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熱水的功能

第3章 熱水的功能

部隊中午在村裏的停留時間有限。天依等人只教了五十分鐘左右,第一天的課便結束了。她們在衛兵的引領下走出院子,回到方才那個土院中卸下甲具、背章和制衣,又被帶回家奴的駐紮地上。

「你們剛才去做了什麼?」張嫂問她們。天依和阿綾只是搖頭。

「應該沒什麼大事吧?」張嫂將眉蹙在一起,「去幹了活?」

「是,不過幹得比較輕鬆。」天依向她說,「阿嫂不用擔心就是了。」

張嫂走到她的身側,聞了聞,似乎嗅到了什麼,道:

「你臂上有墨味。」

天依向她點點頭。

「是去幕中研磨了?」

「倒不是幕上……」天依在火邊坐下,「就是一個寫字的活。」

「這麼看,你們應該還有一筆給酬可以拿!」張嫂嘆道,「畢竟先前是做先生的,我們這種人做不了這個。」

家奴們在樹下又休息了一段時間,聽得村中的鼓角作響,眾人將營火搗滅,將大大小小的物件背在肩上。很快,隊伍又被重新整理起來。負責看護的軍士又回到眾人身邊,催促他們出發。人們跟隨趙司馬的軍隊離開了村子,繼續向平野西面的群山中走去。

大約又行了幾里路,天依感覺自己的腳力又乏了起來。冬日的陽光打在她的身上,雖然平日裏察覺不出有多暖,但是在這背負重物前進的過程中,她恍惚之間產生了一種夏日的感覺。她只能祈禱一會會有一股烏雲蔽過來,將太陽遮住,這樣晚上晝夜的溫差也不至於過大,可以省幾根柴火。

「以後每日都要這麼走,你可得做好準備啊。」張嫂背着被服,在她耳邊說。

「嗯。」天依向她點頭,「我能堅持。」

天依又看了看前面的阿綾。阿綾只是默默地走着,眼睛一直盯着路面,一句話也不說,彷彿保持沉默能將更多氣力保存下來。這半年以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跟着祁叔流亡,從青藏高原東端一直下到洛河谷地,對於行走當是非常有經驗的。

樓昫從隊列的後邊巡邏上來,仍然是用右手緊緊地握住那把環手刀,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他走到家奴隊伍的外側,一邊走,一邊看人群中那個長得極像日中自己什副的人。從她的聲音來看,樓昫幾乎可以篤定了。可是什官是應當佩戴背章的,也不應當在家奴的隊伍里一塊背着東西行路。難道兩個人從姓名到身形的相似只是個巧合?他感到非常迷茫。就在這個當兒,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些畫得奇奇怪怪的文書來。方才休息的時候,有火伴抱怨自己被層層挑選,讓兩個女人來當他們的官長,心裏彆扭,他自己也只是沉默不語。

「哎。」樓昫輕輕地向列中呼了一聲。他不知道走在隊伍中的女子究竟是他的上司還是純粹只是一個自己管制的家奴。

隊伍中包括天依在內的好幾個人都朝他轉過來,以為他要發佈希么命令。

「沒事……」樓昫連忙擺手,「你們好好走,我問……洛姑娘一點事。」

就在早上,自己還得意洋洋地跟那個人稱兄道妹,這會兒他卻完全沒有敢這樣做。樓昫感覺在這樣一個身份不確定的人面前,自己的言談應該謹慎一些。

「樓兄,什麼事?」天依感到奇怪。

一聽這名女子仍叫自己樓兄,樓昫便全然放鬆了起來。看來這個人同自己的什副只是像而已,並非同一個人。

「沒事!」樓昫笑起來,「走這路上,閑着無聊,逗你玩兒呢!」

天依點點頭:

「你現在的職能雖然還是看護家奴,但是什里課的才是長久的正事。你若無聊的話,須把日中課你的幾個文書好好地記,什正明天會抽答。」

樓昫輕鬆的表情在幾秒間凝固了起來。

「我不知洛姑娘原來就是什副!」他連忙朝天依行禮道歉,「剛才如此冒犯,實在是失禮。」

「失不失禮無所謂,」天依這才發現他中午並沒有認出自己,笑起來,「什官而已,緣事所置,本來與普通的士卒沒有什麼差別。更要緊的是日中教習的內容。」

「日中教導的,我在路上一直在反覆記憶,不會闕漏的!」

「比這些符書更重要的是養成一個剖解事實、條分縷析的想頭。」天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庖丁解牛的故事聽說過吧?」

「小時就聽過,但是不知道什副要通過它課我什麼。」

「丁之所以能夠迅速地把牛解開,而刀不致損壞,就是因為他在長久的屠宰經驗當中,摸清了牛——我們知道牛是一個整體,而它有首身尾,每個部分又有筋骨、肌腱這些小的東西。他掌握了這些小的東西,能順着關鍵的地方下刀,事半功倍。」

