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三軍過後盡開顏

第277章 三軍過後盡開顏

四個人相擁而泣,好像八條手臂環抱的中間自己形成了一個天地一般。旁邊樹梢上的春鳥啼囀著,一直到半刻鐘以後,阿綾才淚眼婆娑地同她的哥哥分開。

龍牙抹了抹眼睛,又定睛看了看妹妹的臉,重複地確定他眼前所見到的就是妹妹其人。雖然她的臉上蒙上灰土,而且嘴邊的痣似乎也被掩藏起來,但是妹妹身體形貌的特徵是直覺性的,他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自打和言和穿越以來,他幾乎不敢奢望能再同他的家人相見。今天身前穿著紅色布衣的妹妹簡直是上天降到他面前的一個奇迹。龍牙還不知道她們在漢地經歷了什麼,是什麼時候抵達的這邊,中間混得怎麼樣。不過,既是和他們一樣一塊行俠的,想必過得也不太好。

「哥哥,這是我們給你們和弟兄們帶的一些洗漱用的日用品,哥和言和姐可以把它們分給弟兄們,讓大家清潔清潔。」阿綾對面前的二人說——她的語音里還是略帶些抽泣。

「什麼日用品?」對方問妹妹。

「肥皂……」

龍牙吃了一驚。他連忙命一旁的小弟們把那個麻袋打開,只見裡面全是烏黑的皂塊。雖然豬油在漢代還不似其他朝代那麼昂貴,但他還是猛然意識到,妹妹和妹媳婦在漢代可能混得不一般。

言和吩咐身邊站著的副手,讓他把麻袋裡的肥皂盡量公平地分到各個兄弟下面,隨後請天依和阿綾入廳內話事。同時,她還屏退了其他人。渭北和渭南的遊俠們便投入分肥皂的工作當中,將精力轉移開。關於首領的一些事情,首領們不想他們知道,他們自然也不去了解。

這個簡陋的廳室由兩根加固的木樑和幾根斜木條撐著——龍牙儘可能使用了桁架的結構來保證冬來這所居室的穩定性。除此之外,室內倒沒什麼長物,只有席上用來墊坐的一張狐皮。龍牙笑著向她們介紹,這張狐皮是他們在林子里打獵所得的。四人走到中央的矮案旁邊,案上有些野果,四個人圍著這桌子坐下。

「哥,你真成座山雕了。」阿綾笑起來,用普通話說道。

「是啊。他這審美,剝到這塊狐皮,也不裁也不剪,也不在屋子裡掛起來,就放座位上墊屁股。」言和也揶揄他,「我有什麼辦法呢?」

「言姐……你的傷是怎麼回事?」天依心疼地看著她。

言和摸了摸臉上的刀痕:

「沒事,讓幾條狗給咬了一口。大概一年多前的事,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小天依,不用擔心我。」

言和說的狗咬當然不是真的被狗咬成的刀傷。依天依元狩二年的軍隊經驗,自從剛才第一次看到言和的臉,她心裡就清楚,這刀傷來自營旅行伍,是一把環首刀帶來的。恐怕執刀者是一名治安吏。如果言和閃避不及時,或者執刀者站得再往前一點,她的左眼就不保,甚至當場就有生命危險。

「那條狗殺死了沒?」

「死了。」言和低下頭,默默地說了一句,「當時臉上流血,我顧不得很多,一刀斬翻的它,還幫阿綾哥解決了一條。」

「恨不得將它千刀萬剮。」樂正綾咬牙,「還好,姐沒有生命危險,事後也沒有感染。」

「龍牙哥發明了酒精,咱們用酒精消毒過,傷口也不深,發了兩天燒,命是保住了。嘿嘿!」

言和的這幾句話中,隨便挑出幾個字都是人命關天,可能運氣差一點就能造成生死之別的。譬如傷后發燒以現在的醫療手段便難以解決。然而言和卻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常口吻將其說出來,彷彿這件事跟公社的拖拉機換零件、前兩天喝了杯鮮奶茶一樣稀鬆平常。這讓天依更心疼言和了——前年她同阿綾重逢時,阿綾對過往受的傷病也是這副淡然的態度。這語氣越是泰然,背後的經歷和事實越是使人不堪回首。她的眼淚立馬就又冒了出來。

