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早春閑治

第264章 早春閑治

一月初三,春氣盈室。天依慵懶地從軟塌的錦枕上醒來,還沒睜眼時分,耳邊就傳來幾聲鳥啼。雨還在下,被雨水濡濕的泥土的腥氣隨著尚涼的風吹進來。

她並不打算睜開眼睛,而是閉著眼,使自己沉入這個溫涼的氣氛。她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嚴格來說只有兩個真正的春天,自己在大城市生活時,高樓大廈環繞著她的卧室,人居於其中,既聽不到檐滴亦聞不得雀囀,花也開不了多少。而自己到漢代以來,第一個春天她是在緊張和忙碌中度過的,當時她和阿綾要教育通書什的子弟,還要想方設法保他們和自己從河西之戰中活下來,因而第一個春天她們並沒有好好駐足享受過。現在不管是漢匈戰爭還是自己的小事,大局初定,她可以忙裡偷閒,在流水時光中品味一下氤氳的早春氣氛。

也直到這個怡然的早晨,閉目休息的當間,她才真正品明白孟浩然的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她翻了個身,打算躺一會兒再起。睜開眼睛環顧一下四周,天依發現自己身側睡著的只有阿綾。那位陳姑娘的床鋪被整理得整齊素凈,人卻消失了。

她已經養成了早早起來的習慣。這種情況正是天依前年生活的翻版,趙筠要早起,她就得比小姐更早起,就算一時間不著急伺候小姐,也要在院子里干一些活,總歸不能閑著。

這些信息她們昨夜也交流過。天依作為趙筠的第一個貼身婢女,同小陳互相交換了她們當時在府里的日子,總體上大同小異。不過陳姑娘更幸運,天依在給小姐做僕人時還需要當心府上的其他主人發難,小姐並沒有保護她的能力,而陳氏被買來給趙筠服務時,這種情狀已不存在。縱然如是,她還得每天做一些僕役的工作——畢竟主人和下人之間的區別要判然。

一想及此,天依側耳細聽,果然聞得房間外面有沙沙的掃地聲了。想必是小陳和其他婢女正在掃灑院落。再躺在床上,天依總感覺臉有些燒。

在不吵醒阿綾的情況下,天依悄悄翻身起了床,穿結好衣衫,走出戶去,準備跟她一塊勞動勞動。還沒等天依走出屋外,她就透過窗戶看見正在掃灰的陳姑娘。

「小陳,起得真早啊。」天依笑著接過她的掃把,「休息休息。」

「婢子——我不敢讓夫人做這事。」小陳急忙辭讓。昨晚她和天依約定,不在天依身前自呼奴婢,但是口頭的習慣一時難改。

「什麼婢子奴婢的,掃地是大家都要掃的。來吧,我掃掃。」天依拿過帚柄,「你也是一雙琴棋書畫的手,得注意養護。」

「那我再拿一柄來,跟夫人一塊掃。」

洛天依跟她一塊清掃檐下的木板,一邊靜靜等趙筠夫婦醒來。等到今日的晨掃已經畢了,宇下乾淨得不能再乾淨,阿綾也起了床,繆叔跟晏柔拉開屋門,甚至趙筠也醒了,幾個人一道去主居室問早安,天依在房間里也沒有看見莫子成的身影。

「公子去哪兒了?」她這才問旁邊的人。

「夫人,公子一早就忙公事去了。」奴婢們向她說。

「好傢夥,一點兒沒久留。」天依撇撇嘴,叉起腰來,「真是不知道怎麼當夫婿的。」

「洛姐姐,不是這樣。」趙筠微笑道,「我家夫君昨夜說了,要在這裡好好住一陣,不是不回來。今天早出是為的早點把公事料理完,回來照料我。」

「那還好,他還算顧得了自己的老婆。」樂正綾挑了挑眉。

「莫子成不在,這院里就是我們的世界了。」見此院的男主人已經離開,天依便立馬找了把椅子坐,「來,大家也坐啊。」

「洛姐姐這馬上就開始直呼其名了。」趙筠對秋娘說,「她就這脾氣。」

秋娘和幾個婢女還是站著不動。樂正綾專門從自己房間拿了張毯子,請她們就坐,她們才在軟墊上坐安。剛坐下沒多久,天依又站起身,說她出去備點茶。不一會兒,她捧著滿滿一壺茶到了屋裡,身後還跟著幾個拿早茶點的僕人。

