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緣(下)

序章 緣(下)

昏暗的月色下,萬獵戶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趕,一天之中見到、聽到的神仙之事在腦海中反覆閃過,最終反覆浮現的,卻是方才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

刺骨的寒風好像刀子一樣,把酒意驅散了大半,萬獵戶沒來由地不安起來。仔細回想,阿郎今夜實在有些反常。而那寒夜到訪的奇異女子究竟是什麼人?越想越覺得不是凡人,那她是修仙者么?還是什麼仙女?總不會是……

突然間,狂風大作,一截枯枝冷不防「啪」地打在萬獵戶頭上,嚇得他腳下一滑,一跤摔倒在地。一時風聲呼嘯,搖動著枯枝殘木,發出陣陣嗚咽聲,幽幽地,彷彿萬鬼齊哭。

就在這時,風中忽然傳來一陣女孩的笑聲。

這一下,萬獵戶不由得變了臉色,忙一滾躲進路邊的樹叢中。

笑聲似乎是從山下傳來的,萬獵戶壯著膽子,借著月光向山下一望。只見村西冰封的小河上,隱隱有一群陌生的身影。

那一刻,風忽然停了,月色也明亮了幾分。冰封的河面上,一個紫衣女子拉著一個小女孩,正在冰上飛快滑行。女子仙姿神韻,輕柔舒緩,如行雲流水一般,滑得卻是極快,不時拉著小女孩像風車一樣飛速旋轉,引得女孩清脆的笑聲不時迴響在寂靜的鄉間。

在她們身旁,還有兩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手拉著手在冰上緩緩旋轉著,那搖曳的身姿,飛揚的衣裾,有如兩隻翩翩起舞的彩蝶。

而離她們稍遠些的河岸處,站著四個男子。他們時不時望著四個女孩舞動的身影,臉上神情各異,多少都帶著幾分苦笑。

「她們到底幾歲啊?這當口還有心思玩?這下好,連大師姐都搭進去了。看這勁頭,咱們準備好在這過夜吧,反正也追丟了……」說話的是一個黑衣少年,身材高大,體魄甚是雄壯,可聽聲音還是個少年。「大師兄,那妖狐怎麼會突然就沒了蹤跡?你說是她藏了起來,還是咱們被她耍了,一直追的都是分身?」

為首那個青年負著手,默然望著山上,似乎在猶豫如何作答。

旁邊一個藍衣少年卻介面道:「大師兄,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也一直在想,這次師門的任務大有蹊蹺,只怕沒那麼簡單。我總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話還沒說完,又被另一個白衣少年打斷道:「啟軒,別說這個了。大師兄,你要等的人,就是那位老伯么?」

青年點了點頭,朗聲道:「老伯,晚輩風曦,我等是為歸還白天所欠銀錢而來,還請老伯移步,下山來吧。」

萬獵戶也早已認出,山下這青年正是他白天所見的修仙者——風曦。一隻小小的狐狸,這些神仙一般的人物竟還真找上門來給錢。萬獵戶心中感慨修仙者的神奇,忙出了樹叢,快步走下山來。

兩方相見,萬獵戶報了姓名,就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連連拱手。這些少年少女倒是禮數周到,紛紛上前見禮。

那紫衣女子名叫辰星,年紀與風曦相仿,儼然是眾人的長姐一般。端莊有禮,落落大方,眉宇間更是透著女子少有的英氣。其一舉一動,一言一笑毫無矯揉傲慢,而雍容貴氣天成。

那高大魁梧的黑衣少年名叫遠山,體魄雖比成年漢子還粗壯幾分,臉上卻還帶著些許稚氣,憨憨一笑,竟讓萬獵戶頗感親切,一點不像高高在上的修仙者。那白衣少年名叫臨淵,清瘦朗俊,文雅從容,似乎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書生。而那個藍衣少年啟軒,雖然貌不驚人,卻是這群少年中最靈動最惹眼的一個,目光中滿是狡黠和頑皮,上下打量著萬獵戶,活像個頑劣的鄉下壞小子。

