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有風身微冷，無花人更醉（十）
林忘我離開念奴嬌后便去了斷府，他想來想去，好像也只有斷府最適合來。石府裡面見過面的倒不少，但相識的卻沒幾個。在斷府，不僅認識余夢，而且和斷溪汐說話也要比和男人說話有意思地多。何況，他還要醫治斷溪汐，如果現在去石府，那到時候又要在斷府石府兩處來回折騰。林忘我體力是不錯，但無謂的麻煩能省則省。
林忘我本以為眾人都已睡了，可他剛走到斷府門前便聽到裡面有不少的哭喊聲，聲音戚惻哀慟，入人肺腑。林忘我已在這些哭聲中聽到了女人的聲音，他不必多想也知道，那必然是有餘夢與斷溪汐兩人在內。
此時斷府里站著不少人，大多數人的神情都肅穆莊嚴，有極少數的人面露傷悲之色，林忘我見有許多生面孔，心下疑惑，但轉念一想，這些人也許都是斷石閣的幫眾。是以斷夫人去世才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余念心的屍體不知被誰放在了地上，身體上面鋪著一塊白布，將她全身都蓋住了。余夢和斷溪汐兩人正伏在她身上哭泣著。男人和女人的眼淚本來是不一樣的，因為普遍看來，女人的眼淚要比男人多。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不再有男女之別了。斷明沒有伏在余念心的身子上，他只是跪著。
他也在哭，林忘我很少見別人哭，雖然先前在念奴嬌見斷明哭過一次，但感情這種東西是會傳染的，尤其是聽到余夢與斷溪汐的哭泣聲后，感觸恐怕更深得多，所以斷明對余念心的感情表現得更徹底。他甚至將頭狠狠地往地上磕，一邊折磨自己一邊哭喊道:「念心念心」。林忘我並沒有上前去扶三人，他知道，一個人只有感到極度無能為力的時候才會選擇哭泣，而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生命的死亡。
這是人之常情，又是天道無情。
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會發出一點不合時宜的聲音，可林忘我卻突然聽到了很突兀的聲音。
「讓我進去！我要進去！」這聲音一入林忘我的耳朵里，他甚至覺得很熟悉，他馬上想起來，是石簡陽！他登時明了，原來計無疑先前著急離去是去通知石簡陽！他到底與斷夫人有過一段感情！他到底是余夢和斷溪汐的親生父親！
如果單從石簡陽與余念心的關係而言，林忘我覺得他出現在這裡是合適的。但很不合適的是，這是斷府，這是余念心現任丈夫的家。林忘我不知道斷明會怎麼對待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但他覺得，斷明絕不會有好臉色給他看，甚至會大打出手也說一定。
可直到石簡陽和斷明一樣跪在地上流淚時，斷明也沒有說一句話，他甚至連抬頭看石簡陽一眼也沒看，就好像沒感覺到石簡陽這人進來一樣。
斷石閣的幫眾驚呆了，先前他們看到冥火幫的四大高手之一餘夢出現在斷府時，就已經很吃驚了，再看到余夢竟然像斷溪汐一樣傷心時，更覺得不可思議。如今連冥火幫的幫主石簡陽都出現在了斷府，他們知道，事情只怕另有隱情。可並不會有人解答他們的疑問。
計無疑站在林忘我身邊，低聲道:「林公子，在下請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計某希望林公子將石府與斷府兩家的事爛在肚子里，永遠不要和人說起。」在場知道兩家之間事情的人不多，除了當事人之外，就只有林忘我與計無疑兩人清楚了，這事甚至連斷溪汐也不一定知道。何況，計無疑這擔心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知道此事的人越多，對於斷明的名譽就越差，當然，對於石簡陽也會有或大或小的影響。
林忘我知道這事的影響，所以他也沒有一點猶豫就道:「我林某絕不亂嚼舌根！」
計無疑也沒再說別的話，他知道，像林忘我這種男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話，而不是什麼毒誓！
石簡陽雖然多年沒有再和余念心見面，但他流的眼淚卻不少。林忘我見他這副模樣也能想象出兩人當年是多麼相愛。可石簡陽既然這麼愛余念心，又為何要拋棄她？林忘我不知道原因，但他隱隱覺得這事並不簡單。
林忘我覺得人的眼淚是有限的，因為曾經他也這麼傷心地哭過一次。那是在他見到三叔被人殺害后，他一人抱著三叔的屍體在山野中行走的時候。那時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哭下去，因為他那時覺得只有自己流的眼淚越多，才能證明自己對三叔的感情越深。可他後來發現，不是這樣的，因為沒多久，他的眼淚就不再流了，他眼淚流完后，全身連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好像一灘爛泥一樣，趴在地上。
斷明忽然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很堅定，好像在心中決定了什麼事情一樣，現在要去做了。林忘我以為他的眼淚流光了，但當他看到斷明向石簡陽走去時，才發現不對。他好像要教訓石簡陽了，這種事本就是男人無法忍受的。沒有哪個男人願意為別的男人白養幾十年的兒女！沒有！
林忘我預想中的事情卻並沒有發生，斷明走到石簡陽面前，然後叫他也站起來，當石簡陽站起來后。斷明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誰也沒聽到，誰也猜不到。林忘我只知道石簡陽在聽完斷明的話后，表情顯得很是誇張，就好像當初斷明聽到余夢說的話一樣。
再然後，不只是石簡陽的表情誇張，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表情都變得誇張，每一個人都張大了嘴巴，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因為斷明和石簡陽說完話后，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把短刀，用力在自己肚子上劃出一道口子，他身體里的鮮血霎時間便滋滋地往外噴涌。這一切發生得突然，誰也沒有想到，石簡陽也想不到，所以當他想阻止時，斷明那一刀已經劃到底了。這一刀就好像集市上的豬肉販切豬肉一樣，乾淨利落！
