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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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的畫工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了，大多數人都去了三樓吃飯。米瓊徑直上了三樓，只見畫工們已經在吃飯了，狹小的空間顯然容納不下眾多的人同時就餐，有些畫工乾脆打了飯鑽進了宿舍。
米瓊的眼睛在嘈雜的人堆里搜尋，她想找到那個唱歌的畫工。可是，歌聲早已戛然而止，就憑眼前的景象根本無法辨別出誰是唱歌者。
「請問你找誰？」一個男畫工站在宿舍門口問道。
「我？我隨便看看……」米瓊隨口答道，她看到宿舍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有人在吃飯，也有人吃過後在聊天，還有幾個人在抽煙……
「又有人住進來了？」宿舍里的一個畫工看到那個堆滿了書的床鋪道，說著他就去翻那幾本書。
「是的，今天剛來的……那是上官的，你別翻！」另一個畫工道。
「上官的？」米瓊聽得真切，心中不由動了一下。
「米瓊——」這時樓下郭幫城在喊她出去吃飯了。
「我就來了……」米瓊說著就下了樓。
身後的畫工竊竊私語：這是老闆的女朋友……
「不對……」剛下到二樓的米瓊折了回來，她徑直進了男宿舍，走到那個放滿書的床鋪前，翻開了那本《廢都》的扉頁，還有那本《中篇小說選刊》，上面都沒有名字，但是她在這兩本書的後面看到了「富川郵局書店」字樣的印章，而旁邊那幾本嶄新的有關文學專業的書分明是大學中文系的自考教材！其中一本《古代漢語》的扉頁寫著那句她似曾相識的德國民諺：重大的打擊決不能擊倒堅強的人反能增其勇氣。那瀟洒而飄逸的字跡是她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米瓊心跳得厲害：致遠！是你！真的是你！
「你剛才說這書的主人姓上官？那你知道他叫什麼嗎？」米瓊顯得有點急切地問道旁邊的畫工。
「是的……怎麼？你找他？」那個畫工道，「他是今天剛來的，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他人呢？」米瓊語氣開始變得急促，她在心中喊道：致遠，想不到你在這裡！
「他人？不是在吃飯，就是在上廁所，還能上哪兒去。」那畫工有點詫異道，「剛才唱歌的就是他，這會兒上哪兒去了？」
「致遠！致遠！」米瓊衝出宿舍朝那屋中間烏央的人群喊了起來，此刻，她確信那書的主人是上官致遠，唱歌的就是上官致遠！
可是除了有幾個畫工回頭朝她望了幾眼，卻沒有人回應她。米瓊一陣風似地跑到了二樓，在成排的畫板間穿梭著喊起來：致遠！致遠！可是仍然沒見她所急切希望的身影。
「米瓊，你喊啥？」這裡郭幫城等得不耐煩了，上二樓來找米瓊來了，「你有沒有搞錯，上官致遠怎麼會在這裡？」
「你別管，致遠就在你這裡！」米瓊不知哪來的底氣，她感覺到上官致遠就在某個角落盯著她，只是他不想出來見她而已。
「我說的話，你就怎麼不相信呢？這裡幾乎每一個畫工都是經過我的面試招聘來的，他在我這裡，我早就告訴你了。」郭幫城覺得米瓊像走火入魔了一樣。
米瓊沒有理會郭幫城，她風風火火地下了樓，對小湖南道：「你告訴我，今天來的畫工是不是叫上官致遠？」
「嗯嗯嗯……」小湖南還在陪著千葉佳惠看畫，他聽到米瓊的問話忙不迭地點頭應答。
「他人呢？」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后，米瓊顯得更加心急火燎。
「他還能上哪兒去，這會兒在吃飯啊。」小湖南不知道這老闆從火車站剛接回來漂亮姑娘和上官致遠到底是什麼關係。
米瓊一聽又往樓上跑去，未料和下樓的郭幫城撞了個滿懷。
「哦，對了，剛才還聽他唱歌來著，說不定他在樓頂。」小湖南突然想了起來了，頂樓還有個小房間閑置在那裡。
米瓊聽了一口氣爬到了樓頂，上面晾曬著許多畫工的衣服，這棟樓在大芬村也算是比較高的建築了，上了樓頂，整個村子一覽無餘。在藤蔓纏繞的小房間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此刻正佇立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本書，像是在看書思考，又像是在獨自遠眺離這兒很近的對面桔子坑村莊風景。
「致遠！」米瓊驚喜地喊了一聲，聲音雖然不大，但像是穿越了一個世紀的時空，顫抖著撞擊在倆人的耳膜，回蕩在村莊的天空。
