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章程

在採訪完本地力量最小的那家寡婦以後，洛天依和樂正綾分別花一下午時間走訪了今年種草的最小最弱的幾家農戶。大概到申時二刻，她們重新在村頭會合，回到附近的亭中去準備休息。

在亭舍的火邊，樂正綾一邊伸出雙手在堆前烘著，一邊看向天依。見後者滿面愁雲，她笑了笑，搭住天依的手搓了搓。

「你走訪的那幾戶怎麼樣？」

天依輕輕搖了搖頭：

「不怎麼樣。一樣不幸。他們也是家裡缺丁少人，有一戶是男主人在塞下戰死了，有一戶是前年生了病走的，還有一戶犯了罪，正在服役。一共有三戶，都是村裡最邊緣化的人。他們入社的心態多是破罐子破摔，所以出的資也不少。」

「嗯。我走的有四戶，加上咱們一開始去的那寡婦家，剛好是八戶。佔總戶口的十分之一。」樂正綾支起手，「我們要想啊，十分之一不是一個小數字。這八戶要是生活過好了，條件改善，那村裡的戶口也繁衍了；要是他們全部繼續淪落下去，變成貧農，村裡就少了十分之一的勞力。這是很嚴重的。而且種草也是先從這幾戶人里開始的。要是他們這八戶人用點心，能集卝合起來在社裡做些什麼事情，這一個是對社裡的公平，再一個是對社裡經濟的發展是有好處的。」

「如何讓這八戶人不被落下？這就是我愁的地方。」天依看著眼前跳動的火苗，「能讓他們做些什麼？」

「最好是這幾戶人形成一個社裡的團體，比如說可以讓他們在生產過程中承擔一個分工。不過在分工上有點困難，他們大部分家庭缺乏勞動力，以女子、小孩、老人為主。除非我們把女性也算進勞動力里來。」

「但是這現在來看還不太現實。」天依道，「現在的勞動還是以男性為主。」

「我現在想的是什麼呢？可以建立一個村級的以女性為主的勞動組卝織，不強卝制所有人參加，但是要有一部分婦女參加。女性的體力雖然大部分情況下弱於男性，但她們可以從事一些勞動量不那麼大的工作。在這個組卝織裡面，小戶和弱戶的地位就不會這麼低了。」樂正綾合著手，「這順帶可以一定程度地解卝放姐妹們，她們進入了勞動，擴大了自己的話語權；而在這個勞動組卝織中，不管是缺少男丁的家庭還是寡婦單門獨戶的家庭，他們都不會像在原來的組卝織里一樣弱小，或者被邊緣化。」

「這個女性的組卝織能夠做些什麼？」

「可以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譬如說牧業相關的，養護草、餵養牲卝畜，或者在修路時給男人們造飯送飯，之類的。工作強度沒有男性大，但是又有，男性成員也可以把一部分不是那麼要緊的活包給她們，把力氣用在更關鍵的地方。」阿綾繼續說，「然後這個組卝織的權力關係，我們向小戶做一個偏向，比如說令長必須是沒有丈夫的寡婦，或者最貧的一家的女兒。」

「還有別的主意么？」天依又問道。

「還有就是在制卝度上向弱戶做傾斜，比方說每屆社員大卝會一些最關鍵議題的通卝過必須得到最窮的八戶人家的同意；最窮的八家自己組成一個代卝表團體，在議事中擁有特殊權重等等。不過制卝度設計簡單是簡單，容易想，它要穩固還是需要在社卝會上下功夫。小戶如果在村裡沒有自己的建設性、破卝壞性，是可能一點制卝度帶來的利益都享受不到的。」

「是，制卝度設計雖然重要，但是它在具體運行時還是被決定方。」天依撓了撓頭，「你一開始提的那個主意對，或許在經濟上擴大婦女的勞動參與，能夠為缺少男丁的小戶提卝供一些保卝障。」