「小天依還是這麼愛哭!」言和笑起來。

「不用哭,不用哭。現在都好了,平時三五個小吏也近不了咱們的身。」龍牙安慰她們,「我們還擔心你們的安全呢。要搞那麼一大袋肥皂,你們那邊應該也辛苦。」

「哥,我們也不用擔心。」阿綾將一枚鮮紅的野果放入口中,「我們現在的物質條件很豐富,因為行俠只是我們暗上的身份。不知道這邊的遊俠去年來有沒有聽說過海國夫人?」

「海國夫人?」龍牙的腦海里閃回許多日常聊天時所涉及的片段,「我光知道他們是穿越者,但是不知道是……是你們?」

「海國夫人的名姓你們沒有聽聞么?」阿綾有些吃驚,「一個姓樂正,一個姓洛,這應該不是什麼秘密。」

「弟兄們在酒肆聊到是聊到,但也僅限於聊到,我們還真的沒有聽說這姓。」龍牙一拍大腿,「原來前些日子聲名大噪的海國夫人是你們倆!」

「那我就放心了。阿綾和天依比我們混得還不得了。」言和拍了拍桌板,「這大名,誰不知道?聽說你們是霍去病身邊的紅人啦,連河西之戰都去打過。真正和歷史站在一塊的人。原來就是你們呀!」

「是啊。我們一直委託趙破奴尋找『海國人』,出上聯,就是為了讓你們找到下聯,然後來我們府上相聚。奈何一直沒有消息。反倒是上冬跟霸陵西鄉的遊俠們混了混,他們和你們取得聯繫了。」天依整頓了一些情緒,說道。

「那副上聯我們知道,鐘山風雨起蒼黃,從『海國夫人』放出來這些消息時我們就知道了。但是我們身份特殊,不敢去從驃侯的府上,也不能去。一個是怕被抓,二個是我們進了府,手底下的弟兄怎麼辦?」龍牙做出這個解釋,「哎,這也是無可奈何吧。一系列機緣巧合,所幸上天還讓我們重碰到。」

「結果是好的。」阿綾苦笑道。

「你們現在在忙什麼?」龍牙對妹妹和妹媳的事業非常感興趣。他把身子前傾,把兩隻手臂擱在桌上。雖然桌子對於他來說有點矮。

「現在我們有比較雄厚的財力,驃騎將軍又給我們在算學館張羅了一個官,類似於我們說的什麼名譽館長之類的,那邊還有一些俸祿。剛好戰事也弭平,通書什那邊教課教得也差不多,所以我們從去年秋就開始在漢地促進社會改革。」樂正綾跟他哥彙報,「一個是張羅冬季的濟賑流民的大型公共工程,主要是水利上的溝渠,但是中途出了些岔子,哥哥和言姐也知道,我們就因為那個聯絡遊俠干過殺官的事。」

「我們光知道這些項目是左內史首唱,還不知道這個背後原來是你們倆的策。」

「然後冬季一過,我們就開始在渭河北面搞農業合作化。搞這個一方面是為了抑制土地兼并,為了讓農民組織起來,形成自己的基層組織,而不是被分化為孤零零的家庭;一方面也是為了發展農業,擴大農業剩餘,給工業化打底子,以及讓農村擁有自己解決教育、醫療、養老等各種事項的基礎能力。」

「搞合作化,我聽說過。」龍牙滿懷興趣,「說是海國夫人在霸陵開了個辦貸所,除了放貸以外,還專門給一種叫協田社的機構放貸。年息非常低,但是要求貸給的對象必須是按他們那一套制度組織起來的協田社。那個社我前幾天還差人打聽過,好像就是跟合作社一樣的。所以我當時跟阿和說海國夫人一定是穿越者,跟我們一樣。」

「我們的辦貸所就是類似於農業銀行一樣。春耕還沒開始的時候,跑各個村去遊說,給老鄉們洗腦袋,權衡利弊。春耕的時候我們還跑到他們村裡,傳播代田法,教怎麼發酵糞肥,等等吧。所里還有培訓一冬天後駐村的醫生和保傅,跟赤腳醫生一樣的,只不過還沒有赤腳醫生水平高。現在有幾個村是興辦起來了,狀況很好,耕牛買了,春耕也順利,新的委員會也站住腳跟。好得很。」

「地主為什麼不阻撓?」樂正龍牙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目前的這幾個村都是我們理想中的村,就是農民的結構還是比較單一,還是自由的自耕農,就算是族公和長老,收入差距也不大,年景卻也一年一年壞下去,差不多快要淪落了。在這些村,既勉強有合作化的動力,又不需要進行土地革命。對於地主兼并得厲害的村落來說,是需要土地革命的,但是現在肯定不能發動,力量很小。」

「嗯。」樂正龍牙同意她對當前局勢的這個判斷,「不過就算現在規避這個問題,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是要迎頭撞上。不是地主勝利,就是農民勝利。將來會有這麼一天的。」

「是。我們得為此做個準備,所以我們一邊在擴大辦貸所的企業規模,一邊盡量多和鄉村建立聯繫。年初我們規劃了關內的造紙工坊,這樣不光是放貸,光造紙我們也能盈利許多。花十年時間,保守地說,如果十年後我們能夠和一百個村莊建立農業發展、基層治理上的聯繫,將農村的權力轉移到我們手頭上,我們就有一批向全關中推進土地革命的火種。革命戰爭一打起來,雖然朝廷勢大,但總會有機會。」

