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仙

序章 仙

臘月初一,雪。

呼嘯的北風,不時掀起一張張雪幕,披在蒼山之上。

雪落無聲天地黯,萬木蕭疏鳥獸藏。唯有兩行足跡,緩緩印在雪地上。

「唉……」

萬獵戶長嘆了一聲,滿腹的牢騷——若不是實在抗不住家中婆娘的念叨數落,他說什麼也不會頂著北風煙雪,像個傻子一樣上山尋獵。

只是挨凍受累倒也罷了,更要命的是一天忙活下來,還是一無所獲。眼看天色將晚,山下隱隱有炊煙升起,萬獵戶不由得一邊低聲咒罵,一邊思量該如何應對婆娘的臉色。

就在這時,萬獵戶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絲動靜——雖然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下,但在這靜止的雪原上,逃不過一個老獵戶的眼睛。

他連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扭頭一看,果然不遠處有一個雪堆正微微起伏著。

不一會,只聽「噗」地一聲輕響,一隻雪白的小獸從雪堆中探出頭來,它笨拙地晃頭左右看了看,又獃獃望向天空。

萬獵戶一喜,忙抽出一隻箭來搭在弦上,緩緩拉開獵弓——弓弦一響,只聽一聲尖鳴如嬰兒啼哭,那小獸撲騰了一下,一頭栽進了雪堆。

萬獵戶吹了個口哨,幾步趕過去,一把將那小獸從雪堆里抓了出來。

「狐狸?」萬獵戶略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是只狐狸崽子,拎起來也就一尺長,一條大尾巴卻佔去一半。

「哈哈哈!這可賺大了!這麼好的一張皮,正好做件小襖。等阿鳳的娃子滿月的時候,看誰的賀禮有我老萬這份漂亮……咦?」

興高采烈的萬獵戶心思全落在一張好皮上,這才發現小傢伙沒死,正瞪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像個嬰兒一樣好奇地瞧著他。

「沒射著么?」萬獵戶略感詫異,小聲嘀咕兩聲,手上加勁,準備將這剛剛幸運逃過一劫的小傢伙掐死。

「——住手!」

陡然間一個聲音從天而降,萬獵戶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閃過一道強光,半邊身子頓時一片酥麻。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飛一般掠過,一把將那小狐狸搶了過去。

萬獵戶驚得連退兩步,慌忙把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可等他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小女孩!

在這寒風刺骨的大冬天,女孩只穿著薄薄的碧色衣裙,露著白嫩的胳膊和小腿,好似夏日的蓮藕。粉白的小臉漲得通紅,把那小狐狸緊緊抱在懷裡,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著萬獵戶。

「這哪來的女娃子?莫不是什麼山精水怪?」萬獵戶使勁揉了揉眼睛,一時目瞪口呆。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風聲一響,又一個身影從天而降。墜勢雖猛,可落地時卻驟然一緩,好似秋葉拂過湖面,連一片雪花都沒有掀起。

傲然立於雪中的,是一個俊朗的青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英氣不凡。一身水藍長袍,袖口和胸前綉著幾道圖紋,有如蒸騰的雲霧。而最惹眼的,莫過於他身後背著一柄金燦燦的古劍。

青年打量了一下萬獵戶,又望向一旁抱著小狐狸輕聲安慰的小女孩,凝重的神色中逐漸露出疑惑,開口問道:「冬兒,怎麼回事?」

「他、他!他是壞人!」小女孩抽出一隻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指著萬獵戶,神情彷彿在指證一個欺男霸女的惡棍,「他要殺了這孩子!」

青年頓時放鬆下來,一臉苦笑,「冬兒啊,你忘了么?咱們在追『萬年妖狐』啊,師父交代過,其餘事情一概不理會的。」

小女孩愣了一下,歪了歪頭,還是撅著嘴道:「可是大師兄,他是壞人,要殺這孩子呢。你不是說,這種傷天害理之事,咱們修道之人決不能袖手旁觀么?」

青年上前拍了拍女孩的頭,微笑道:「他不是壞人,是獵人。他是為了生計而打獵,並非無故殺生。這是他的獵物,應該交給他的。」

小女孩一聽立刻扭過身去,將懷裡的小狐狸抱得緊緊的,連聲道:「不行、不行!大師兄又莫名其妙了,不聽!不聽!」

青年苦笑著搖了搖頭,轉向萬獵戶拱手一揖道:「這位老伯有禮了,晚生姓風名曦,這是我師妹冬兒。她年少不懂事,衝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賠罪。」