「什副的意思是我們也要將說的話做拆分,到達這些最小的東西。什正日中課的那些書便是最小的東西。」

「不全是。」天依搖搖頭,「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如果之後仍有餘力,我們會再課。」

「為何不現在課我們呢?我想知道這裏面的道理,什副為什麼說不全是。」樓昫想不通。

「米要一口一口吃。你先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就像起房構屋需要夯地基一樣。」天依向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說從前中山國有個富豪,富可敵國,看到另一位大商人建了座重樓,第三重修得特別好看,也想找人建一座重樓。工匠們來了,自然是要先定地平,找正准,然後開始打地基。打着打着,那個人不樂意了,問人們為什麼在打地基。工匠們對他說,要先打地基,然後再蓋三重樓。富豪聽罷,非常生氣,說:『我只要第三重』!」

家奴隊伍中的很多人都笑了起來,只有樓昫一臉嚴肅。

「什副課我這個故事,我明白了。確實,從前在書館的時候,先生也是做這個道理。」

「你還去過書館?」

「就去過幾年。我父親死了以後,兩個大哥就把我趕了出來,書館自然也沒法去了。」樓昫嘆了口氣。

「那在我們什里好好學。如果有餘閑的話,樓兄可以找我,我可以給你課一些漢文書。當然,我們都是做軍的人,不會課太多。」天依向他說。

「什副還是呼我的姓就好!」樓昫連忙屈身,「沒有官長呼軍士為兄的……」

「這沒事,那還是順你的意來吧。」天依笑道。

樓昫向她再拜,離開了隊伍,繼續朝前巡視去。這會,身邊的家奴們才紛紛轉過來向她打聽消息。

「你是怎麼就有了兵了!」張嫂拍拍她的肩膀,「原來日中去做的不止是寫字啊!」

「嗯……特殊需要。」

「聽剛才你們說的話,你們是向這些小夥子授書?」張嫂問她。

「對。這個什是司馬授意設立的,為了課書。」

「可是軍中識得文書的人也不少啊?他說從前在書館待過,也是識得的,怎麼還要習?」

「因為我們課給士卒的是另外一種文書。」天依向她解釋。

「另外一種?」張嫂犯了迷糊,「書不就是書么?對了,你是什副,那什正是誰?」

天依指了指前邊走着的樂正綾。眾人連忙又圍到她那邊。

「樂正姑娘,你是那個課書的什正?」

「是……阿嫂。」

「你同我們講講,規訓那幫小傢伙的感覺怎麼樣?平時都是輪到他們指使我們,你可得好好出些氣。」

阿綾的嘴上掛着微笑,並沒有說什麼。

「哎,識文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就算是個女的,也能用着。」有人抱怨道,「小洛剛才同那個軍士講話的時候,一條一條的,說得那軍士心服口服!我們就想不出這個道理來。早上的包帶也是,看來以後還是要多請教這兩個後生女。」

「大家相互扶持。」樂正綾向大家請道,一不小心,背上背着的木盆滑到了地上。

「哎,樂正姑娘,你還帶着這麼大的盆呢。」張嫂將盆從地上撿起來,拍拍上面的灰,問她,「除了洗衣服,還能拿它做什麼?衣服我們都可以互相幫忙洗的。」

「晚上泡腳用。」

「為什麼要泡腳?」張嫂問。

「腳連着人的五臟,也是遠行的人最器重、最要緊的兩肢。走了一天了,幹了很多活,晚上安頓下來,打些水,燒成湯,燙燙手腳,第二天起來手腳就沒有那麼乏,利於長期行走。我們海國的部曲,有靠這個來日行兩三百里的。」

「燙腳這麼頂用?」有同行的火伴問道,「一定得備沸湯么?」

「嗯。」樂正綾點點頭。

「這麼神奇,我晚上也試試。」張嫂也來了興緻,「燙完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行程一直持續到黃昏。天依感到遠處地平線上的群山距離自己確實近了許多,畢竟三十二公里被他們走完了。大家趁著夜色還沒降臨,趕着紮好了帳篷,拾柴禾埋灶,在火上架起陶瓦,煮小米粥喝。