那憑窗而立的身軀微微一震，手中的書掉落在地上，他猛地轉過身來：「米瓊——」
「嘩啦啦——」就在上官致遠想衝過來的一剎那，旁邊有一隻裝有東西的箱子重重的跌落了下來，裡面的牙膏、牙刷和毛巾灑滿了一地，這些洗漱用品都是為樓下的畫工準備的。緊接著，他身邊碼得老高的空紙箱牆塌了下來，灰塵撲騰起來瀰漫了整個房間。米瓊沒有躲避，而是忘情撲了過來：致遠，真的是你！
上官致遠聽到那攝人心魂的一聲久違的「致遠」，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米瓊，喃喃道：「米瓊……怎麼會是你？怎麼可能是你？」
米瓊還是一襲米白色的連衣裙，一雙美腿恰如其分地裸露在外面，和當年在南門巷第一次相遇時一樣。只不過當年她的雙腿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泥巴，而今天是落滿了剛才飛揚起的灰塵。
不大的房間里貯滿了別離后重逢的驚喜、愛戀和酸楚……風兒吹過，掉在地的書頁嘩嘩作響，樓頂一角的薔薇正悄然怒放幽香四溢，上官致遠從自已身上散發出來的天那水和顏料的混合氣味中嗅到一股芳香的體味，那是自和米瓊同桌以來，最讓他迷醉的氣味，此刻變得那樣真切而又虛幻。
「致遠，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一直不去找我？」米瓊仰起頭，淚光點點，「難道你已經忘了我？難道你已經忘了我們當初的誓言？」
上官致遠強忍著快要溢出的淚水，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沒忘！」
「致遠，你過得還好吧！」米瓊鬆開擁抱上官致遠的雙手，撫摸著上官致遠瘦削的面頰，還有那多日未洗沾有顏料的亂髮。華山一別，歲月匆匆，多年未見，上官致遠蒼老了許多，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書生意氣的校園詩人，更不是當年華山之巔那個英姿颯爽的軍人，設若他走在大街上，米瓊未必敢相認。此時的上官致遠其實更接近他在漢口六合路工地上照的相片，只是他的眼神中再沒有剛剛經歷失敗時的沮喪和憂傷。
聽到這句久遠的問候，上官致遠用力地點了點頭，他握住米瓊貼在自己臉頰上的雙手，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閘門，淚水奔涌而下。一會兒，他彎腰去撿起了地上的那本《古代漢語》，努力地平復自己內心的情緒：「米瓊，你還是那樣漂亮！」
「致遠，我現在在省藝術學校當教師……」米瓊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我這次也是專程南下來找你……沒想在郭幫城這兒碰到你。」
上官致遠聽了沉默了片刻：「郭幫城現在事業如日中天……我也是見他接單多，有活干，就跑來了。」
「想不到，上官致遠還真的在我這兒……歡迎你，老同學！你來也算是幫我的忙了……」郭幫城不知什麼時候上樓來了，他伸出手來和上官致遠象徵性地握了一下，「米瓊，你還沒有吃飯呢，走吧，先去吃飯，再來敘舊。」
「要不致遠一起去吃吧？」米瓊見郭幫城上來了，於是站了起來。
「不了，樓下的活很忙，我們要趕著交貨哩。」上官致遠道。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老同學就是不一樣啊，他一來就知道為我分憂解難。」郭幫城這時有意無意的把手扶在了米瓊的肩膀上。
米瓊感到很不自然地，於是往前走了幾步，沒想郭幫城馬上跟了上來。
「幫城，跟你說個事。」下樓的時候，米瓊忽然想起了什麼。
「什麼事，你儘管吩咐！」郭幫城道。
「你看，致遠也不是別人，他可是你同學，住集體宿舍太吵了，這樓頂上的房子就給他住算了。」米瓊看到上官致遠在樓頂上看書，考慮到他自考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
郭幫城聽了啞然失笑：「我以為你提多大的一個要求，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都開口了，反正這個房子閑著也是閑著，到時候我讓人把它打掃一下，讓致遠搬過來就是了。」
「光打掃沒用，水電得通，像樣點的傢俱弄點上來……」米瓊倒想得周到。
「我遵命就是了……」郭幫城聽了忙不迭地說。
米瓊剛一下樓就聽到有人似在哼一首日語曲子，她依稀能記起它的歌詞：
櫻花啊
櫻花啊
陽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無際櫻花喲
花如雲海似彩霞
芬芳無比美如畫