「就算興起了婦女的勞動組卝織，小戶也只是在這個團體卝內部差距縮小了，總的來說仍然處在經濟弱勢，尚不是在社裡能夠抵禦族長的權威的。這八戶人最好在社裡還能擔有其他的職能。」樂正綾托著手，「我們最好想一想其他的法子。」

一個巴掌拍不響，洛綾二人又呼來小樓，聽取他的意見。

「什正，你剛才說的路真是太對了。」他向阿綾報告，「不管是我老家還是這霸陵，真是得有錢有勢，要有一個人勢力單薄，卻對村裡的事吆五喝六，絕對是沒人聽他的。歸根結底還是要讓人強起來，不管是他一個人強還是他和一群人，擰成一塊強。」

「在家業上我們可能暫時沒有辦法讓這最末的八戶強起來。」樂正綾對他說，「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說你支持的是讓他們擰成一塊，形成一個特殊的單位。」

「是。這個單位還得在社裡做事，最好是其他人沒法代替的，讓社裡的人沒法怠慢他們。」

「你覺得女子、老幼為主的單位，做什麼好？」阿綾詢問他的意見。

「如果要參加勞動的話，什正已經提過那個全社的婦卝人勞動了。那個是蓋住了全社，但是沒有給這八戶明確的優勢。如果讓我想的話，我想的是，既然女子們要出去勞動，那一大群孩子沒人照料。這八戶就可以組成一營，看孩子。」樓昫展開手，「剛好這一部分人是比較弱勢的，不太能勞動啊、遠行的。而其他大量婦卝人要出去勞作的話，孩子又沒人看。這樣孩子們就托給他們照料，剛好，既把婦卝人從孩子那裡省出來了，又給這八戶人家提卝供了活計。社裡還沒法不優待他們。」

「是個好主意！」樂正綾拍起手來，「這個在我們海國就是養老院和幼兒園放一塊，老人孩子都有熱鬧。然後這八戶裡面的勞動力也能夠提卝供力量，幫忙把孩子們看住。」

「就是不知道村卝民們同不同意，再是效果好不好。」天依對此仍然比較保守，「聽起來是很理想的，是一個好辦法，但是是不是很現實，能運轉下去，還要看落實。不能把孩子們害了。」

「只要保卝障措施做好，定好幼兒園，定好這八戶人的待遇，就有前途。」樂正綾說，「這八戶就是社裡的弱勢人群，本來每個生產組卝織里都會有弱勢人群，有殘廢的，有老的，有寡婦，有兒童。小樓提的主意相當於把弱勢人群集中起來，而且他們基本上能夠自己管自己。只要安排個別壯勞力維護，基本上不會出安全問題。剛好那幾個壯勞力也可以從這八家出，他們的收入社裡也不會不給分配。這要是能落實，那是真做到了『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可是孟夫子的理想啊！」

小樓聽了什正肯定自己的點子，臉上神采奕奕。

對於阿綾來說，重要的還是最後一句。這意味著協田社還能夠提卝供一定程度的公共服卝務，實現一部分的儒家理想。這對於在儒家士人那裡獲得支持——或者至少讓他們不是那麼反卝對合作化的這一新事物，是有好處的。

「再是我們要把這群人專卝業化。譬如讓照料老幼的幾戶女子學學簡單的醫術，衛生的技術。這樣她們照顧人照顧得最好，她們在社裡說話也就能硬氣了。」天依提議，「這個培訓，我們來辦。借貸所招卝聘幾個醫生過來，我們先給他們做做衛生上的培訓，然後讓他們免卝費去培訓各個村社的這種公共服卝務人員——大部分是原來的弱戶。」

「我們可以先運營一個月，看這種分工做得怎麼樣。」樂正綾搓卝著手，「這社裡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都參加勞動，然後老弱病殘和兒童組卝織到一塊，村社再在財政上傾斜弱勢群卝體。如果運行一個月，成效顯著，不會走不下去，就可以適當在借貸所推卝廣。如果運行一年，完全能走通，就完全推卝廣。」

