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觀棋語(上)

第二百一十章 觀棋語(上)

長陽山脈西南,一座洞府隱於孤峰之上,雲遮霧繞,長年寂靜無聲。

年近歲末,難得這一日,洞府中也少有的熱鬧起來。

清香縈繞,一白眉道人,一錦衣弟子,倚坐在青玉棋盤兩側,廝殺正酣。

一個身材高大的弟子端立於一旁,觀棋不語。

許久,他忽然神色一動,取出懷中一枚玉簡看了一眼,躬身道:「師尊,明棋師兄,落雲宗索要的賞賜,已經遞上來了……」

萬羽道君正執子苦思,聞言將白子放回棋盒,順手一招。

一道銀光落在玉簡上又回,漂浮如一根輕羽,隱沒在萬羽道君身後的光暈之中。

「雒原果然選了那神通,看來你給風揚吹的風,奏效了。」

萬羽道君輕贊一聲,順勢拂亂了棋盤,「此事落定,這一年也算忙完了――你的差事都辦得不錯,值得嘉獎……」

明棋笑了笑,算是認了「此局終了」。

萬羽道君神色不變,回手間,青玉棋盤上又映出一局。

「既塵埃落定,今日便來複盤一下,鬼霧嶺中的這一局――也算是,對你們的年終考校……」

明棋拱手應下,輕輕一揮袖,空中映出一面五彩繽紛的光牆。

光影交織的映畫,卻是鬼霧營寨中的一幕幕。

「不凡,你也坐吧,好好看看……」

雷不凡躬身應了一聲,卻還是端立不動。他心裡清楚,師尊和師兄二人平日復盤問辯乃是常事,這一次真正「考校」的,只是他而已。

光影變幻,周而復始。洞府之中,一時靜穆無聲。

第一幕,始於一個晦暗的洞穴中,足有七八十個半大的孩子,兩眼無光,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接下來,便是一場紛亂的戰局。手持古劍的少年有如神助,在一眾無殤教眾及首領圍攻中始終屹立不倒。千迴百轉,最終長鯨飛過,垂下縷縷白絲,將那些孩子一一提起救走。

那漂浮於空中,瞳光映出金輝的少女,恍如神明降世。而從地淵中映出的魔影,又彷彿巍巍魔君,君臨天下……

少年於絕境中揮出破天一劍,奇迹般得脫,可轉眼又被血陣拘回……

最後一幕,視角倒在地上,只見魔氣騰騰的大手擊碎金色人影,一把抓起那神跡少女。可當它再去抓那少年時,少年忽然瞬息移動了一段距離,投入噴涌魔氣的地縫之中……

…………

良久,明棋終於沉聲道:「這便是由照影燈映下,並由天機閣轉呈給仙盟的影像――據我調查,仙盟中流傳的幾個版本,並沒有什麼不同。有像無聲,只能說從天機閣出來時便是如此……」

明棋頓了一下,又笑道:「還好師尊英明,沒去換那黃銅匣。否則,只怕就不會有這照影燈,而是全仙盟都要從我們這追討影像了。」

萬羽道君淡淡一笑,道:「玄元道人那老鼬,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明棋,你是師兄,你先說說,對這盤棋怎麼看?」

明棋沉吟片刻,答道:「這盤棋最大的意外,乃是那瞳現金光的少女。據查,她是蒼梧派掌門風青萍十五年前撿到的一個女嬰,被風道君認為義女,取名風月奴,一直秘密養在門中……」

「而她的身份已昭然若揭,正是當年天都毀滅之後,遺落在世間的天都之女。」

萬羽道君神色不動,問道:「何以見得?」

明棋胸有成竹地答道:「風月奴雖被秘密藏在門中,足不出戶,但也不是沒人見過――其年紀尚幼,修為平平,卻能隨手使出凈世紅蓮之火。瞳現金色,展露神跡,這些都說明她身懷神裔之血,而且正在覺醒神力。」