萬獵戶腦子裡早已是一片空白,支吾半天,語無倫次。只是反反覆復說不妨事,連自家姓名也沒報上。

風曦指了指女孩懷中的小狐狸,道:「老伯,這狐狸乃是靈種,殺之不祥。況且殺了它所得不過一張毛皮而已,不如將它賣給我們,權當行善放生,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說著,他伸手往袖中一探,卻頓在那裡,面露尷尬之色。

萬獵戶連連擺手道:「不必,不必了,你們拿去就是了。」

風曦也不推辭,拱手道:「那就多謝老伯了。我們不敢平白拿人之物,只是今日身上未帶錢財,來日必登門奉上。」

說罷,風曦向萬獵戶深深一揖,轉身對女孩道:「走吧冬兒,大家都以為你發現了什麼,正趕過來呢,咱們快迎上去吧。」

說著,他長袖一揮,背後那柄金色古劍化作一道丈許長的金光,在二人身邊一繞,只見一道金光衝天而去,幾個呼吸間便消失在天際。

萬獵戶獃獃望著天邊遠去的金光,直到天色發黑,才回過神來。

他畢竟是外出闖蕩過的人,見了二人飛天遁地的大神通,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早已呼之欲出——修仙者。

萬獵戶年少的時候,也曾在光怪陸離的神仙故事中沉浸過許多時日,幻想著有一天偶結仙緣,入得寶山求道,成為御劍乘風的修仙者。

怎奈歲月蹉跎,如今年過不惑,兒時的夢想早已隨風而去,引為笑談,可兩位修仙者卻當真出現在眼前。

這等奇遇,足以當做下半輩子的談資了。萬獵戶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身子,興沖沖地下山去了。

…………

「——修仙?我呸!!」

回到家,萬獵戶興高采烈地把他的奇遇一講,婆娘立刻劈頭蓋臉地罵起來。

「沒打著就沒打著唄,也不是頭一回了——幾十歲的人了,還成天念叨什麼仙啊鬼啊,當著孩子面編瞎話,你不害臊啊?」

「你懂得個屁!」萬獵戶滿心歡喜頓時化作肝火,與婆娘大聲吵了起來。

可左右一看,大兒子和兒媳雖不言語,臉上那笑意分明是不信,小兒子更是笑得趴在桌子上,飯都吃不下去了。

「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東西,個個都是睜眼瞎子!就算神仙站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你們也不認得!」萬獵戶急得臉紅脖子粗,「誰不信咱們一會上山去,我講給阿郎聽,讓阿郎說說是不是真的!」

一說起阿郎,婆娘更來勁了,聲音也拔高了一大截,硬生生揭短道:「你還有臉去人家家那?入冬前我就跟阿鳳說,要給她燉點野雞湯補補身子——到現在,人家都快生了,我連根雞毛都沒見著呢!」

「——你去吧!我可沒臉再敲人家門了!」

萬獵戶惱羞成怒,摔下碗筷氣沖沖地出了家門,在村頭溜了幾圈后,終究還是憋不下這口氣,拉不下臉來就此回家,於是咬了咬牙,當真奔阿郎家去了。

阿郎和阿鳳,是幾年前搬到村裡來的一對小兩口。

阿郎是個俊朗的小夥子,臉上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陽光,暖洋洋的。若不是有了阿鳳,只怕全村的姑娘都得搶著嫁他。

而阿鳳是個秀美靦腆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門,見了人也總是低頭微笑,不言不語。

阿郎家裡有幾口比米缸還大的書箱,也不知他究竟看過多少書,反正阿郎年紀雖然不大,卻天上地下什麼都懂。村裡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甚至有些依賴了——有什麼不明白的,辦不好的事,去找阿郎准沒錯。