「我特意調的,」她指著壺向眾人介紹,「今天請大家品品我們海國的內蒙古奶茶。」

「『兒曼鳩』奶茶?」趙筠好奇,「我知道,這飲茶的習慣是洛姐姐帶給我們的,不過奶茶現在還未聞。」

「『兒曼鳩』是我們海國的一個地方,跟代北差不多,都是大草原,一年也下不到幾回雨,也不怎麼種菜,光產肉。可是天天吃肉喝奶也膩啊,何況肉只有蛋白質和脂肪,沒有維生素。所以就得從內地進口茶葉,茶葉是植物,是有維生素的。」

「所以他們製成了這個奶茶?」

「往奶裡面加水,加茶葉粉,加鹽,這樣一碗奶茶湯里,既有鹽,又有茶,又有奶,而且往往加炒米,營養均衡,而且能解肉之膩。十分健康可口。」天依安利道,「幾乎跟漢地的粥糜一樣,屬於正餐了。我們可以就著茶點慢慢品它。」

聽了天依的介紹,大家都想喝它,只有樂正綾面露難色。

「綾姐姐為何這番表情?」

樂正綾表示這是自己的飲食習慣所致的。她喝奶茶習慣了益禾堂等甜口,再觸碰內蒙的咸奶茶,總感覺味道不對。不過小姐或許能夠接受——實際上古人也更喜歡咸口的茶湯,茶在唐代發揚光大時,裡面就是加鹽、姜、蔥等各種調味料的。

「當然了,這一碗是給你的。」天依指了指給阿綾的那份食案。樂正綾順眼望過去,原來是她特意調了一碗加了麥芽糖的甜奶茶,放在食案上。她立馬喜笑顏開。

「洛姐姐對綾姐姐還真是細緻。」趙筠笑言,「不過羨煞我們旁人了。」

房裡的主僕都分得了一份早食。趁這個早茶時間,天依一邊品著自己在庖室調的熱奶茶,一邊向秋娘和筠兒說:

「昨日置心棋牌,好好瘋了一天,盡興是盡興。不過這種遊冶長久了,一個是要是上了癮不好辦,二個是若沒上癮,玩膩了,也覺無聊。所以我們不妨今天先把棋弈擱在一邊,既然初春草長,萬物復甦,我們何不趁這個好景色、好節候,好好在室中飲茶聊一番。等明天或者初五的時候,我們再玩幾把棋。這樣可否?」

「洛姐姐說得有道理。」趙筠開口決定,「剛好,昨天說好了,要找個機會,秋娘同洛姐姐好好讀一番史。海國既然有這麼多文化,想必海國的歷史也很有意思,有許多可以說的事情。我們漢地也有不少故事,不如秋娘和洛姐姐跟我們說一說這些故事,大家縱使不讀書的,也可以聽個樂呵。」

話音剛落,趙筠就看見坐在天依身邊的樂正綾露出了迷之笑容。她也笑起來,說想必自己的猜測言中了,海國那邊的史事應該有不少有意思的部分。

「是,這個可以有。」阿綾點點頭,「只不過我想到的都是一些歪故事,聽著逗趣,不是那麼正經的。」

剛剛將所有春秋戰國故事在頭腦里復讀過一遍、端坐好的秋娘對此也來了興緻。

「史書上還有什麼歪故事么?」趙筠問她。

「正經的史書當然是王侯將相、帝王春秋,沒有我們這些人容身的地方。」天依解釋,「但是歷史不是只有史書,還有各種民間留下來的記載、故事、譜系、回憶,以及版本不同的野史,還有各種地下出土的文物。這些都共同交織成了歷史,我們海國有一門學科叫歷史學,他們就是想方設法尋找各種材料,做各個方面的研究,譬如推測哪個時期的人口啦、研究哪個時期的生活習俗啦,成果頗多。所以海國歷史上不乏有趣的事情,我們上學或者課外的時候就知道它們。」