萬羽道君淡淡道:「不夠。」

明棋點了點頭,接著道:「另一個佐證,便是那血陣。」

「無殤教那血陣的殘骸,之前也被發現過幾次,只是無人重視。經此一事,有仙盟的陣法大家出手研究,自然不難推測其功用……」

明棋淡淡一笑,略有幾分得意之色,「我河間洛家,於陣法一道上略有薄名。我請教過族中兩位長老,還有我那有陣道天才之名的族妹洛明慈……」

「他們的看法一致――那血陣,巧妙地融合了全新的血道與宇門之力,以一縷精血為憑,能將含此血脈之人憑空拘至法陣中央。」

明棋伸手一指,光幕畫面定格在少年少女被拘回血陣的那一刻。

「血衣酋首刺中過雒原,以其血驅動血陣,兩次將他拘回――第一次倒也罷了,可第二次,風月奴明明逃向另一個方向,卻被一同拘回。」

「――這自是說明,雒原與風月奴二人,血脈相連。」

明棋雙臂微張,朗聲道:「雒原身上有一半的天都之子血脈,能與他血脈相連的,世上應該沒有幾個――天都之女,正是其一。」

「正因如此,見了這一幕,無殤教眾匪酋喜形於色,都來爭搶二人――最終,竟引出了萬刑魔君之影,抓走了風月奴,又鍥而不捨地追殺雒原,誓要將其一併擄走……」

「由此種種推測,風月奴十有八九,就是當年仙盟遺失的天都之女。」

萬羽道君不置可否,又問道:「既是天都之女,為何會在蒼梧派手中?」

說起這個問題,明棋不似之前自信,但也並未遲疑,緩緩答道:「當年太玄峰之亂后,天都之女遺失,仙盟曾大肆搜尋了幾年,一直沒有找到,最後不了了之。」

「如今回頭看,天都之女的下落,並沒有瞞過仙盟真君。只是彼時天都已毀,另一半天都之子也始終沒有定數――補天無望,還不如把天都之女先藏起來,以免再生變故。」

萬羽道君又沉聲詰問道:「既要藏起來,為何藏在小小蒼梧派?一個風青萍,豈能擋住有心人來奪?」

「這的確有些古怪……若說安全,自然是藏在真君們的洞天之中,最萬無一失。」明棋沉吟道,「因此我有個猜測,或許知道天都之女下落的,唯有觀微真君而已。」

萬羽道君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道:「說說看。」

明棋朗聲道:「當初天都上的孩子散落天下,沒那麼好找。真君不能親自出手,只能派人撒網般探查,再從中尋找蛛絲馬跡,暗中推算……」

「設想一下,觀微真君慧眼如炬,率先發現了天都之女下落時――她已然成了風月奴,被蒼梧派風掌門捧在手心裡,愛護得緊……」

「風道君早年遭遇情傷,痛失愛女,因此性情偏執,古怪易怒,控制欲又強,又護短――風月奴在她手中,和藏起來沒什麼分別……」

「此乃天意,渾然無半點痕迹。一旦干涉,反倒會留下線索,為人察覺……」

「觀微真君在補天派之中,立場微妙,不像雲翳真君那樣堅定果決,也不像無顯真君那般縹緲難測,或許另有打算,因而瞞下了天都之女的下落,留作後手……」

「至此,觀微真君下出了一招不著痕迹的妙手――安排霍道君為露隱六國的仙盟牧守,暗中看護風月奴,為其遮掩痕迹、消除線索……」

「霍道君,乃是風來峰風吟真人的弟子,也即觀微真君的徒孫――他當年與風青萍糾葛不清,欠下一身情債。風青萍痛失愛女,把風月奴當成替代,那他心存憐憫愧疚,格外關心一些,照拂一二,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萬羽道君終於動容道:「不錯!霍牧守一職長年不遷,我本有疑惑,就是被這層關係瞞過了。」