萬獵戶小心翼翼地踏過村西冰封的小河,登上了月色籠罩下的西山。阿郎和阿鳳就住在半山腰的山坳處,他們在那搭了一間小木屋,屋前屋后種滿了果樹,如今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

果林中的小徑雖然曲折,萬獵戶卻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功夫就來到了小木屋前。正準備上前敲門,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阿郎微笑著站在門口,「萬大叔,快進來,我剛好新釀了一壇果子酒,咱們一邊烤火一邊喝酒。」

萬獵戶一聽有酒,頓時精神一振,大笑著拍了拍阿郎的肩膀進了屋,卻見阿鳳挺著個大肚子正往桌上放置碗筷,連忙大叫道:「阿鳳啊,你快歇著吧!都快生了的人,怎麼還干這些活?」

阿鳳微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不妨事。阿郎在一旁笑道:「讓她活動活動也好,萬大叔,天兒冷你先喝點酒暖暖身子,我去弄兩個小菜。」

萬獵戶連連推辭,卻架不住小兩口的熱情,只得腆著臉坐了。不一會的功夫,阿郎便端上來兩葷兩素四個小菜。

萬獵戶晚飯也沒吃,這會兒正餓著,索性豁出老臉盡情吃喝。等填飽了肚子,便嘮起家常,問問阿鳳這幾天怎麼樣,想吃點什麼,由此轉到打獵的事,這才進入正題。

「阿郎啊,我今天上山打獵遇到一件奇事……」

阿郎今晚似乎有心思,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萬獵戶生怕他沒興趣聽,一邊講一邊注意著他的表情。

只見阿郎一開始還不在意,可聽到「風曦」在追「萬年妖狐」的時候,阿郎明顯皺了一下眉,隨即低頭陷入了沉思。

「阿郎,怎麼樣?他們是不是修仙者啊?」萬獵戶好不容易把事情講完了,屋裡卻靜得出奇。

阿郎這才抬起頭來道:「大叔猜得沒錯,他們的確是修仙者。從那風曦的衣著氣度來看,應該是玄門正宗的弟子。」

萬獵戶一聽阿郎說是,心頭大定,隨即問道:「玄門?什麼是玄門?」

「修仙者依各自修鍊的道法不同,分成許多門宗派別。玄門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阿郎又有點心不在焉地答道。

萬獵戶奇道:「我還以為修仙者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獨來獨往的呢。原來和江湖漢子一樣,也是分幫結夥的啊?」

阿郎一笑,隨口道:「卻不可同日而語。江湖人士拉幫結夥,開山立派,不過是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以利合者,迫窮禍害相棄也。就算是橫行一時的大幫派,從興起到衰敗也就是幾十年的事。」

「而修仙門派則是同源共生,千百萬年傳承演變而來……」

萬獵戶一向對神仙之類的傳說痴迷不已,此時酒勁上涌,也沒注意到阿郎眉間的憂色,反倒興奮地道:「阿郎,我就愛聽你講那些上古的事,快給我講講,那些個修仙者啊、修仙門派都是怎麼來的,我將來也好講給我小孫子聽。」

阿郎微微一愣,隨即洒然一笑,滿飲了一杯酒,緩緩道:「大叔想必知道天地二神開天闢地,造育蒼生的傳說——神州子民都相信,這天地萬物,萬千生靈都是他們兄妹二神創造的。」

萬獵戶點了點頭,正想接話,阿郎卻語氣一轉,沉聲道:「而我卻聽過另一種說法,說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遙遠的時代,由一位無名大神所創造。」

「這個世界創立之初,本無神人之分。或者說,那太初世界的每個『人』,都像我們眼中的神仙一樣……」

「因為大神把神力分給每一個人,讓他們沒有悲痛病死,沒有苦難哀愁,也沒有煩惱和孤寂。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麼願望,都會立刻實現……」

阿郎講述著古老的傳說,臉上的憂色漸漸消失不見,彷彿自身也回到了那無憂無痛的太初世界。

他神色逐漸平和,目光卻迷茫起來,不知落在何處。似乎並不是單純講給萬獵戶聽,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億萬年前的傳說中。