最承受不住這種打擊的自然是兩個嬌滴滴的女子。她們本就哭地精疲力竭，此時斷明忽然間自殺，兩人只感覺有如天塌了一般。她們一生安逸，何時經歷過這樣的悲傷離合？幾乎在斷明刀落下的時候，她們便呼叫了出來。也幾乎是在斷明倒地的那一刻，兩人也紛紛暈倒在了地上！
計無疑是看著斷溪汐長大的，見她傷心倒地后，急忙衝過去扶住她的身子。林忘我見余夢身體不濟，也是趕緊奔到她身邊。余夢因為傷心過度，早已顏色憔悴，整張臉蒼白得嚇人。眼淚流過的痕迹也像下完雨，街道上的雨水排泄的痕迹一樣明顯。
林忘我見到余夢這副模樣，於心不忍。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但他知道，也許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將她吵醒，讓她一人靜靜地在「自己的世界」中沉睡。
林忘我也不想知道方才斷明到底和石簡陽說了些什麼，在他看來，眼下還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來，對計無疑說道:「計兄，帶斷小姐去休息吧。」計無疑點頭。
林忘我說完便抱起余夢的身子，徑往斷府里走去。他隨意進了一件房，隨意選了一張床。然後，緩緩地將余夢放在了床上，為她蓋上被子。床不一定要好，但一定要有床，只有床，才能讓一個乏力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翱翔！
將余夢放下不久后，林忘我也靠在床欄上慢慢地睡著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幾乎每一件事都讓人精神奔潰，頭腦混亂。林忘我本以為自己幾天不睡，身體也能撐下去。但沒想到自己的心靈一放鬆下來后，身體就像上了年紀的女人卸了妝的臉一樣，再沒有一點緊繃感，而是鬆弛無力。
許久，許久以後，林忘我終於醒過來了。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但醒來后，天上的太陽正盛，強烈的陽光照進房子里，讓林忘我一時睜不開眼。林忘我將眼睛揉了又揉，才勉強可以直視光明的房間。余夢還在睡，她還是睡得很熟，林忘我起身出房門，剛好有一人從門前經過，林忘我便問他現在什麼時候？
那人是新來的下人，見林忘我雖然和自己一樣的年紀，但是從府中的房間出來，知道他身份不一般。便彎下他的腰，笑道:「回公子，現在是午時時候。」他眼光往裡面偷看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心裡不禁騷動起來。暗道:這公子的福氣真不錯。
「后廚開飯了嗎？」林忘我想到余夢這麼長時間沒進食，醒來后難免會肚子餓，便心想先為她準備好午飯，等她醒來后就可以直接吃了。
那下人道:「回公子，后廚做的飯還熱乎著呢。要不奴才給你盛點來？」
林忘我本想自己前去，但又轉念一想，自己走後，如果剛好余夢在這個時候醒來見沒人，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眼下既有人幫忙，那也省得自己麻煩。便對下人點頭說道:「好，那麻煩你了。你每樣菜都盛點來，我怕她有些菜不吃。」
那下人露出笑，好像知道林忘我的意思，道:「得咧公子。」
那下人走後沒多久又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兩手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十個碗，其中五個瓷碗里裝菜的裝菜，裝飯的裝飯。另外五個瓷碗則當蓋子，蓋在裝了飯菜的瓷碗上。那下人見到林忘我站在門外，忙道:「公子，菜太多了，裝不完，所以我便將有些菜盛到一個碗里，不會影響吧？」
林忘我也沒那麼苛刻，見他有些擔心的樣子，便道:「沒事，多謝你了。」那下人還是第一次做這下人的行當，本以為這些當公子的要不脾氣特大，要不就是習慣怪異，卻沒想到林忘我如此平易近人，心裡正高興著。忽然聽到林忘我道:「等下。」他心中一緊，還以為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好，這公子要懲罰自己。沒想到，林忘我叫他停下只是想要給他一些銀子當跑路費。
可他看著手裡拿著的銀票，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還沒聽說過哪家的公子給下人一千兩銀子當小費的！他忍不住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好像一巴掌還不過癮，又來了一巴掌，直把自己整張臉打得像猴屁股一樣紅時，他才止住手。
他忍不住高呼起來，一千兩！一千兩呀！自己的工錢一年才一兩，不吃不喝不穿也要一千年才能有這麼多錢！如今這公子隨手一揮就改變了他的命運，這如何讓他不欣喜若狂？他現在簡直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千兩！
林忘我不知道自己無意給予的一張紙竟然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但他更不知道的是，今天是自己改變了他的命運，在將來，反而是他改變了林忘我的命運，救了林忘我一命！
林忘我將飯菜一端進房間里，就見到余夢的眼睛在慢慢地睜開。他將飯菜放在桌子上，便跑到床頭邊，扶著余夢，說道:「你醒了。」雖然過了一天，但林忘我知道，余夢此時的心情仍是很糟糕的，若是沒有人陪著，保不定會有怎樣的情緒出現。
余夢果然還是極其傷心的樣子。林忘我見她沒有一點精神，又跑到桌子邊將飯菜端過來，隨便拿了條椅子到床頭邊，將托盤放在椅子上。然後將一個個瓷碗拿走，問余夢道:「你餓了吧，你想吃點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叫下人每樣菜都給你裝了點。」
林忘我對每一個人都付出百分百的真心，百分百的照顧。在他看來，人與人既有不同，又有相同之處。不同之處在於性格，經歷不同。相同之處則在於，彼此都是人，所以他對於每一個人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他不知道，他如此無微不至的關懷對於女人而言，正是致命的陷阱，可以說沒有女人能拒絕男人這種真心。而他這種真心也在日後為他招惹了不少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