「原來是這樣。」趙筠說,「那先請綾姐姐來給我們講講你想到的好笑故事?」

「我想到的,不適合咱們在吃飯飲茶的時候說。」樂正綾笑了笑,搖搖頭,「有點下流,不是太雅的。」

「那姐姐就放之後講。」

「還是讓天依來吧,講講咱那邊有趣的史事。」

「嗯。」天依想了想,「這樣,不講我們海國的事,先講講你們走路可以走到的地方。往西兩萬里開外,說說矢餘人。」

「矢余,秋娘知道么?」趙筠看向她的女伴。

「不知道。連這個地方我都是第一回聽說。」陳姑娘感到有些無所適從。她以為洛會先從中國歷史,或者從海國開始講起,但是這隨手就是兩萬裡外,還是超出了她的豫料。她應該在昨晚就趁機會同洛夫人和樂正夫人好好打聽打聽,奈何那會她們全聊小姐的事去了。

「我先描述一下地形啊。」天依放下杯子,比劃起手來,「年前剛打了河西,現在我們知道河西西邊是西域了,這個左內史和夫君、我都介紹過——包括大地是個球咯。我們西南,越過昆崙山,是天竺,越過蔥嶺是月氏,月氏再過去是安息,安息再過去,就是矢余、湛無。這個關係是這樣的。其中矢余、湛無是臨海的,只不過那片海不同漢地的東海相連,而是西出注入另外一個大洋——哎,要是有個地球儀就好了,我直接給你們指點。」

費了好大一圈,天依才把亞歐大陸上現有的文明都介紹了一遍。她著重介紹了和希臘相關的同在地中海的一些文化。

「這海雖然不過數千里,但是由於它北東南三面都是大陸,海靜波平,人非常好乘船出入。所以海邊的各國都以舟船來易貨、殖民、打仗。」天依說,「其中海的南邊,地比較近赤道,又無帶濕氣的海風吹到,所以乾旱,多沙漠。但是在那裡生髮了一個國度,叫『合之』,產的糧食穀物最豐盛。」

「都是沙子,如何產糧呢?是有一種糧能在沙地上長么?」晏柔問道。

「那有條大河叫『伊堤老』,河水從更南邊的高山發源,高山上有終年不化的雪,常年的融雪和幾個大湖提供了水源。」天依介紹尼羅河,「這條河每年恆定泛濫,淹沒兩岸,但也同時將河裡的泥土帶到河岸上。這些新衝來的泥土都帶有養料,田美的不行,因而合之人就可以在河岸種田。每年六月躲洪水,洪水退去就稼穡,種的糧食非常非常多。」

「那矢餘人呢?」

「矢餘人則是另一個極端。矢余在海東北,冬季有海風吹來,降雨多,氣候溫和,夏季則還是炎熱和乾燥。此地多山,沒多少平地,土壤也貧瘠,種糧食不好。」

「他們是怎麼活的?」

「一開始當然是小國寡民,就那麼勉強著活。但是他們有船,可以駕船出海。而且還有一事,山上土壤貧瘠,雖然不能種糧,但可以種葡萄。果物接受的日晒多,水分足,剛好此海北岸夏季日照冬季多雨,雨水陽光都不斷,所以出的葡萄可甜了。」

「父親帶回來的葡萄,你吃過吧?」趙筠笑著同秋娘說。

「吃過,特別甜。」秋娘迅速根據這個直觀的口感浸入了天依的故事。

「那矢餘人做什麼?」天依設了個問,「你們都能猜到。」

「我要是矢餘人,我就種葡萄,載上一船葡萄,去合之換糧去,再回來,我就有得吃了。」晏柔腦瓜靈清。

「對,就是這麼乾的。剛好,此海海靜波平,適合這麼干。矢餘人也不光賣葡萄,有了這些穀物,他們還賣陶器、各種手工藝品,載著船在海上到處營商,還到各處海岸建城拓殖,竟然成了氣候。這成氣候和很多要素有關,除了這個貿易以外,還和小國寡民的城邦有關。」天依開始類比,「秋娘,你知道我們漢地的上古,邦國多多啊。但是邦國控地又小,一城一地,管城裡人叫國人,外面的農民叫野人。這種情況下,國人地位就不低,所以有許多國人暴動。」