三人的興味都提了起來。樓昫的這個建議剛好切中了分工中不太強調勞動而又重要的一部分——公共服卝務。天依和阿綾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到這個方面，光是將重心放在勞動上了。現在他的辦法成了八戶人家脫困保生活，可能還能創收的曙光，亟待時間去檢驗這道曙光是其道大光還是暗弱下去。

第二天，三人一大早就離開住所，趕到了楊村。今天村裡的空氣頗為熱鬧，每個出資的家庭都派出了自己的代卝表——以男性為主。由於祠堂里女性進入不太合適，所以會仍然是擺在族長的門戶里開的。

看來以後財力如果容許，村裡得專門修建一座禮堂用來開卝會。雖然該村的人口暫時還沒有發展到那個程度。

74個人，每個人手上都握著一張木票——這些票是社裡請了一個寫字先生寫成的，一人一張。雖然村社關於一人幾張票仍然沒有設定好穩固的制卝度，一切制卝度處在草創的粗糙階段，但是至少在第一次大卝會上，每人能夠獲得一張票。既然一個出資人一票是海國夫人和借貸所明確提出的標準，那麼第一次大卝會就按這個來，准沒錯。

為了促成制卝度完善，村人在延請海國人的同時專門請了寫字先生過來做記錄。今天形成的一切制卝度都會通卝過先生的筆書面化，成為接下來的社規——即實質上的村規。這讓天依感到今天並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選卝舉會卝議，而是一場元會卝議——一場小型的制憲會卝議。

在寒冷的氛圍中，大家互相寒暄了好一陣，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們先請海國來的夫人來講一講，我們今天都開什麼。」兩位族公卝道。

樂正綾和天依互相看了看。最後在天依的推辭下，阿綾站起來，向眾人說：

「今天我們開的這個會卝議和接下來要開的還不一樣。日後要開的會卝議所沿用的制卝度，基本上大部分出自今天投的結果。我們這每人一票，要投給的就是這些制卝度。投票的過程也很簡單，票可以投給三類，一類是贊成，一類是反卝對，一類是棄權。所謂棄權，就是我在這個議題上沒有什麼意見，既不贊成也不反卝對。」

「多少人贊成能算通卝過呢？」

「這就是我們頭一個要決定的議項了。一個議題是要多少人同意，才算通卝過？是一半的人通卝過算數，還是六成的人通卝過算數？是三分之二的人通卝過算數，還是四分之三通卝過算數？」樂正綾向大家問道，「多少為好？」

在場的農卝民均表示他們缺乏這樣的經驗，不知道投票什麼情況下多數通卝過最合適。

「今天的會卝議特別重要，是關乎每家每戶未來的利益的，也是以後每次開卝會時的基礎。我的想法是，今天議決的事項，須有四分之三以上的人贊成，也就是說必須有五十六個贊成票，所選的東西才可以通卝過，要不然就不能通卝過，要麼修改再投，要麼放棄。」樂正綾繼續說，「當然，我們借貸所提卝供了一些原則。在涉及到借貸所原則的事情上，借貸所是保留權力的，就是不允許合作社中卝出現不符合放貸時所提到的原則的制卝度。要不然，低息貸卝款關係就成為高息貸卝款關係。」

農戶的代卝表並不反卝對這一點——也不敢反卝對。在這裡，阿綾代卝表的霸陵借貸所成為了一種自上而下的威卝權。日後一切都規範化了以後，這種威卝權應該得到控卝制，而不能讓它繼續失控。

「根據借貸所的原則，我先做幾個提議。首先是這種大卝會的頻率，社員大卝會每三月需召開一次，且間隔時間不少於六十天。」樂正綾建議，「召開大卝會時，需要至少六分之五的出資人代卝表入場，也就是至少六十二戶代卝表入場，且最貧困的八戶人中必須有五戶以上到場，選卝舉才算有效。這樣才能確保咱們社最貧賤的人也能參與社裡的事務。針對這一條，請諸位投票。請先生來唱票。」

