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祥之器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祥之器

重耳這日剛下了朝,杜祁打發內侍來說,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在宮中備了酒宴,請晉候下朝後移駕永信宮,共同把酒言歡。

重耳答應下來,打發內侍去后,懷嬴手下的內侍又進來稟報說,今日三位夫人齊聚建章宮,有要事請主公過去一敘。重耳處理完政事,看天色尚早,便先往建章宮來。

重耳進了大殿,見懷嬴、平戎和沁格三人都在,正圍坐著談論著什麼,三人笑語晏晏,款款而談,席上擺放著一隻髹著紅漆的羽觴,內里放的正是結縭,此刻在水波蕩漾中生出無限變化,美輪美奐。

三人過來向重耳行了禮,重耳道:「看你們這般模樣,應是得了什麼喜事,說出來讓寡人也樂一樂。」

懷嬴道:「主公忘了,不是說要將結縭送到太史局封存,郭太史說了,明日是吉日,太史局將在太廟設壇作法,封印結縭。」

平戎道:「郭太史說他已經卜過筮,只有金物才能鎮得住結縭的邪魅之氣,所以他讓百工打造了一金盒,明日請神降下靈符,將結縭封印后,就送入太史府的石室中。臣妾想著,如此寶貝,今後再也不得見,不如今日請了主公來,再欣賞一番,也不枉了這寶貝在人間鬧騰一回。」

重耳哈哈笑道:「當初此物在江湖上時,多少人為它爭得丟了身家性命,寡人雖只看過數回,心中也對它難以忘情,結縭歸了寡人所有后,寡人卻從未好好欣賞過,如今即將送去太史府,寡人是該好好看看。」

重耳坐下來,與三人一同賞玩。

大家定睛看那水中的結縭,內里一層淡淡的白霧時而濃稠,時而稀薄,似飄蕩于山巒間的雲氣,又似瀰漫在山林間的霧靄,層層疊疊,半掩半遮,眼看白霧將盡,即將露出一方清晰的圖案,卻又有一團霧氣飄移過來,掩住了圖案的面目,讓人無法窮目。

眾人都看得入迷,只恨那團白霧不能散盡,眾人都屏息凝神,定睛觀看。

不知看了多久,懷嬴突然眼前一黑,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都回過神來,趕忙過來扶住懷嬴,關切問詢。

懷嬴臉色有些發白,十指緊緊相扣,露出嶙峋的骨節,沉默良久后道:「臣妾本將他忘懷,不知如何剛剛又見到了他——」

平戎道:「夫人指的是……」

懷嬴道,「臣妾剛才似乎又回到了秦國的後宮,看見晉圉收拾了東西就要潛逃回晉國去,臣妾苦勸良久,晉圉只說了一句,在我心目中,全天下的女人加起來,也比不上晉國的大好河山,然後就毅然地走了。臣妾滿心酸澀,一腔苦楚無可傾訴,就覺心口氣血翻湧——」

平戎向沁格道:「不知夫人看到的是什麼?」

沁格滿臉悵然若失:「我,剛才在玉石中看到了我翟國的烏蘭草原——」

重耳皺眉道:「夫人此話當真?」

「那還能有假,臣妾看到自己與主公策馬馳騁在草原上,烏蘭草原依舊是那樣的迷人,半人多高的羊草鬱鬱蔥蔥,柳蘭花散落在綠草中間,象天上數不盡的星星,牛馬在不遠處的坡地上吃著草,臣妾和主公躺在草地上,採下一朵粉色的柳蘭花,吮吸著它的花蜜,那味道依舊象當年一樣的清甜……」

重耳頗為吃驚,「聽夫人說得如此動情,如同敘說一件昨日才發生的事。」

「難道主公看到的不是這個嗎?」

平戎沉聲道:「這就奇了,臣妾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臣妾依稀回到了以前的齊國,那時候我還小,母親因為一件小事惹怒了長衛姬,長衛姬罰母親跪在地上,抄寫宮規,母親一連跪在地上三個時辰,又累又餓,實在支撐不住,我在一旁替娘親求情,反被長衛姬打了幾個耳光。臣妾剛才見此情景,只覺怒火中燒,正欲發作之時,卻被弘德夫人驚醒了。」

大家聽了詫異萬分,平戎道:「看來這塊玉石果然邪魅,不知主公看到的又是什麼?」

重耳道:「說來慚愧,寡人看到的是全天下的諸候國君都來到絳都,向寡人跪地稱臣,如山呼海嘯一般,聲音直達蒼穹,唯有那楚惲執意不肯下跪,寡人一怒之下,下令將楚惲扔進油鍋烹了。」