一天沒吃飯,又走了那麼長的路,大家都餓極了。天依坐在石灶旁邊,往火里添了乾柴,一吹,木灰裹挾著熱煙從灶里沖了出來。她被輕輕地嗆到了。張嫂連忙將她從火邊拉出來。

「這可使不得,我的什副!」張嫂笑着同她說,「你們倆現在是我們這一圈人裏面最大的官了。」

「你這是人力鼓風機了。」阿綾坐在一旁,一邊笑嘻嘻地跟她說着,一邊小心地擦掉她臉上的灰。

「哼!是那火超出了我的控制。」天依嘟起嘴。

「每每你們倆說海國話的時候,我們其他人就聽不懂了。」張嫂對她們說,「你們的舌頭好像長得跟我們不一樣,你們的話里沒有舌頭彈起來的字。」

「嗯,這是一個大的差別。」天依點點頭,但其實普通話的字音和上古漢語是有一種承遞的關係在的。

過了一會兒,待夜幕逐漸地暗下來,月亮和星空逐漸出現在天空東端的時候,大家吃完晚飯,有人立馬將附近井中汲的水提來,準備燒水。

「等一下——」樂正綾制止道,「得等小半個時辰,飯後不太適合燙,最好是睡前再做。」

「為什麼?」

「這跟血液有關。」天依說,「當然,這屬於海國的事情。」

一聽到和血液有關,提水的人立馬將水放在了地上。

「那我們就聽他們什正的,先烤火,徹底入夜之後再熱水!」張嫂笑呵呵地對眾人道,「什長,你給我們講講今天你的兩個伍吧!我們日夜勞作,接觸不到行伍的生活。」

大家遂圍在火邊,都將行滕和履屨解下來,光着腳烤火,樂正綾和天依遂向他們講述中午課那兩組人的事情。

「都是十六歲的小娃,你們帶的是小孩子兵。」張嫂說。

「不對,帶的是識字兵。」有人擺手說,「司馬部曲下哪個隊長什長有那麼大的便宜,帶的兵全是識字兵?」

「或許今上的南北軍裏面有呢。」

「可她們還要課識字的兵識字,更進一籌!這字,按你們說的,全天下還是就你們兩個人會了,要不然怎麼也輪不到我們婦人來做這個事。」有老婦說道,「這就是奇貨可居。」

「你們當年是誰課的呢?」有人問,「經師怎麼可能教女弟子東西呢?」

「我們是在海國學的,授業的經師裏面也有女經師。」天依向她們說,「我也提過,海國的方俗和漢地不一樣。」

「了不起,不知道我們女兒什麼時候也能這樣。」

大概兩千年後吧,天依想着。古典時期還在它最輝煌的時候,中世紀還要在遙遠的四百年後開始,自己和阿綾卻要為這樣一個時代摸爬一生了。

還好,現在阿綾還在身邊。

臨近睡覺的時候,水終於燒了起來。眾人紛紛把自己的盆端到火邊,準備舀熱湯。

「一定要用開水燙么?」張嫂問樂正綾,「不是會燙傷人么?」

「沒有說用開水。沒必要那麼熱,適當地加一些涼水。」樂正綾說,「基本上燙個一刻多,就行了。」

「一會把水先接到樂正姑娘的盆里,我們看她們怎麼弄。」張嫂對煮水的火伴說。

水燒開了。樂正綾先是舀了兩勺到盆里,然後加了些許冷水,用手試了試,大致處在一個剛好能燙到人的區間,將腳探入盆中。隨後,天依也把腳伸了進去。由於前半年的顛沛生活,阿綾的腳和天依的比起來已經粗糙了很多,生了許多老繭。

早在趙府中第一次幫阿綾洗澡的時候,天依就發現了這個情況。當時她的腳比現在還要糙爛。不過一直到現在,每次看到阿綾的腳,自己仍會有一種心酸的感覺從她心底生出來。大家都是在現代世界平凡度日的小市民,到底是什麼讓她們流離到這個蠻荒久遠的空間,以至於連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未可知,「彼蒼者何辜,乃遭此戹禍」?

不過事已至此,只能將頭從沙子裏面伸出來,一步一步地為明日謀。隨着足面探入水中,一股舒適的感覺從腳跟一直傳到心裏。一天的勞累都在這盆水中煙消雲散了。

「原來是這樣,我們也來吧。」張嫂對其他人說。大家遂也泡起熱水來。

「嗯,看來明天還能走個八十里!」樂正綾兩手撐着地,舒服地享受着,「我現在感覺這水就跟我們房裏的浴缸一樣。」

「半年沒回去了,不知道熱水器還能不能用……」

「我哥應該還在家裏。」阿綾的神色忽然惆悵起來,「哎,原先是我們仨,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阿綾這話說得,就好像我們死了一樣。」天依的面色也凝滯了,「——不過可不就跟死了一樣么?我們如果一直呆在這裏,算富貴長壽的話,頂多能活到公元前六十來年。我們得再多活兩千一百年,才能碰上你哥出生……」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可是,你和我都穿越過來了,會不會你哥也……會不會我們的房間,就是蟲洞的位置,若真有它的話?」

「嗯?」樂正綾暗淡的雙眸突然亮了起來,「可是,他如果在我們這個世界的話……」

「如果真是這樣,只能希望他的境遇好一些了。」天依咬着嘴唇,「他是個男生,學會了語言之後,在這個時代至少可以混得比我們好一些。」

樂正綾不再說話。兩個人相對無語,水盆里的熱湯在冬季的空氣中,逐漸地溫涼下來。

——第三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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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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