「每個人的願望都能實現?那感情好,可是……」見阿郎不說話,萬獵戶忍不住插口道,「要是人們的願望相互衝突呢?」

阿郎回過神來,自失一笑,「沒錯。」

「大神創世之後,安然睡去。大神已經賦予了人們神力,也賦予了所有人一顆自由之心,祂以為從此世界可以自行運轉,直至趨於完美。人們可以自由實現願望,也就不再需要祂了……」

阿郎頓了一下,接著道:「然而,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後,太初世界的人們漸漸變了。因為人心不會被神力左右,卻也永遠不會趨於完美……」

「人們迷戀於實現願望的神力,卻忘記了大神之本願。他們開始由著自己的慾望,甚至一時的喜怒,去隨意改變這個世界。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就去阻撓破壞別人的願望……」

「人與人的願望相互違背,神力相互抵消,願望再也無法輕易實現——人心也就開始生出不滿、自私與貪婪,只想爭奪更多的神力,實現自己的願望,於是便有了爭端……」

「慾望越來越膨脹,爭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獨自支配整個世界,將一切據為己有,讓所有人都服從他的意願……」

「終於,那個曾經無痛無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無休無止的紛爭和混亂,一步一步走向了毀滅。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終於被驚醒了……」

說到這,阿郎目光中透著無盡的悲哀,「不知大神看到祂親手創造的世界變成了那個樣子,會是什麼樣的感受。會不會也像我們凡人一樣?失望,或是憤怒,抑或心灰意冷……」

「最終,大神開闢了一個叫做『天上天』的神境,把所有依然守住純善本心的人送到那裡,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並親手降下了神罰……」

萬獵戶聽到這,終於忍不住張大了嘴巴,「難、難道說……」

阿郎神色肅穆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天地倒懸,洪水漫天,生靈絕滅,大地荒蕪——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罰……」

「失去了大神恩賜的人們這才發現他們的無力,但是已經晚了。洪荒過後,天地重歸混沌,生靈也幾乎滅絕。」

萬獵戶想象著天地倒懸,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長嘆,良久,才問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嘆了一口氣,答道:「傳說大神滅世之後,本欲棄世而去。可天上天的人們苦苦挽留,凝聚他們所有人的願力,在天上天的懸圃中造出了一個和太初世界一樣美好,卻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擾的秘境,叫做『夢鄉』。」

「——大神,就長眠在『夢鄉』里……」

萬獵戶連聲嘆息,默然無語。

阿郎也沉默了一會,才接著道:「大神長眠之後,又過了不知多久,天上天的人們不忍心看下界一片混沌荒蕪,看殘存的太初之人在黑暗中匍匐掙扎……」

「於是有名為風昊和風笙的兄妹二神下界,將天地重新分開,又用五色土修補再造了人和各種生靈,大地這才重新恢復了生機——這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傳說。」

「原來如此。」萬獵戶恍然大悟道,「這麼說,天上天的人,就是神了?」

阿郎點頭道:「不錯。從那之後,世上就有了三種人。」

「由五色土造出的人就是我們凡人。而天上天的人因為保有大神的神力,被凡人頂禮膜拜,認為是無所不能的造世主,尊稱為神。天上天也被稱為天界、神界。」

「剩下的就是在洪荒中倖存下來的太初之人,他們大多心中惡欲不深,還存有幾分神力。經此大劫,雖然追悔莫及,想要登上天界,過回原來的生活,可天界卻不肯接受他們……」

「他們不願與凡人為伍,只能遊離於天地之間,在高山大川或是海外島嶼這些凡人難以接近的地方居住——這些人漸漸便被稱作仙人。」

萬獵戶一拍手叫道:「原來如此!原來神和仙不是一回事啊!那修仙者,就是那些仙人的後代?還是學生?」

「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呢。」阿郎笑了一下,接著道,「洪荒之後,凡人在地上生存繁衍,漸漸脫離蒙昧,靈智重開,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上古之世』。」

