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離開

第148章 離開

成悅覺得自己可能經歷了一場生死那麼久。

手術室燈猩紅,除卻那抹讓人眩暈的顏色整條走廊壓抑又晦暗。

陳馳跟她隔了半條走廊對峙著,兩人沒人先開口說話,但成悅一直在抖。

「來趟醫院,媽吞了一瓶安眠藥……」

「燈關了,房間黑壓壓一片,如果不是我進去找東西,你猜得幾天後才有人發現?」

「你愧疚嗎……」

……

成悅癱坐在手術室外長椅上,渾渾噩噩間,她猛地想起來在校慶那天,張嘉梅給她打來的那通莫名奇妙的電話。

當時她怎麼做來着?因為旁邊趕着去吃飯,她特不耐煩地掐滅張嘉梅要說的話。

那通電話,原來只是場告別,在篤定要去另一個世界前,張嘉梅特地來跟她說了個再見,只可惜她沒有耐心聽完。

手術持續二十幾分鐘,成悅手腳冰涼地縮在角落一動不動,連口袋裏手機震動都沒聽到。

明明從來被逼的是她,過得壓抑的是她,張嘉梅這算什麼?

算愧疚?明白過來有多對不起她?自知難以彌補只能用離開一筆勾銷?

從陳家出事後張嘉梅的種種成悅都看在眼裏,從女人小心翼翼與自己周旋,到說個話都要看她眼色,可以為這樣就是放手嗎?

辛辣的消毒水味將嗅覺覆蓋,從走廊深處慢慢升騰起刺骨的寒冷,成悅縮了縮腿,仰頭,麻木地倚靠着牆壁。

如果不是身後有東西支撐,她可能已經癱倒在地。

搶救室靠近太平間,偶爾一串尖利的哭喊從遠處鑽過來撞進耳膜,成悅突然不禁突然想——

要是死了呢?沒搶救過來呢?

張嘉梅如果真的死了呢?

這個可能性如同突然凜冽清晰的光紋,隨着面前憧憧幻影疊加在一起,愈加強烈。

成悅瞬間六神無主。

張嘉梅怎麼可以這麼容易死啊!

成父故去的那天,下了場雨,成家沒多少積蓄,又因為在鄉下,親戚看不起連喪宴都不參加,只剩幾個相熟的鄰里過來幫忙。

張嘉梅一滴淚也沒掉。

那天她把頭髮打理得整齊又乾淨,一身喪服站在門口迎賓,逢人扯出恰到其處的微笑,不卑不亢。

成悅還小,縮在房間里不敢出門,只知道一天到晚哇哇哇地哭叫。

成悅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只覺得那個對自己特別特別好的父親,合上雙目睡過去了,在一個破舊而擁擠的長方形盒子裏,不跟她說話。

她想把人喊起來,卻挨了張嘉梅一巴掌。

「滾回屋裏哭!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張嘉梅紅着眼,揚出去的手在顫抖,背脊好像下一秒要斷掉。

成悅被打懵了,睜著模糊不清的眼睛努力去看清面前的人。

看不清。只覺得可怕。

冷血原來就是這種感覺,事不關己,死去的人完全鈎不起她的情緒,甚至連掉眼淚都覺得浪費。

成悅後來進入陳家后就想明白了,哪裏能有什麼情緒,因為這個可怕的女人從頭到尾都不愛成父,要不然也不會一年之內飛快改嫁,帶着她撲入豪門。洗去一身貧苦污點,她好像就成為了另一個人。

這是怨恨。

可現在,坐在冰冷的搶救室門口,她想起另一樁被她下意識覺得不重要拉進角落裏遺忘的事——

鄉下辦喪事按習俗要血親守夜,血親里不包括小孩子,所以成悅很早就被鄰居哄著上床睡覺了。

大概睡到半夜,忽然聽見門外一陣騷亂,隨後是亂七八糟急吼吼的腳步聲。

成悅睡得迷糊,不想下床去看,但小孩子聽覺好,她還是聽見零零碎碎一些聽不懂的話。

「梅啊!你犯什麼傻!你要是也去了家裏還有悅悅一個可怎麼活!」

「孩子他爸不會准你這樣做的!你把孩子好好帶大,培養成人,這才是正法!」

成悅翻了個身把腦袋塞進被子。

太吵了!就不能讓她好好睡一覺?