三個少年身後則是兩個少女,乍一看一樣的溫婉可人,可仔細一瞧卻大有不同。一個名叫芷馨,白衣水袖,氣若蘭麝,有如凌波仙子。一雙明亮的眸子彷彿清澈的甘泉,萬獵戶一眼望去,心中倏然一暖,在這寒冬之夜竟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而另一個名叫涵夢,身著鵝黃色的短衫長裙,背著一隻古琴,不言不語,靜若處子。若是不留心的話,很容易就會將她忽略過去。但仔細看上一眼,頓時便會發現她與眾不同,可到底因何而不同,萬獵戶又說不上來。

五個少男少女年紀相仿,都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有白天見過的碧衣女孩冬兒明顯小上一截,一直賴在大師姐辰星身後不肯出來見禮,還朝萬獵戶直吐舌頭。

略寒暄兩句,風曦便從懷中取出一大錠銀子遞了過來,說是「權」當謝禮。這麼大一塊雪花銀,萬獵戶一輩子都沒見過,嚇得連連推辭。藍衣少年啟軒湊過來笑道:「老伯您快收下吧,拿人東西不給錢,被師父知道了我們可是要挨板子的。」

這句話頓時引來笑聲一片,黑衣少年遠山「咚」地擂了他一拳,大笑道:「你小子還好意思說,偷吃耍滑的事數你幹得多!」

白衣少女芷馨也在一旁取笑道:「洛師兄挨的板子數,在連雲山上可是一絕呢……」

眼看這些少男少女嬉笑打鬧著,與普通少年也沒什麼不同,萬獵戶終於漸漸放下了心中的敬畏和戒備,帶著幾分扭捏接過了那錠沉甸甸的銀子。這麼大的一錠銀子,足夠家裡舒舒服服過上好幾年了,萬獵戶又是高興又是感激,連忙道:「我家就在前面,既然到了這,就到我家去喝點酒水歇息一晚吧。只是鄉下人家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們不要嫌棄才好。」

風曦微微一笑道:「我們這麼多人,不便叨擾。修道之人,在外風餐露宿,也是平常。」

萬獵戶哪裡肯讓,忙道:「那怎麼能行?快跟我來吧,鄉下人家別的沒有,住的地方可不缺,再來十個八個也住得下。對了,阿郎那邊方才也來了一個年輕女子,正好也要安排住宿……」

風曦聞言眉頭一動,問道:「女子?什麼樣的女子?」

萬獵戶見諸人的目光忽然齊刷刷地聚了過來,一時手足無措,支吾道:「怎麼說呢,十分美麗,就像仙女一樣。穿著一件白衣,赤著腳,哦對了,好像還抱著個孩子……」

「什麼——?!」幾個少年一瞬間都變了臉色,風曦一把抓住萬獵戶的手臂,急切地問道:「老伯,她現在在哪?」

萬獵戶嚇了一跳,遙指山上道:「在阿郎家,就是山上那座小木屋。怎麼了?有什麼不對么?」

風曦皺了皺眉,沉聲道:「那女子……乃是一隻萬年妖狐所化,數日前,她突然闖入我師門禁地,擄走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我們奉師門之命一直在追捕她,這妖狐身負重傷,如今已窮途末路,就怕……就怕她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萬獵戶一聽「萬年妖狐」,腦子裡嗡地一聲響,阿郎前前後後的表現一下子串了起來。他這才明白阿郎為何一見那女子就冷冰冰地,戒備異常。讓他下山安排住處,分明就是察覺到危險故意把他支走的啊!

萬獵戶一把扯住風曦,顫聲道:「快、快!我帶你們去,你們收伏她,別讓她傷害阿郎和阿鳳啊!」

沒有更多言語,眼前金光一閃,萬獵戶只覺腳下被什麼東西一托,身子一晃,忽悠一下陡然飛了起來。他嚇得大叫一聲,險些一頭栽下去,幸好有人在一旁扶住,正是風曦。萬獵戶定睛一看,他二人正乘著一道金色的劍光,呼嘯著向山上飛去。身後幾道光華亮起,緊緊跟隨,在夜空之下如煙火一般絢麗。