「夫人，直接通卝過了吧！您說的話我們都同意。」楊公笑著對阿綾說。

「每一件議程都需要通卝過投票，不管是誰提出的。」樂正綾指正他，「不但現在如此，今後也必須如此。」

兩位族公沒多說什麼，便讓眾人開始投票。投票的結果雖然是顯然的：在海國人介紹的制卝度上，眾人基本上全票通卝過，但是這個過程不能缺。

「好。那麼今後開社員大卝會，三個月須開一次，兩次會卝議之間的間隔不少於六十天，須有至少六分之五的代卝表參會，最貧困的八戶中須有五戶以上到場，投票才算數。」樂正綾重複了一遍這個制卝度。寫字先生馬上將其記錄了下來。

之後阿綾向眾人介紹了大卝會所涉及的議題的範圍：從修改選卝舉制卝度本身到訂立村規。每條細瑣的村規民約成卝立都需要經大卝會表決通卝過。其後是大卝會選卝舉常務委卝員會的程序。考慮到兩個月開一次的社員大卝會不能解決很多日常的問題，大卝會必須選卝舉出一個更精簡的代卝表團來處理事務、安排生產。由於這個委卝員會比起大卝會更具有權力，所以在常務委卝員會上的制卝度和限卝制要更苛細許多。

樂正綾特地將常務委卝員會的成員和權重向收入較少的二十五戶人遷移了許多。會員選卝舉出的二十個委卝員里，除了族公佔有的兩個恆定的委卝員席位以外，有十個來自財產前三分之二的家庭，另外八個來自后三分之一的家庭。這樣家庭條件差的戶口就能夠在委卝員會中獲得更多的權力。同時這個制卝度不會被修改憲卝章的嘗試沖毀——如果有人要廢除或者改變這個制卝度，需要得到四分之三以上的代卝表贊成。

隨後又是常務委卝員會的職責和選卝舉方式。委卝員會的決策需要得到七成的委卝員承認才能通卝過實施，而委卝員會的職能又分為四部分，分別是內務、外務、防務、生活這四方面。

為了防止這個常務委卝員會壟斷村務，同時確保生產和分配一貫偏向弱勢人群，樂正綾提出給收入較靠後的十二戶人提卝供一個否決權。如果委卝員會的措施在原則上不符合這十二家人的利益，他們可以通卝過十二家的內部投票來決定措施生不生效。之後她又詳談了這些委卝員的任期、連任的制卝度，什麼條件下可以召開特別會卝議，委卝員會在特殊條件下擁有特別權力，一年收穫的分配應當遵循哪些原則等等。一直到快接近中午的時候，這個小合作社的制憲會卝議，今後運營時的制卝度細節才清楚地展現在寫字先生的筆下。

當阿綾嗓子有些啞然地坐下以後，她深知今日提出的這個結構不一定是一勞永逸地適合這個合作社發展的，在具體運作的過程中或許它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自己和天依得時刻和楊村的村卝民站在一塊，監控卝制卝度運作的過程，不斷地重複修改這套合作社憲卝法。

剛才的這一系列制卝度並沒有給族長留下太多掌握權力的門路，因而兩位族長的情緒顯得有些陰沉——當然，對農卝民代卝表來說，這個制卝度是對他們友好的。或許當七十多戶人中的三四十戶習慣了投票做主的感覺，族公的神像就會自然而然地在新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中倒塌。不過這需要走過一條長久的、有時候並不筆直的道路。

選卝舉制卝度和權力框架決定了，接下來便是和農業制卝度、分配製卝度、公共服卝務具體相關的議程。三個霸陵來的人需要再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這裡，把話筒交給村卝民。畢竟他們才是距離土地最近的一批人。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