快來吧
快來吧
快來看櫻花
只見千葉佳惠從畫廊里出來了，她似是興緻很好，哼著家鄉的民歌。她剛在畫廊里挑了一幅畫有櫻花的油畫，她把畫拿在手裡，往停在路邊的汽車走去。
「哦，這是怎麼回事？」米瓊聽到千葉佳惠發出一聲驚呼。
原來，停在路邊的汽車被人噴了油漆。千葉佳惠把車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就把車開走了，不過，她已經沒有剛才的興緻。
「小湖南，你有沒有看到有人搞的惡作劇？」郭幫城似是有點責怪他沒有看好客戶車，「你以後要留心點！」
荊楚飯店在大芬老圍的西首，郭幫城一進門就喊著讓店老闆把最好的菜端上來。
「為什麼不叫致遠一起來？」米瓊顯然對郭幫城的做法不滿意，她覺得郭幫城對昔日的同學起碼的客套都沒有。
「他已經吃過了，而我們的肚子在唱『空城計』了。」郭幫城的想法很現實，上官致遠就是個打工的，沒有資格和他這個老闆平起平坐。
米瓊知道，上官致遠和那些畫工們正在忙著趕訂單，這一陣子很是辛苦，她很想上官致遠出來喘口氣。
這頓飯吃得很沉悶，郭幫城費心費力想逗笑米瓊，讓氣氛融洽輕鬆點，可米瓊始終只顧低頭吃飯，似乎是滿腹心事。
在郭幫城看來，米瓊和上官致遠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估計彼此的感情已經很淡漠了，但他哪裡知道此刻米瓊的內心正在翻江倒海，往日被壓抑的情感如同火山隨時有可能噴發出來。
入夜，米瓊想去外面找個賓館，可郭幫城非要把自己的三樓房間給她睡，他自己則在樓下畫廊的辦公室里安歇。
由於職業的緣故，郭幫城的房間牆壁上也掛滿了油畫，以人體油畫居多，房間正中掛著一幅阿爾卑斯山風景畫，正下方的書桌上堆滿了油畫方面的專業書籍。米瓊百無聊賴隨手拿起一本《海南行畫選》來隨手翻了一下，這是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刊物，而此時的海南還沒有劃為特區，上面大都是廣東畫院的畫家去海南採風畫的一些反映海南風情的油畫。米瓊瀏覽著這些有著熱帶風情風景畫，心裡卻想著還在繪畫車間加班的上官致遠，她對上官致遠能寫會畫的藝術才華並不感到意外，只是覺得現在的上官致遠是為生活所迫才委身於此。
米瓊放下畫刊站了起來，決定去車間找上官致遠。這時，她的腳被放在一邊的一幅油畫絆了一下，油畫倒在了地上，她的視線落在了油畫上面：這畫中的女孩玉體橫陳半遮半掩，分明帶有一種曖昧的情色意味。這幅油畫給米瓊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覺得上面的人很像自己，片刻的疑惑后，她突然想起了郭幫城在武漢給自己畫的那幅人體油畫，可當時那幅畫她是親眼見過的，並沒這種誇張的裸露啊？！
這時，三樓房間外面有了嘈雜的腳步聲，畫工們下班了。站在二樓車間外面窄窄的過道，米瓊看到似是滿身疲憊的上官致遠，等他走近，她輕輕喊了一聲：致遠。
「米瓊，走，我們上樓去……」上官致遠看到米瓊一掃加夜班的疲乏。
上樓的時候，上官致遠怕米瓊會摔跤，便拉著了米瓊的手，這一刻，讓他想起那年和米瓊爬華山時和她牽手的感覺。
「不是讓郭幫城給你通水通電的嗎？怎麼還是黑咕隆咚的？」米瓊覺得郭幫城太不仗義了，加上那幅油畫的疑雲未曾消散，心中對郭幫城很是不滿。
「哪有那麼快的，現在大家都在忙著趕貨……不過，水已經通了，這樓頂原來就有預留水管，安上水龍頭就行了。」上官致遠內心感謝這一段漆黑的樓道，讓他有一個順理成章牽著米瓊的手的理由。
來到樓頂，米瓊眼前為之一亮，只見一輪凸月懸在半天，皎潔的月光瀉滿一地，倒顯得別有一番情致。
房間白天就已收拾出來了，上官致遠點起一支蠟燭，米瓊看清了裡面簡單的陳設：一桌一椅一床，僅此而已。
「這個棚子太低了，有點熱，你怎麼就不買個電風扇呢？」燭光搖曳，米瓊坐在窗前唯一的那個塑料凳上。
「還沒有來得及買，不過，這個窗戶大，全部打開風就吹進來也很涼爽。」上官致遠坐在床上，看著月亮的清輝下米瓊的倩影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米瓊打開了半掩的窗戶，外面的風進來把蠟燭吹滅了，上官致遠剛想再點上蠟燭，被米瓊制止了：「致遠，我們到外面去吧。」
小屋外面月華如水雲淡風清，這迷人的南國村莊盛夏之夜此刻是如此的靜謐，讓人不由想起那年華山之巔的那個月夜。
樓頂一角，米瓊靜靜偎依在上官致遠身邊，享受這久別重逢的人間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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