萬獵戶還沒來得及感嘆一下,眼前的景色忽然一變,一排百丈高的參天巨樹突然拔地而起,擋在他們面前。與之相比,他們就像是一隻小蜻蜓一頭撞進深山古林中一樣。

劍光一緩,萬獵戶的腳又落到了實地上,他四下一看,原來是阿郎家周圍那片果樹林。一道道光華化作人影,幾個少年少女又一一出現在身邊。

一落地,啟軒就高聲叫道:「大家不要妄動,這果林是一個迷陣,萬萬不可分散!」

臨淵應道:「什麼陣法能難倒你洛啟軒啊?閑話少說,快點破陣吧!」

啟軒搖了搖頭,道:「這陣法不簡單,有點像南蠻的萬木迷蹤陣,但卻古樸玄奇得多,只怕是上古遺陣,我也沒有十分把握。」

遠山聞言大聲道:「那咱們就結『五行封儀陣』,把這破陣砸爛衝出去!」

啟軒肅然道:「未知陣法虛實,蠻力破解未必管用。就算可行,也必然耗費不小。妖狐雖然受傷,但萬年道行非同小可,咱們不能在這浪費氣力……」

風曦突然打斷他道:「妖狐元神已散,迷陣不可能是其匆匆布下,此間想必另有高人。芷馨,你能尋上此間主人的心神么?向他解釋一下我們無意冒犯,只為妖狐而來。」

白衣少女芷馨一到這裡就一直閉著雙眼,聞言秀目一睜道:「不能,這迷陣之中根本尋不到心神。也許此間主人不在,或是和妖狐一樣心神融於天地,抑或心門心法遠勝於我。」

萬獵戶心憂阿郎和阿鳳,見他們在樹林中止步不前,大為著急,忍不住道:「這林子有什麼啊?我閉眼睛都能走出去,你們快跟我來吧。」說著一把拉起風曦,大步向前走去。其餘人略微一愣,連忙緊緊跟上。

萬獵戶輕車熟路,領著眾人在林中縱橫穿梭,也未見有絲毫異樣,不一會的功夫便來到了小木屋前。

小木屋依然靜靜地佇立著,黯淡的月光映照下,一如往常的平靜。然而,那血腥的一幕卻無情地呈現在每個人眼前……

阿郎和阿鳳倒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兩個人彷彿是被一柄巨劍斬在胸口,胸腹剖裂,血肉翻湧,死狀慘不忍睹。殷紅的鮮血流淌在雪白的大地上,構成了一個血腥詭異的圖案。而兩個人的手,還是緊緊地握在一起,直到死,都不曾分開。

兩人的屍身之上,一個如仙如魅的女子張著雙臂,漂浮在空中。雪白的輕紗,染著點點血痕,宛如一隻將死的蝴蝶,墜落在如鏡的湖面上。

女子頭上,懸著一座玄青色的古鐘,古鐘扣在一隻黃褐色的石盤上,鍾與盤緩緩旋轉,在下方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淡藍色光罩,將這凄慘血腥的一幕完全籠罩在其中。

萬獵戶眼見阿郎和阿鳳慘死,目眥欲裂,大叫一聲向那女子撲去。可身子一碰到那光罩,就像撞到一面牆上一樣,「咚」地一聲撞得頭破血流,重重摔倒在地。

風曦騰身而起,大喝道:「結五行封儀陣!臨淵,保護好老伯和冬兒!」

書生一般的白衣少年臨淵飛身上前,架起萬獵戶退到一旁,又蒙起冬兒的眼睛,把她拉到身後。右手一晃,身前陡然多了一塊一人多高的巨大盾牌,泛著暗青色的金屬光澤,將他們三人擋得嚴嚴實實。

其餘六人此時已經結成了一個陣形,風曦站在最前,遠山、芷馨分立兩旁,啟軒和涵夢在後方壓陣,辰星被圍在中央。六人身上紛紛亮起華光,腳下現出一個個泛光的符紋,迅速連成一體。一時間,靜謐的林間掀起烈風陣陣,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風曦豎起那柄金色古劍,衣裾飛揚,目光如電。後面四人腳下符紋一閃,身上的光華同時匯向陣中央的辰星。辰星祭出一顆紫色的珠子,如流星一般繞身一圈,將四道光華吸入其中,隨即發出一束明亮的紫光,映射在風曦的劍上。古劍驟然光芒大盛,有如太陽一般。