後來她睡著了,但不知怎麼,夢裏隱約有串腳步聲跌跌撞撞撲到她床邊,然後一滴水落在她左臉,成悅在夢裏伸手擦乾淨。

被刻意忽略的細節,裝作看不見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這麼被從地底下掏出來,呈在太陽底下照得魂飛魄散。

殺人犯?

成悅恍然覺得陳馳這句話竟然挺對。

是人都要贖罪的,張嘉梅欠的已經還清,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抬眼看向手術室猩紅的一點……

紅點晃了晃,搖曳兩下后竟然啪一聲熄滅。

醫生打開門走出來,拉下口罩,掃了一眼外面,機械性問,「病人家屬在嗎……」

……

阮燦抵著牆壁,左手毫無知覺,上面鮮紅的划痕在夜燈下如同蜈蚣的長觸,血淋淋的,空氣里都翻滾著股子甜腥。

他索性順着牆壁滑坐在天台,一條腿支著,架上動彈不得的左臂。

阮燦掏煙的手是抖的,打火機上火花跳了半天才躥一聲冒出,呵出一口霧氣,他回過點神。

十分鐘前,他差點讓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從自己眼前消失。

時間倒回今晚八點前。

阮燦把課題實驗做完準備回A市,想起來家裏還有個不知道吃沒吃飯的,他從實驗樓出來后直接拐彎去了學校門口一家燒烤店。

剛掏手機出來給成悅撥電話,背後就有人喊他,「阮老師。」

阮燦把電話重新捏回手裏,轉身。

星小鹿笑眯眯在身後看他,手上挎了只小包,看樣子要出去。

因為之前那件事,阮燦已經把她班上的課移全部交給實驗室另一個老師,兩人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禮貌性寒暄,阮燦點了下頭,「嗯,要出去?」

「不是,」星小鹿笑得眉眼彎彎,「我是剛剛下選修課看見阮老師從實驗樓出來,故意追上來的!」

阮燦看了她一眼,平靜道:「回去吧。」

「我有件事想問阮老師,問完我就回去!」星小鹿也不等拒絕,回頭指指遠處停著的車,「那是阮老師的車吧,我上去等你。」

說着,人已經跑遠,拉車門,坐進去,一氣呵成。

阮燦好像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只得回頭先把東西買完,然後拎着過去。

袋子裏是給成悅帶的小龍蝦跟燒烤串,星小鹿也聞見了,笑得更燦爛了,「這是給那天的大姐姐帶的?」

阮燦右手輕叩著方向盤,這動作泄露出他此刻極度的不耐煩。

「能不能先走?」星小鹿指著遠處一家店,「我要去那兒買樣東西。」

阮燦循着看了眼,轉回視線,淡聲,「先說事情。」

「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邊走邊說,阮老師先開車吧!」

阮燦仔仔細細打量一遍女生,發現她根本是橫了一條心要賴車上。

「就在這兒說。」他強調。

星小鹿臉上的笑越來越淡,終於,她轉回臉,看向面前一排路燈,嘆氣道:「阮老師一直這樣不近人情嗎?還是只對我?」

阮燦薄唇緊抿,並不打算回答。

「你很喜歡那個大姐姐?」星小鹿最後一點笑意也沒了,她皺着眉道:「哪裏好?好像也不是特別漂亮,脾氣似乎還挺大……我只是沒長開,等我到了她那個年紀,我一定比她好看啊……你們不是都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阮燦不耐地打斷,「再胡言亂語現在就給我下車。」

「我就是想知道!你怎麼就不能試着了解一下我!了解后再決定啊!」

阮燦活了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應付過這樣的女生,煩躁之餘又有點束手無策。不能動拳頭的事,果然不太好解決。