「修仙者就起源於上古之世。凡人生來弱小,一生短暫而苦難良多,自然嚮往那些長生不死,無痛無悲,身具大知大能的神仙。」

「而凡人自從脫離蒙昧,便有了高下貴賤之分。境遇階層不同,心態便也各異。」

「那些衣食富足、手握權柄的人上之人,希望的是像神仙一樣長生不死,永享富貴,渴求的是讓天地變色,眾生俯首的法力。他們不勞不作,有著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可以尋仙訪友,練功修道……」

「而大多數平民百姓,一生飽嘗饑寒苦痛,受盡欺凌壓迫,終年勤苦勞作,所余的心思不過是偶爾燒燒香拜拜天地,求那些神仙們照撫一下,讓他們少受些苦難折磨而已。」

「——於是,上位者多修仙,而平民百姓則多拜神。」

萬獵戶不由得嘆了口氣,他也是出去闖蕩過的人,深知阿郎這一番話正中要害,把世間修仙拜神的根源一語道破。

阿郎接著道:「上古的修仙者認為,仙人之所以長生不死,無痛無悲,是因為他們領悟了這天地萬物之間所蘊藏的真理——『道』。」

「因此修仙者又叫修道者,修真者,他們所求的,就是領悟世間大道,突破隔在仙與人之間那道無形的牆。而他們修鍊的方法,便被稱作『門』。」

「隨著修仙者的不斷探索,修鍊方法越來越多,於是便出現了不同的『門』。同一個『門』內又有不同,便有了『宗』、『派』。」

「相傳上古曾有八大門,玄門正是其中之一。在今世所有的門派中,玄門也是歷史最久,傳承最完備的一個……」

阿郎隨口一句玄門弟子,竟引出這麼長一段故事來。萬獵戶光是聽也覺口乾舌燥,滿飲了一杯酒,又意猶未盡地問道:「那,既然仙人都想封神,為什麼沒有人修神呢?」

「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阿郎搖頭一笑,思慮了片刻道,「其實神、仙與人一樣,都有其『生衍』之道。」

