嘛？都快三十的人了，該出去掙點錢成個家了。」
「有福，人家致遠是想讀書上進哩！」一位村民看着上官致遠手中那本厚厚的書說。
「讀書上進？高考早幹嘛去了？現在讀書是瞎子走夜路——假忙！」孫有福不屑一顧。
上官致遠聽着這些刺耳的話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那樣的不是滋味，眼眶裏的淚水已經在打轉。
「你這說的啥話？人家快三十了又沒向你要飯吃！」賴天陽看不慣孫有福那副勢利的嘴臉，覺得他平時吃喝嫖賭什麼都來，和上官致遠一點親情都沒有，甚至連個外人都不如。
「有福哥也是為上官致遠着想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這年代都是出去打工掙錢的好，呆在家裏有什麼出息！」另一個村民在一旁幫腔，這時，他看到鄰村孔家店的那個傳教士打路邊經過，「不然的話，你就像他一樣三十多了都難結婚，現在成個家不也得好幾萬？」
「出奇，打這路過都中槍，我沒結婚是招誰惹誰了。」孔教士個性隨和，見別人無端奚落也不惱怒，他手裏拿着一本《聖經》，估計是在哪個村民家中傳教。孔家店的宗教場所除了深山裏鍾久寺，在掛着「東魯世家」匾額的宗祠旁矗立起了一棟嶄新的靈恩堂，老遠都能看到那個紅色的十字架，南河各村皈依基督教的信眾也漸漸的多了起來。
「是孔教士呀，來抽支煙……」孫有福撕開剛買的紅金龍遞了過去，他跟孔教士還是很熟絡，因為福嬸也開始去信基督了，不時煞有介事的拿着本《聖經》，口中念念有詞。
「耶和華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愛情總是主的恩賜，婚姻也得尊崇上帝的旨意……」孔教士身材瘦小能說會道，三十多歲未婚，在千禧之年的中國農村也算是個異數，不時招致非議冷眼，但這絲毫不影響孔教士傳經佈道的熱情。他右手拿着煙抽了一口，左手拿着那本《聖經》，面部最大的特徵是頷下有顆痣，上面長了幾根鬍鬚，說話時會跟着一動一動的，在這十里八鄉人們幾乎都認識他。上官致遠也不例外，此時，他看着孔教士手中那本比自己手中的《文學概論》還要厚的《聖經》有點出神，卻無意間瞥到他左手小指上戴着枚金戒指。
「世上憐才休恨少，平生失學本來多，天公有意君知否，大器先須小折磨。」一直保持沉默的孫有文老先生不曾想搖頭晃腦地吟起清人李調元的一首落第詩來，把旁邊的人都聽得一頭霧水。接着他睜開眼睛，捋了捋頷下幾根鬍鬚高深莫測道：「自古魚有魚道，蝦有蝦路，憑什麼你們就認為上官致遠的路就走不通？這讀書人的事，你們未必能全懂。」
市場經濟時代，讀書人地位日益沒落，孫有文感同身受，挺上官致遠一把責無旁貸。憑他平日在村裏的威望還有那首故弄玄之乎也者的幾句詩鎮住了幾個還想發表自己看法的村民。在族中，孫有文還是一言九鼎，孫有福見到風向不對便悻悻的走了。
儘管受到孫有福的無端非難，上官致遠手裏有了賴天陽資助的沉甸甸的三百元零錢，心裏像吃了定心丸。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上官致遠每天晚上還是堅持學習到深夜。這一陣子他正在學《文學概論》這門課，近700頁的書，他規定自己在考前要看3遍，按照時間計劃每天得看70頁左右，以至於有時看書到深夜兩點。
日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熬夜的時間長了，上官致遠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後來就出現失眠，心情有時變得非常的煩燥起來。自開始自修以來，上官致遠幾乎一直都生活在一種半封閉的狀態，每天都是讀書。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疲乏和勞累，而身體也越來越消瘦。有時，他不知道自己過着這樣苦行僧般的日子，究竟有什麼意義，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活得這樣的累。
不時，上官致遠總會想到米瓊，睡不着就看米瓊寫給他的信，想到米瓊送給他的那句話：人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後來，他乾脆把米瓊的相片和自己的畫像並排貼在了一起。
有時，他會爬到那高高的天馬嶺之上，望着那是日夜奔流不息的富水河，思念著遠逝的人兒，把自己的萬千哀思化成了一首詩《等》：
汽笛劃破黃昏帷幕
仲夏的晚風吹過
那一聲嘹亮
悸動於心
火燒的晚霞
塗抹在寂寞的站台
那孑然的身影
我佇立依然
翹首痴痴地等
淅淅瀝瀝的雨
敲打我窗
秋的微涼
沁入臉龐
街頭繽紛的傘花
盛開暗夜的心湖
你飄忽在哪一朵
淚水模糊了視線
駐足痴痴地等
漫天飛舞的雪花
入土無痕
熊熊篝火已經點燃
讓那火熱
驅散寒冷
不致阻斷你的歸程
呵氣成霜的早晨
冰封的河邊
我在痴痴的等
芳草連天的古道
燕子呢喃
蜂舞蝶飛山間
一起尋覓你的歸期
人面不知何處
桃花雖依舊
生死兩茫茫
夢醒時分
我在痴痴的等
詩寫好后，上官致遠把它謄寫在紙上貼在米瓊的相片下方。這首《等》和那首《自嘲》似乎分別是對過去青春歲月愛情和事業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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