風曦大喝一聲,金光帶著開天破地的威勢,向淡藍光罩之中的女子斬去。

「轟」的一聲巨響,天地一時為之震顫,勢不可擋的金劍硬生生被撞得倒飛回來,炫目的金光有如炸碎的星辰,四射飛散,落地之處片片火光。緊接著,一陣熱浪湧起,將四周早已千瘡百孔的果樹岩石統統碾碎,掀到空中。

木屑和塵土如雪花一般飄落,久久不散。這一劍之威竟將方圓幾十丈的果林盡數化為焦土,然而那淡藍色的光罩卻動也不動,小木屋周圍的一切,都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彷彿波瀾不驚的水中倒影。

「呸!這罩子是什麼鬼玩意,這麼厲害?」遠山抹了抹臉上的塵土,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方才金劍倒飛之時,他們六人極速變換陣型,他作為陣鋒,憑藉陣法的玄妙,合六人之力才勉強擋了下來,卻也落了個衣衫盡破,塵土滿面的狼狽相。

風曦更是被震得真氣逆轉,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強壓下胸口的疼痛,問道:「臨淵,你們沒事吧?」

一直躲在巨盾之後的臨淵掙扎著爬起來,大喊道:「老伯!老伯!」

風曦一驚,忙回頭一看,臨淵和冬兒安然無恙,卻不見了萬獵戶的身影。

忽然間,一陣喋喋的怪笑聲傳來,彷彿來自地獄的幽鬼。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把手裡提著的人往地上一扔道:「在這呢,還沒死,不過一會兒就不好說了。」

風曦乍一見此人,心頭便一陣亂跳。以他的修為,竟完全看不到此人面貌,甚至連身影都看不清楚,彷彿只是一隻無形無具的遊魂野鬼。如此詭異的隱遁之法,若是偷襲,只怕師弟師妹中早有損傷。風曦冷然一橫手中的金劍,喝問道:「閣下何人?」

黑影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背著手望著光罩中的女子,搖了搖頭道:「現在的孩子啊,真是不知輕重,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麼,就敢輪劍上去硬砍,嘖嘖……」

風曦聞言心中一動,抬頭仔細看了看懸浮在女子頭上的鐘與盤,忽然臉色大變,顫聲道:「天玄鍾?地黃盤?!」

風曦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一陣驚呼,他自己心中更是亂成一團。玄鍾黃盤,乃是傳說中開天闢地的天地二神所用的神器。天神風昊用玄鍾撐開天幕,分陰陽,定住風雷水火,召回萬靈魂魄。地神風笙用黃盤碾平大地,又用盤中的五色土修補重塑萬物形軀,這才有了神州大地億萬生靈。在萬年之後的天地大劫之中,這兩件神器又為蒼生掃蕩群魔,襄定天下。

玄鍾黃盤,無疑是神州所有修道者心中的至高神器。可是,玄鍾黃盤不是應該在天地二神留於凡間的血脈傳人——「天子天女」手中,封存於天都之上,鎮守著神州大地么?為何會在這裡,落到一個妖狐手上?

黑影一陣怪笑道:「算你小子還有幾分眼力。玄鍾黃盤一合,便是天地。你們若是真以為有開天闢地之能,那就接著砍,我帶這個漢子躲遠點,免得這麼好的一副身段被你們炸成肉泥。」

風曦心裡清楚,萬獵戶是他趁亂從臨淵手中劫走的,但他畢竟沒有藉機傷人,也不知他打的什麼算盤,於是不動聲色道:「小子莽撞,多謝前輩出手救助。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黑影哈哈一笑道:「不用謝不用謝,老夫人稱——鬼隱。」

這群少年一聽「鬼隱」二字,頓時臉色劇變,比聽聞妖狐還驚惶幾分。風曦將金劍一橫,六人頃刻間又結成陣法。臨淵一把拉起冬兒,躲到了六人之後。冬兒年紀尚幼,見諸位師兄師姐如臨大敵的模樣,忍不住問道:「臨淵師兄,鬼隱是誰啊,為什麼大家都這麼緊張?」