阿郎似乎來了興緻,目光炯炯,沉聲道:「神與仙擁有的超脫凡人之能,其實本源相同,皆是來自大神的『願力』。」

「大神沉睡之後,大部分神力也被收回,世上再無永生不死之存在,就算是真神真仙也有壽盡之日。」

「而神、仙、人雖有天地之差,可被大神賦予的自由之心,卻大抵相同,皆不願死後萬般皆空,總想有後來者能繼承一二……」

「天上天乃神佑之境,太初之人近乎永存不滅。他們各司其職,掌管世間萬物法則,亘古不變——神力與司職漸融為一體,謂之『神位』。執掌之法則亦具形成器,謂之『神器』。」

「而後就算太初之人隕滅,大半神力仍保留在神位之中,神器之內。少部分神力,則會流傳給血脈後代。」

「一旦後代繼承者登上神位,執掌神器,神力盡歸,便幾乎等同於神明復生……」

阿郎說著說著,忽然一笑,「因此可以說,先有位,而後有神。」

「沒有空缺的神位,沒有相應的神之血脈,別說凡人,就算生於天上天的子民,也休想成『神』。」

「因此神只能拜——神明收穫些微一點願力,看心情給予『神跡』回報。卻沒有『修神』一說。」

阿郎不自覺地抬起頭,似在遙望天外,喃喃道:「除非是——匯聚世間願力,驅動封儀之陣,完成『封神之典』。等同於復原太初大神之力,再造一神位……」

萬獵戶聽得如痴如醉,見阿郎一時沉吟不言,忍不住追問道:「那仙呢?」

阿郎沉默片刻,悠悠道:「仙與神不同,沒有『天上天』的庇護,壽數遠遠不如。」

「太初之仙,如今早已盡數隕落。但他們將領悟的天地法則之理傳承了下來,謂之仙法。」

「後世之人,不管是不是仙人後裔,不管身上有無願力加持,都可以修習仙法,一步步登上道階,直至道合天地,脫離束縛,飛登天上天——自古謂之飛升成仙。」

「就算做不到那個地步,也是一個『修仙者』。無論修到那一階,壽數法能,總遠勝凡人……」

阿郎頓了一下,接著道:「因此,除非是天上天的神明廣布神跡,時常回應凡人膜拜祈求。否則註定是拜神之勢日漸衰微,而修仙之道日漸盛行——上古之世便是如此。」

「上古修仙界源遠流長,枝繁葉茂,門派眾多。聲勢浩大,各據一方,相互之間征伐不斷,恍如太初世界之末——而這,也為後來的天地浩劫埋下了伏因。」

萬獵戶點了點頭,所謂浩劫,神州子民都聽過不少傳說,只是肯定沒有阿郎知道得那麼詳細罷了。

只聽阿郎接著道:「天地浩劫發生在上古之末。那時修仙之勢發展到頂峰,法力高深的修仙者多不勝數,門派之間的爭鬥也愈演愈烈,烽煙四起,紛爭不斷……」

「戰至末世,上古修仙者不惜動用天地禁法,引動天地星辰之力,斗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一時間生靈塗炭,屍骸遍地,群魔亂舞,妖邪肆虐。這人間之世,幾乎毀於一旦。」

「最終,天上天降下眾神,經過連番大戰,終於掃蕩群仙眾魔,襄平這人間大難。而經此一劫,人間仙根道統徹底被鏟斷,無數仙法典籍化為飛灰……」

阿郎說著頓了一下,似乎覺得說得太多了,但還是沒忍住,接著道:「下界的天地二神,合五方神之力,驅動『天地五行封儀陣』,在天地間布下一個巨大結界,籠蓋神州,就是我們常說的神州結界了。」

「他們又將血脈和神力傳給後裔,留在人間,才有了後來世代長居於天都之上的天子、天女,以及鎮守四方的風、雲、雷、雨四國……」

「在神州結界的庇護下,神州大地風調雨順,災禍不興,仙宗魔道皆無處容身。神州子民承享太平,文教復興,昌平富足……」

阿郎再次沉默下來,就在萬獵戶以為他已經說完的時候,又聽他道:「然而天道循環,留在神州上的神裔血脈漸漸衰落,世人也淡忘了諸神之祀,忘記了前人之痛,又琢磨起仙功道法來……」

「年復一年,終於有人找到了仙山遺迹,尋得上古殘譜,正是上古玄門道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諸多上古門派的道法重現於世。」

「時至今日,修道之風已復興十數萬年,門派重立,道法再成。雖不及前世之威,卻也凌駕於眾生之上,再無人能制了……」

萬獵戶聽得痛快,全沒注意到阿郎話語間的譏諷之意,他揚頭幹了最後一杯酒,贊道:「阿郎啊,你到底是讀書人,真是了不起!萬大叔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也出去闖蕩過幾年,知道的還不如你一個零頭。我說,你怎麼不去修仙啊?我看你一定行!」

阿郎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叔說笑了,我這輩子有阿鳳相伴,快快樂樂地當個讀書郎,已經足夠了。」

說著,阿郎輕輕牽起阿鳳的手,凝望著愛妻腹間,眉間隱隱現出一絲憂色。

而阿鳳依然微笑著,輕輕握緊了丈夫的手。

「若是有一天,大叔能把這些故事講給我們的孩兒聽,那我倆此生,也便無憾了。」阿鳳展顏一笑,突然給今晚的故事加上了這樣一句奇怪的結語。

萬獵戶此時酒勁上涌,頭腦也不十分靈光,正要說話,突然間「咚、咚、咚」三聲敲門聲傳來,在這靜謐的夜晚,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阿郎霍然起身,臉上帶著一絲驚惶,厲聲問道:「什麼人?」

萬獵戶一愣,隨即哈哈一笑,「定是我那婆娘耐不住,尋我來了,我這便回去了。」說罷起身要去開門,卻被阿郎一把拉住。

「絕對不是。」阿郎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示意萬獵戶坐下,自己緩步走到門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拉開,萬獵戶頓時瞪大了眼睛。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絕美的女子,面龐宛若晶瑩白玉,長發好似瀑布流雲,眼眸如繁星閃爍,身上輕紗飄渺,如夢如歌,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那女子有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是透過烏雲的一縷陽光,彷彿能洗滌一切污濁的清泉,萬獵戶只是看了一眼就覺得心中空蕩蕩的,所想所欲似乎都在一瞬間被她奪走了……