「嗯。周厲王就是如此被驅逐的。」

「之後進入戰國,這種局面消失了,但是在矢余還是維持著。國人的生活比較自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純粹務虛,空想,只要你樂意,且有人資助你,也沒人攔著。邦國的事務,你開個大會,跟大家做決定;做生意,就去海上,那邊生意多。總之,各種契約很嚴格,該落不落,民眾也老是跟貴族鬥爭,爭權奪利,保障自己賺來的錢,誰也壓不倒誰,各種成文的、保障權利的法令制度也健全。然後呢,各種職業都興起。比如做工匠的,就專門琢磨匠藝;琢磨算學的,專門研究算學,結果這兩門手藝合在一塊,能用石頭做百尺高的殿堂。軍事上亦然,當士兵的,要當士兵就專門當士兵,操練拿錢;要跟軍隊做生意就專門做這方面生意,提供軍需;要賣武器就專門賣武器。矢餘人兵強馬壯,就開始打。先後征服了安息、合之。」

雖然這個過程中有很多疏漏,天依說的希臘崛起的原因也不盡準確,但這可以說明一些問題——私有制、商品經濟和社會分工的深入使希臘從眾多早期文明中脫穎而出。

「他們最遠打到哪?」秋娘仍然感覺此事距離她較遠。

「一直打到西域、天竺,大夏現在還在用刻著矢余文的錢。天竺還有一個天竺矢余城邦。有西域商人來長安,帶來那種金幣,我們可以給你們看看矢余文。」

「打到這麼近?」趙筠睜大雙眼,「不是有兩萬里之遙么?」

「但是他們就是沿著兩萬里一路打過來。矢余統帥烏弋山離放狂言,號稱要一直打到中國,但是未果,在天竺失利,尋病終。是年距今是兩百年前。」

「還好未打過來。」秋娘抿著嘴,「不過,不是說他們小國寡民么?」

「一邦一國是小國寡民,但是這種千萬人的城邦成十上百,每個都各自發展得不錯,最後為一個秦始皇類似的人物所統一,發揮出的力量就能亘穿萬里。我們漢地的古史不也是若此么?」

「洛夫人這麼一說,似乎也有道理,和咱們天下是通的。」秋娘只是說了這句話,便閉口沉思。

未幾,她又問道:

「那這麼說,不是用黃老之道最好了么?都是小國寡民的話……」

「和黃老之道還不一樣。老子所言的小國寡民是兩國老死不相往來,各種地種到死,矢余的這種小國寡民,你有沒有發現,其實加強了整個地區貨物的流通、民眾的地位和生活、百工農兵職業的分化,反倒發展了整個地區,矢余才得以強大。這種小國寡民是正向的,國雖然小,天下變大了;民雖然寡,民人的視野寬廣了。」

「阿洛說得,我都想和繆叔去矢余親眼看看。」晏柔笑起來,「也吃吃那邊的葡萄。」

「要去也簡單,跟上一隊商旅,先去西域,然後去安息,再往西行三個月,可至那邊。一路走陸路。不過兩萬多里,不是那麼好到的。」

陳姑娘仍然沉默著。自己從前未受這域外的歷史,將著眼點多放在君主的世系、個人君主的能力上了。譬如秦國是奉六代之餘烈而興起的。洛夫人則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自始至終沒有提到多少君主,才提及一個成熟摘果子的烏弋山離,卻從地形、民人、貿易這些離開君主的角度成功敘述了一個國家勃興的過程。這讓她感到忐忑又新鮮,而且言的事情可征。

「洛姐姐講史事喜歡從天氣地理、農工商這一路講,好像他們、你們、我們才是史事的主體。你可能不習慣,不過就算聽個故事也挺有意思。」

「不是一點君主都不講,那成了篡逆之徒了。我也可以講幾位偉大君主,他們在歷史上起的作用。這也是很傳奇的。」天依眨眨眼,「今天來日方長,我們可以慢慢細聊。」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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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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