臨淵恨恨地看了鬼隱一眼,咬牙道:「他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瘋子!上古邪派『屍巫派』的傳人,專門擅長佔據死人軀體,借屍還魂。這魔頭靠這個方法已經活了上千年。他不但占人軀體,驅動死屍亡魂為其效命,讓死者不得安寧。更可惡的是,他、他還時常將活人生生切割拼接,來做他新的軀體……」

冬兒嚇得哇哇大叫,拚命晃著臨淵的胳膊不讓他再說下去。鬼隱聽了臨淵的評語只是不屑地一笑道:「什麼玄門弟子,見識不過如此。老夫獨來獨往,和『屍巫派』有狗屁關係?老夫所作所為,又豈是你這毛頭小子能懂的?」

「大言不慚!」風曦怒喝一聲,手中金劍直指鬼隱,再次綻放光芒,蓄勢待發。

鬼隱毫不在意,隨手一招,萬獵戶便自行飄了起來,擋在他身前。他嘿嘿一笑,道:「來吧,幫我把這漢子切了,正好我右手不太靈活了,換一個也好。」

風曦氣得面色發白,大喊了一聲:「芷馨!」

六人心意相通,陣型瞬間一轉,白衣少女芷馨被推上了陣鋒。她手中沒有任何法器,只是抬頭凝望著鬼隱眉間。

鬼隱哈哈一笑,戲謔地揮了兩下手道:「小姑娘,省省吧,我被你們正道追殺了上千年了,你師祖一輩在我眼裡也不過是小姑娘,憑你這點心門道行還想對付我?」

芷馨輕輕嘆了口氣,退了下來,六人臉上都有沮喪之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鬼隱卻沒有進逼之意,指了指藍色光罩內的女子道:「現在的孩子啊,真是不知道輕重。你們師門的命令不是對付她么?老夫不過是個過路的,瞧瞧熱鬧罷了,你們怎麼都沖我來了?」

風曦冷哼了一聲,昂然道:「先誅大惡!」

「大惡?」鬼隱嘿嘿一笑,望著那女子道:「只怕在你們師門眼裡,老夫這上千年來做的『惡事』加起來,也比不上人家一個零頭,實在是有愧『大惡』之名啊。」

啟軒眉頭一揚,插口道:「我們奉師門之命追殺這萬年妖狐,是因她從師門擄走了一個嬰兒,不想她在這又害人性命。就憑這些,哪能和『您老人家』相比?」

「萬年妖狐?」鬼隱「嘖嘖」咂巴了兩下嘴,「這可太委屈這位老人家了。無知的小子,告訴你吧,這位老人家,乃是自洪荒就開始修鍊的一隻白狐!」

「白狐?!」

眾少年的目光一齊注視在這個如沉睡在夢中的女子身上。

這怎麼可能?白狐,傳說中大神的寵兒,陪伴大神入夢的神獸,生而通玄,有如神明……

一片死寂,女子頭上緩緩旋轉的玄鍾黃盤,似乎在無聲無息地印證著鬼隱的話。普通的妖狐就算修鍊萬年,得九尾而通玄,也決不可能駕馭玄鍾黃盤這等正氣浩然的神器。

可是,生而通玄的白狐,自混沌重開就開始修鍊,一直等待了不知多少萬年,如今出世,就為了劫走一個嬰兒?

「這次師門的任務大有蹊蹺,只怕沒那麼簡單,我總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啟軒說過的話,此時反覆迴響在每個人心裡。同時,還有一句仙家典籍上自古流傳的讖言——「白狐現,天地劫……」

「嘖嘖,金烏劍,紫煌珠……就憑這些小玩意就敢來送死?嘖嘖,瞧你們一個個水靈靈的,隊形也排練得不錯,本以為是你們師門苦心栽培的弟子,看來也不過就是些拿來驅使的走卒,和我手底下那些沒腦袋的殭屍也沒什麼兩樣。」