半晌,萬獵戶才勉強回過神來,上下仔細打量了女子一番,更是驚奇。

女子雪白的衣裙下,赤著一雙玉足,雙手虛抱於身前,懷中所抱之物籠罩在一個白色的光罩中。

光罩散發著純凈的白光,讓人無法直視。萬獵戶看了一眼就頭暈目眩,只隱約瞥見一個嬰兒的小臉,似乎才剛剛出生的樣子。

「你?你是……」女子愣愣地看著阿郎,隨即,又輕輕搖了搖頭,神色中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和迷茫。

「你是何人,緣何深夜來此?」阿郎攔在門口,聲音冷峻,全然不似他平時好客的樣子。

「我?我么……」女子臉上現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是何人?緣何來此?」

那神情彷彿迷失於塵世的仙子,讓人分外憐惜。

萬獵戶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阿郎的肩膀道:「阿郎啊,大冷天的人家還帶著孩子,怎麼也不能讓她在門口站著啊,快請進屋來吧。」

阿郎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引著那一臉迷茫之色的女子進了屋,帶她到火爐旁坐下,便對萬獵戶道:「萬大叔,這女子孤身一人,我家只有一間屋子,卻不好留她住宿。讓她先在這烤烤火,您回村裡安排一下,給她找個住處吧。」

萬獵戶酒意正濃,一聽有理,也不疑有他,答應了一聲,便出門下山去了。

一時間,小木屋裡靜了下來。女子坐在爐火邊,凝望著懷中,兩眼迷離,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

阿鳳輕輕地走到阿郎身邊,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是誰。」突然間,阿郎打破了這沉靜。

「哦?那你告訴我,我是誰?」女子抬起頭來望著他,迷離無助的眼神,彷彿一個迷路的孩子。

只聽阿郎沉聲道:「你是——萬年妖狐。」

「萬年、妖狐?」女子輕輕一問,神色依然迷茫。

「不——」阿鳳手撫腹間,盈盈跪倒,「您是萬靈之族,聖祖白狐……」

星眸一閃,女子眼中迅速恢復了神采。轉瞬之間如同變了一個人,前一刻還是一個迷落塵世的仙子,而此刻,卻像是九天之上俯視眾生的大神一般。

「是了,我想起來了……」女子微微笑著,朝阿鳳點了點頭,似乎就要離去。

「前輩且慢,晚輩有一事相求。」阿郎跟上一步,亦洒然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晚輩略通命卜之術,早已卜斷命格——她肚子里這個孩子,出生不到三刻便會夭折,而唯一的轉機,便在今夜……」

女子靜靜地看著他,又看了看阿鳳,搖了搖頭道:「此乃天命,無可更改。」

「天命?」阿郎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修道,不就是在逆天行事么?」

「前輩若順應天命,為何還要在這世間苦苦修鍊?又為何寧願捨棄萬年修為,也要殺上天都,救出那個孩子……」

女子愣在那,獃獃望著懷中的嬰兒,眼神又迷離起來:「是啊,我不正是要逆天行事?我不正是要打破這宿命么?……」

「前輩救了那孩子又如何?天都之子,關乎天下興衰氣運,全天下人都在看著他——天命也好,人願也罷,遲早會把他拉回同樣的終點……」

阿郎挺直了身子,朗聲道:「要想救他,唯有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女子迷離的眼神中再次煥發出神采,似乎有了決斷,「可是,想要逆天改命,勢必要付出代價……」

阿郎渾身一顫,忽然感覺到妻子的手默默握緊了他的手,那份力量與溫暖,讓他再無猶豫。

而阿鳳,也替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和他相守一世,已然足夠。唯願我們的孩子能掙脫命運,自由自在地在這世上活一次。為此,我們夫婦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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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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