正煩躁之餘,沒提防旁邊一直抹眼淚的人突然撲過來,阮燦躲閃不及,讓紅唇險險擦過耳廓。

他趕緊抓住她的手甩到一邊,怒斥,「幹什麼!」

這回是真的生氣,阮燦心底的怒火剎那升了個等級,眼眸深處滔天巨浪翻滾,讓人看得瑟縮。

他忽然冷笑一聲,扯開胸口領帶靠在車門上,問:「你喜歡我什麼,喜歡我現在的身份還是這張臉?那你知不知道——」

阮燦壓聲,沙啞的嗓音順着洞開的車窗夾雜晚風吹進星小鹿耳朵。

「我以前是怎麼樣一副模樣……」

嘴唇翕動,他說了句什麼,星小鹿瞬間僵住,不可置信地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他。

「下車吧。」阮燦說。

見她不動,阮燦索性自己下去替她開車門,居高臨下,「下來。」

星小鹿愣了愣,連下車的動作都透著股狼狽,等車開遠,她才想起來痛哭。

阮燦心裏團了簇火,車窗洞開風往裏頭直灌,開了好一路才找回點冷靜。

現在的小女生真的……

他視線落在副駕駛,對上上面安安靜靜躺的只奶白色手提包,罵了個操,他立馬打轉方向盤掉頭。

回到剛剛放星小鹿下來的地方,找了一圈,然後在校門口旁邊一個小角落裏,他看見三道人影——

兩個男生,個子挺高,流里流氣,正堵著淚眼婆娑的星小鹿,嘴裏不乾不淨。

「婊子立牌坊嗎?剛剛是不是從哪個男人車上下來的,說!」

「臭婊子!現在又搭上別人所以趕着跟我們撇清關係是嗎!媽的!」

男生揚起手,似乎準備照着她臉上來一下。

還沒到半空,就被人從後頭按住。

阮燦冷著一張臉,低聲,「幹什麼?」

動了動,沒掙開,這突然冒出來的人表情還又太可怕,男生有點底氣不足了,「你誰啊?別他媽多管閑事!」

星小鹿睜開眼睛,驚喜,「阮——」,卻又瞬間閉嘴。

重新垂下頭,一動不動了。

阮燦掃了兩人一眼,「哪個學校的?」

「關你屁事啊!你就是這婊子新攀上的?我勸你,這婊子可真的——媽逼啊!」

踉蹌著後仰倒地,男生剩下的話糊進滿嘴的血一下子吞進肚子。

剩下一個看見動手了,握緊拳頭就要撲上來,卻被阮燦輕鬆截下,用力一推,一拳就砸了上去。

轉眼間,兩個人都掛了彩。

阮燦把包掛上星小鹿手臂,似乎根本不在乎地上兩個雜碎,淡聲,「我是她老師,還要打?」

地上兩人相看一眼,發懵。

可下一秒,星小鹿卻像瘋了般推開他,連包甩在地上都不管,往校里狂奔。

阮燦拎着東西趕緊跟上。

星小鹿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最不堪的模樣,某一天,被扒開得一絲不剩暴露在最喜歡的人面前。

太丟人了,太丟人了……

那還不如……

她抹乾眼淚,一聲不吭抬腳往上,等到最後一層,推開鐵門,她走上天台。

夜風習習,多麼靜謐的夜晚,連天邊還有零星的星斗呢,月光也溫柔。

如果在這樣的夜晚死去,連人也變得乾淨。

星小鹿搖搖晃晃站上天台,雙手攀上欄桿,她兀自看了會兒周圍,將整個清大細數入眼。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了——

「你給我下來!星小鹿!你敢再動試試!」

背後,鐵門被一腳踹開,阮燦拎着包冷著臉站在入口。

「阮老師——」

星小鹿眼淚掉下來,「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喜歡對你是種困擾,所以算了,算了……」

低喃,「我不是個好女孩,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特噁心,還企圖跟那位大姐姐比較,是不是……噁心到家了……」

「你覺得噁心?」

料峭晚風裏,阮燦不耐地打斷女生的自白,「沒人覺得你噁心,也沒人瞧不起你,如果你一定這麼覺得,那別人的看法還重要嗎?」

星小鹿搖搖晃晃地往後退,搖頭,「不,我看重你的看法,如果連你……那我……」

「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不認為。是人都會犯錯,誰會特別乾淨,沒有人——」

「可髒的東西從來能夠洗乾淨,這點你父母肯定教過你,沒有不能挽回的東西,怕的是重新開始。」

阮燦一點點往前移,趁著星小鹿神思混亂無暇注意他的動作。

他邊試圖穩住女生的情緒,邊觀察天台的佈局。

星小鹿此刻站在欄桿旁高高凸起的一塊台階上,只要稍微往外一俯身就能像折翅的鳥兒一樣墜下去。

只能悄悄靠近把人扯回來,要不然還沒有近身女生已經一抬腳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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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個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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