鬼隱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依次掃過,一臉的譏笑,可當他的目光落在一直躲在陣尾的黃衫少女手中的古琴上時,卻愣了一下,失聲道:「望鄉琴?!」隨即點了點頭道,「這『五行封儀陣』果然有幾分模樣了,看樣子你們師門倒不是存心讓你們送死,多半是被這白狐一鬧,有點年紀的都死了,實在是派不出人來了……」

鬼隱這邊正喋喋不休譏笑不停,風中忽然傳來一陣大喝,有如一聲驚雷。

「邪魔歪道,休要妖言惑我弟子!」

一柄巨大的青色仙劍從天而降,直向鬼隱頭上斬去。鬼隱的身子瞬間消失不見,仙劍轟然斬落在地,余勢不歇,直砸出一個幾丈寬的大坑。

劍光一轉,飛回到一個道人手上。那道人凌空飄落,看起來三十多歲,身穿一件墨綠色的道袍,臉頰削瘦,目露精光,怒視著不遠處又現出身形的鬼隱。

「我當是誰,原來是天玄山問道峰上最沒出息的小五,道容啊……」鬼隱搖了搖頭,十分不屑的樣子,「看來天玄山上真的沒人了,連你都敢出來晃了。」

鬼隱陰惻惻的聲音未絕,空中又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鬼隱老魔,別太猖狂了!天玄山上能收伏你的,還大有人在。」

一個白袍道人從空中緩緩落下,一同落下的還有昏迷不醒的萬獵戶。眾少年一見這道人,臉上都是一喜,一齊躬身道:「參見師父!」又向道容施禮道:「參見五師叔。」

鬼隱在一旁點了點頭道:「小二道元也來了啊,這一晃的功夫你都這麼大了,還帶了這麼多白白嫩嫩的娃娃,看得老夫真是眼饞啊。」

道元面對鬼隱的挑釁也不答話,只是一招手,祭起一塊晶瑩的六棱古玉。古玉懸浮在空中,在夜色下散發著炫目的七彩霞光。

「六合玉?!」鬼隱臉色一變,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隨意。

道元沉聲道:「你若是來找不痛快的,我也願意奉陪。若是不然,就離遠點,別插手我門派之事。」

鬼隱嘿嘿一笑,凌空向後飄行了數十丈,揮了揮手道:「我早就說了,我不過是個過路的,看看熱鬧罷了。你們正道儘管吃肉,我們邪門歪道揀點骨頭渣子就行,嘿嘿……」

道元哼了一聲,不再理會鬼隱,轉而望向藍色光罩內的女子。玄鍾黃盤之下,她始終如沉睡一般,似乎對周圍事物毫無知覺。

道元皺眉問道:「風曦,這到底怎麼回事?」

風曦上前答道:「回稟師父,我們偶然從這位老伯口中得知妖狐在此,可等我們趕到之時,已然是這般模樣。弟子見妖狐殺害這對夫婦,憤然出手,可合封儀陣之力也未能攻破這道結界。然後,那老魔就出現了。」

道元點了點頭道:「玄鍾黃盤,自成天地,絕非人力所能攻破。」

果然是玄鍾黃盤!雖然早已相信,可從自己師父口中聽到,還是讓風曦心頭大跳了一下。

「孩子呢?那個孩子呢?!」道容卻不理會這些,大聲喊道。

「回稟師叔,聽那位老伯說,妖狐確是抱著個孩子的,但我們趕到時並未發現。」風曦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師兄!」道容望向道元,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道元清癯的面容沉靜似水,仰望著懸浮在空中的玄鍾黃盤,忽有所悟,沉聲道:「芷馨,你的心神能否探到玄鍾黃盤之中?」

道容聞言大吃一驚道:「師兄,你的意思是孩子在、在那裡面?」

芷馨垂首道:「回稟師父,方才結陣之時我已試過,心神一樣透不過那結界。」

道元點了點頭,長袖一揮,滿溢著七彩霞光的六合玉飛到辰星身前,驟地失去了光華,落在了她手中。

辰星驚訝道:「師父,您要把六合玉給我?!那豈不是……我、我只怕連一成威力都發揮不出來。」

道元微微一笑道:「辰星,無需妄自菲薄,你的資質配得上這件至寶。何況你也知道,這本就是你應得之物。有了六合玉居中,這五行陣才稱得上『封儀陣』。速速祭煉,讓芷馨再試一次。」