明棋點了點頭,一笑道:「可惜,這個秘密還是被人發現了。不知哪來的攪局者,突然放出了天都之女這枚棋子,才有了這盤亂局……」

萬羽道君輕嘆一聲,道:「這個秘密,本來就不可能一直隱藏下去,就像一個引線,到了時辰,自然會引爆――天都之女身懷地神風笙之血,隨著年歲漸長,神力難免逐漸覺醒。」

「她身上的彩紋靈光,正是封印神力的陣刻――無形陣刻顯形,說明神力已經開始封印不住。被發現,只是遲早的事。」

明棋一愣,沉吟道:「師尊說的是。這麼說,觀微道君對於此局早有預料?或者說,是我想錯了,這是天玄門三位真君共同布下的一局?」

見弟子思路漸亂,萬羽道君也不再糾結此題,轉而問道:「關於攪局者的身份,你怎麼看?」

明棋沉默片刻,收束思緒,答道:「攪局者應非天玄門之人,也絕非南疆魔道,多半是其他潛伏在神州的小勢力……」

萬羽道君微微頷首,卻反問道:「為何不是魔族?最後的贏家,可是萬刑魔君。」

明棋沉聲答道:「天都之女,乃是關乎天下走勢的一枚重子,對魔族來說,尤為重要。」

「天都之女從小被仙盟圈禁,一旦去了南疆,種了魔意,憑她的血脈神力與刻骨之仇,足以培養成一代魔君,成為神州的心腹大患。」

「最不濟,她的神血神力也可以為南疆所用,一舉摧破神州結界――南疆血道魂道盛行,全無底線,真要比擺弄神裔之力的手段,仙盟差得遠了……」

「因此,若是南疆魔道知曉天都之女的下落,勢必會籌謀周全,一擊必中。絕不會搞得一團亂,最後倒像是萬刑魔君見機而動,趁亂收穫了意外之喜……」

「不過,涉及南疆之事,弟子見識不足,困惑頗多,還請師尊指點……」

明棋謙遜一揖,萬羽道君默然片刻,忽然問了個出乎意料的問題。

「那無殤教妖女的屍首,找到了么?」

明棋愣了一下,答道:「從上報的卷宗來看,那妖女以一身精血喚出魔君之影后,身形枯乾萎縮,彷彿消失在了鬼霧之中,霍道君事後也沒尋到一點痕迹……」

「師尊,這其中,有什麼關竅么?」

萬羽道君輕輕一揮手,身後萬千片光羽如孔雀開屏,「那妖女修為平平,卻能引出魔君之影。其多半是身懷隱魔脈、魔根的『魔種』,自小生養在魔域之中,對魔君忠心耿耿,才能成為魔君降臨的憑體,魔之使徒。」

「她作為萬刑魔君的暗子,悄然潛入神州,混進無殤教中。無殤教諸多據點,皆隱匿在鬼霧嶺的迷霧之下――那是一處禁忌的封印之地,地下暗藏著通向莽古境的裂口。因此彌散著異界湮魔氣,乃是神州上最容易滋生魔孽的污地之一……」

「可是沒想到,萬刑魔君竟另闢蹊徑,暗中打通了一條穿越莽古境,連通神州中土與南疆的密徑――由此,他只要捉到天都雙子,就能出其不意地將其帶回南疆。」

「這布置,無疑是萬刑魔君精心準備的後手,卻不想,機會忽然擺在眼前――魔君石破天驚的一握,只抓回了天都之女。這一局,只能算是贏了一半。他不依不饒還要硬抓雒原,終是徹底搭上了使徒性命,后一半輸得精光,這後手,也便徹底用盡了。」

明棋聽得連連點頭,道:「多謝師尊指點。這麼說,是觀微真君失算了?在天都之女脫出牢籠后,沒有立即出手攔截,反倒從梧桐書院中派出巡察使,是想著釣出攪局之人?或是其他什麼?」

萬羽道君點頭道:「就算有人按捺不住,出手搶奪天都之女,也絕無可能帶著她逃出神州結界――就算是魔君之影,在神州結界的壓制下,也敵不過一位元嬰真人。」

「只是沒想到,萬刑魔君有打通莽古境的手段,鬼霧嶺上每一座無殤教據點,都是一張深淵巨口,只要獵物出現,就能一口吞下……」

「說不定,無殤教掠嬰擄幼,正是南疆魔人暗中推動,為的就是找到當年的天都血裔,帶回南疆。萬刑魔君要麼是因勢利導,要麼根本就是背後掌局之人……」

明棋點頭受教,一嘆道:「只可惜姜曄道君,平白成了犧牲品。」

只聽萬羽道君悠悠道:「姜曄此人,並非不通世事的腐儒。其明事理,有決斷,在梧桐書院那群書獃子當中,算是能挑大樑,有望結嬰之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也難免身不由己。被仙盟提出來當槍使,稍有行差踏錯,就死得糊裡糊塗……」

「姜曄道君之事,也是給我們這些觀棋者提個醒――要想活得久些,就得認清虛實,知曉利弊,趨吉避凶,韜晦藏拙。切莫以為自己知旁人所不知,算旁人而未算,便沾沾自喜,不知進退……」

明棋長身而起,與雷不凡二人一齊躬身應諾。

萬羽道君一揮手,光羽盡收,朗聲道:「好了,不凡,我與你師兄說了這麼多,你又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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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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