「那你們有沒有考慮現在就在農村建立另外一套意識形態,以及組織村民的軍事訓練?」

「這兩點我們都有考慮。意識形態這方面,我們打算靠普及拉丁字,然後用造紙業配套的印刷業,印刷一些報紙,每天或者隔幾天送到村裡看。公元前的生產力,造不了多少紙,但是一個村十天半個月印一張報紙,講講這天下都發生了什麼事,父老姐妹傳閱傳閱,或者在公益院里學了字的孩童給家裡人說說,應該是可以的。我們再出幾本實用知識夾雜我們私貨的書,用拉丁字印出來,十年內在身體和頭腦上將一部分農民武裝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不過這一切都要看成效。至少今年的秋收,我們要看到結社的幾個村莊增產,而不是人越過越差。」

樂正龍牙和言和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起來。

「你們做的事和我們一樣,都是斷頭的事。」言和嘆了口氣,「時代不會讓我們太安寧。現在我們兩撥人,算是會合到了一塊,我們能有什麼能幫到你們這些協田社的?」

「我們暫時是沒想出來,不過遊俠作為一種秘密的組織,肯定是很有用的。」天依道,「為了不暴露你們和我們的身份,最近最好不要把遊俠跟我們的事聯繫起來,就算村莊遇到了什麼情況,你們站出來,明面上也是要出於義氣。我們的制度才剛運行起來,今年不知道要不要走彎路,龍牙哥和言姐還是先好好把這群人帶好,把自己的安全保證好。」

「對了,哥、言姐,戴上這個。」樂正綾從懷中摸出來一塊玉佩,交到哥哥的手上。樂正龍牙看了看它,又看了看阿綾腰上掛的玉,知道這是確認身份信息的物件,不是普通的禮物。

「現在長陵西南的楊村是我們的長子,叫楊溫協田社。社裡人跟我們都很熟。哥哥和言姐如果有什麼事,或者想到那邊玩,偽造一個身份,戴上這枚玉佩,然後到協田社的公益院里,就可以跟小孩老人們一塊吃上飯。食宿條件比那種坑蒙拐騙的旅店好。我們去那邊都是住那,然後下次咱們見面的時候你們說在那邊吃了幾頓、住了幾夜,我們下次去社裡把錢戴上就行。」

龍牙一收下玉佩,就連忙將玉佩交到身邊言和的手上。洛綾兩人撲哧一聲,都笑出了聲。

「這兒我是老大!」言和把頭昂起來,舉起大拇指,奇腔怪調地指了指自己。幾個人前仰後合。

「那個公益院的飯是真的不錯的。」天依笑完,接著安利道,「營養很均衡。有擠的羊奶,也有雞蛋,也有肉或者魚蝦、時蔬水果,再加上不摻沙的小米飯或者小米粥,我們吃得挺爽。甚至它比從驃侯府的一些膳食還均衡。」

「聽這麼一說,是挺好。我口水都流出來了。」龍牙摩搓著手,把頭轉向身邊的女主人,「和和,我們過幾天去看看?看看妹妹和天依的事業。」

言和並沒有立即做決定,而是歪過頭,用一種撒嬌但威懾的眼神盯著龍牙:

「你說?」

「咱們去,過幾天就去,離春分還有十天的時候去。」

龍牙便一邊連連弱氣地哄她,一邊把過去的決定和精確日期說出來。他們倆在穿越之前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做決定的方式,言和雖然跟龍牙在一塊的時候非常主動,但是她做決定——不管是大決定還是小決定,都常常拿不定主意。最後決定權還是交在龍牙的手上。

聊了這麼些會,時間也轉到了午後。渭北的遊俠們沒有吃過午的風俗,一天都是早晚兩頓。不過為了回味現代一日三餐的生活,龍牙還是請人切了兩碗風乾肉,請她們吃。

「哥,你們是什麼時候到這漢代過來的?」在吃飯之餘,阿綾問遊俠們的兩個令長。

「我們穿越過來的時候大概是元年的夏天吧。我和和和不知道怎麼回事,醒來的時候兩個人就躺在農田裡,被一些人收留。我們一開始是很搞不清我們在哪個時候,是怎麼回事,腦袋裡就跟蒼蠅亂轉似的。」龍牙嘆了口氣,「後面發生的,你們還是不要打聽。」

「哥,現在都已經過去了。」阿綾道,「而且……作為妹妹,我應該知道哥哥都經歷了什麼,好為哥哥排憂解難。」

龍牙眼色深幽。過一會兒,他又轉過頭去,用眼神同身旁的言和交流,請求她的允許。又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方做好跟妹妹敘說他們這兩年全部生活的準備,開起口來。

——第二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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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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