辰星點了點頭,收起「紫煌珠」,深吸了一口氣,將六合玉托在掌心,開始默念咒言。只見一滴殷紅的精血在她指尖緩緩凝聚,隨即融入了六合玉中,不一會的功夫,六合玉漸漸亮了起來,發出令人目眩的紫色光華。

幾個師弟師妹見他們師姐得了寶貝,個個面露喜色。道容遠遠地瞪了他們一眼,沒有言語。倒是遠處的鬼隱不甘寂寞地陰笑道:「到底是名門大派,出手就是闊綽啊。」

六人再次結起五行封儀陣,這次有六合玉居中,反出的紫光比原來明亮了一倍不止,那束有如實質的紫光注入芷馨腳下的符紋陣中,她猛地睜開眼睛,指著頭上的玄鍾黃盤道:「有!玄鍾黃盤之中,有十分微弱的心聲!」

霎時間,道元、道容和鬼隱臉上的表情古怪之極,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道容緩緩道:「她、她到底想幹什麼……」疑惑的聲音中不禁帶著一絲顫抖。

道元沉聲道:「不管她想幹什麼,先把孩子救出來再說。」

道容連連點頭道:「不錯。可是這玄鍾黃盤的結界如何攻得破?」

道元道:「玄鍾黃盤乃是妖狐驅動,只要她支持不住,神器自然會停下來。」

道容面露喜色,一拍手道:「對呀!她已經被『遺音琴』震散了元神!涵夢,你趕快結陣彈一曲『幽引』,不不,彈『散魂』!讓這妖孽速速魂飛魄散!」

黃衫少女涵夢聞言緩緩坐下,將望鄉琴置於膝上,向道元望去。

道元深深地望了那如仙如魅的女子一眼,沉聲道:「不必結陣了,涵夢,奏一曲『夢鄉』,送她歸去吧。」

涵夢點了點頭,十指輕撫,琴弦跳動,琴音從指間傾瀉而出。這一曲既沒有金戈鐵馬般高昂壯烈,也不見春江花月似的陰柔婉轉,有的只是清淡平和,舒緩自由,帶著一絲慵懶,彷彿春日裡和煦的暖陽,彷彿帶著芳草氣息的微風,彷彿盛夏里落入手心的雨滴。

然而在場的諸人卻個個閉氣凝神,眉頭緊鎖,臨淵和冬兒甚至還用手捂住了耳朵,似乎聽一下就會墮入無邊地獄一樣。

只有天地自然,才能放心傾聽、應和這琴聲,涵夢彷彿正以地為琴,以天為弦,將琴聲揚播於天地四方。

不久,玄鍾黃盤便有了反應,像是不甘寂寞一般,隨著琴聲鳴動起來。鐘聲渾厚悠揚,振聾發聵,頓時打破了琴聲中的寧和之意,似乎反其道而行之,要把沉醉在琴聲中的眾生喚醒。

琴聲、鐘聲交織著,迴響在天地之間。沉睡許久的女子,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這就是大神沉睡的『夢鄉』么?好美啊……」

女子宛如一隻蝴蝶,緩緩從空中滑落,纖纖玉足落在血泊之中,卻彷彿出水的芙蓉一般,一塵不染。

她清冷的目光中空無一物,完全無視諸人,只是向涵夢輕輕一笑,喃喃道,「謝謝你,我差點就醒不過來了……我該完成我最後的使命了,這個夢,就送給你吧……」

說罷,女子周身散發出陣陣白色雲氣,磅礴的雲氣繞著她極速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直向涵夢飛去。眾少年連忙結陣相迎,可那團雲氣只是輕輕從他們身邊掠過,便像泡影一樣消失不見。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湧入腦海……

與此同時,懸在頭頂的玄鍾黃盤越轉越快,連帶著整個藍色光罩也旋轉起來。女子身上開始散發出奇異的光芒,連同雪地上的片片血跡,以及阿郎夫婦的屍身一齊漸漸明亮起來,與越轉越快的光罩一起,隱隱構成了一個詭譎而宏大的儀式……

「這、這是……她、她要幹什麼?!」玄鍾黃盤旋轉激起的罡風越來越強,道容終於忍不住退了一步。

「玄鍾、黃盤,神力、血祭……這、這是——天地封儀陣!」道元終於也變了臉色,嘴唇輕輕顫抖著。

「什麼?!她、她想要封神么?!」道容大聲嘶吼,在如刀的罡風中透著幾分凄厲。

罡風越來越烈,連道元、道容和鬼隱都不得不後退了幾十丈,風曦他們更是退到幾百丈之外才勉強站住腳。一時狂風怒號,陰雲密布,天地之間,似乎正在醞釀一場巨變。

忽然間,一道驚雷劃過夜空,正擊在玄鍾之上。玄鍾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巨響,緩緩地,微微地,晃了一晃。

雖然玄鍾只是輕輕晃了一下,可眾人的感覺,卻是天地在搖晃。

「哈哈、哈哈哈……」鬼隱突然狂笑著躍起,在狂風中手舞足蹈。

「她、她要——逆天改命!」

「她要將這天地顛覆,將一切因果命運盡數逆轉!!」

天地搖曳,鬼隱凄厲的叫聲,伴隨著排山倒海般的罡風,衝擊著每一個人。就連一向沉穩的風曦,在這惶惶天地之威面前也茫然不知所措。

「天地倒懸、水漫大地,那不就是末世么……」此刻,他心中竟升起這樣一個念頭。

「她、她生而通玄,本已不在天命因果之內,為、為何還要逆天改命?」道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逆天改命」四個字,彷彿帶著無盡的恐懼。

「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孩子改命!」

面對這惶惶天地之威,只有道元的聲音依舊沉穩冷靜,如洪鐘大呂一般迴響。

「可是她太不自量力了。就算是神,也不能篡改天命。妖狐妄想憑一己之力逆轉天命因果,無異於螳臂當車,下場必然是粉身碎骨。玄門弟子,聽我號令!為讓蒼生免受天地倒懸之危,咱們與這妖狐拼了!」

師父那渾厚的聲音,讓風曦迅速平靜了下來,朗聲道:「不錯!為了蒼生,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風曦與眾師弟師妹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罡風之中,五行封儀陣再次結起。每個人都咬緊牙關,各施心法,將全身的真氣匯向閃耀如星斗的六合玉。

風曦得到六合玉射出的紫光助力,大喝一聲,手中的金烏劍金光大盛,有如綻開的烈焰熊熊燃燒,化作一隻三足的金色巨鳥。

道元長袖一揮,身子憑空浮起飛臨諸少年頭上。空中罡風之烈,如山崩海嘯一般,而道元的身形卻與響徹天地的玄鍾一樣,巋然不動。他鬚髮飛揚,神情肅穆,口唇輕動,似乎在為天崩地壞的末世獻上最後一篇祭文。

一道黯淡的血光亮起,轉瞬間織成一張巨網,凌空罩下。血網之中,是一眾少年痛苦的神情。他們個個身形搖晃,口吐血絲,卻還是咬牙苦撐,直到整個陣法符紋完全被染成赤色……

又是一道驚雷,上天也亮出了他的巨劍,似是咆哮著要讓膽敢挑戰他的妖狐粉身碎骨。

道元大喝一聲,長袖一揮,化作一片湛藍色的光芒直衝而去。下方的三足金烏也巨翅一展,與之合為一體,如一道流星一般,以同歸於盡之勢向光罩撞去。

沒有天崩地陷的巨響,沒有毀天滅地的撞擊,風曦抱著粉身碎骨的決心,卻毫無阻礙地穿越了那道淡藍色的光罩。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熾烈的金烏劍刺進了女子身體。風曦巨大的沖勢卻如泥牛入海一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全身熾烈的真氣,連同他的意識,都極速消逝著。

最後殘留在他腦海中的,是一片血紅的天地,以及,那女子臉上寧靜、安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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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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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修真仙俠 緣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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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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