泌格道:「如此說來,每個人在玉石中看到的情景都不一樣?」

平戎道:「這塊玉石妖異得很,果然如人所說,是不祥之物,還是快將它交給郭太史,封存起來好。」

這裡正說著,內侍進來報說,杜娘娘在門口求見。重耳這才想起來,今日自己答應了杜祁下了朝以後,去給她慶祝生日的,眼見現在已經過了時辰,自己將此事全然忘在了腦後。

重耳命將杜祁傳進來,杜祁進了殿,見三位夫人都在,先是一愣,然後過來不情不願地向三人施個禮,轉向重耳道:「妾身在永信宮等候主公遲遲不來,敢情主公有三位夫人陪著,把答應妾身的事給忘了。」

重耳道,「因明日就要將結縭送到太史局去,夫人們邀了寡人再來觀賞一次,不免耽誤了些時候。」

杜祁道:「不知主公可否觀賞完畢了?」

平戎見杜祁貿然進入大殿,言語不敬,心中不喜,便道:「杜妹妹與主公你一言我一語的,把我們三人當成擺設一樣,建章宮的主人還沒發話,杜妹妹到已經發上號施令了。」

杜祁只得向懷嬴道:「妾身無禮,不知夫人是否已經觀賞完畢了?」

懷嬴換上一副冷淡的表情,「不知今日是杜妹妹的生日,本夫人不曾備份賀禮,是本夫人疏忽了。」

「賀禮就免了吧,只要夫人不要處處與妾身為難,妾身就感恩不盡了。」

懷嬴微微變色,道:「杜嬪此話是何意?」

杜祁見重耳在此,心裡有了底氣,說話也無所顧忌起來,「夫人恐怕早知道妾身今天要過生日,才特意請主公來建章宮賞玉的吧?」

饒是懷嬴好脾氣,此時也不禁動了怒,道:「真是一派胡言,杜嬪,你如此出言不遜,以下犯上,本夫人大可治你一個不敬之罪。」

重耳也道:「杜嬪,不可無禮,快向弘德夫人賠禮致歉。」

杜祁冷笑,「主公,你以為弘德夫人是真心待你么?」

重耳皺眉,「你胡說什麼?」

「她對主公不過是逢場作戲,其實她念念不忘的人是晉圉。」

「你——」,懷嬴用手指著杜祁,說不出話來。

「夫人神不知鬼不覺做下的事,自以為無人知曉,可妾身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敢矢口否認嗎?」

懷嬴的手慢慢收了回來,渾身卻顫抖得更加厲害,在場之人都不知所為何事。

重耳道:「杜嬪,弘德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事,你若是說言不實,寡人拿你是問。」

「昨日夜間妾身在宮中閑著無聊,見月色正亮,便帶了幾個宮人到宮苑來捉蛐蛐兒,走到萬浪湖邊的杏望樓時,見弘德夫人帶著貼身婢女,正在湖邊擺放供案和祭品,似在拜祭什麼人。妾身好奇,就躲在一旁觀看。弘德夫人點上香,面朝西北,跪地叩拜,口中還念念有聲。妾身聽得真切,她說的是,今日是亡夫的祭日,嬴兒不能去太廟正大光明的祭拜,只得在此備以水酒,祭奠故人。妾身常哀嘆亡夫死得凄慘,身後又一無子嗣,孤魂一縷,不勝傷悲,所以妾身特來拜祭,聊表寸心。」

杜祁模仿懷嬴的口氣,將一段話說得哀婉動人,末了道:「妾身愚鈍,但過耳之語,只消一遍便不會遺忘,想來妾身並無遺漏之處吧。」

見懷嬴臉色蒼白,低頭不發一言。重耳站起身來,長嘆一聲道:「晉圉死得凄慘,弘德,你這是埋怨寡人心狠手辣,不該殺了晉圉嗎?」

平戎和沁格也不好說什麼,眾人一時都默然。

重耳理了理衣襟,走出大殿去,杜祁也一臉得意地跟了出去。

懷嬴身體本還未痊癒,此時情緒迭盪起伏,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支撐不住。平戎和沁格忙攙住了,扶到床榻上,平戎又讓人請來醫官,醫官給懷嬴開了幾副湯藥,沁格讓雲裳煎了,端到懷嬴跟前,懷嬴哪裡喝得下,礙著兩人的面,不過勉強灌了一口,說什麼也不肯再喝了。平戎和沁格只得勸慰了幾句,見沒什麼大礙后,才離開建章宮。

懷嬴這一病,便一連數日不曾下床,將結縭送到太史局一事只得擱置下來。重耳因忙於出兵鄭國之事,加上對懷嬴祭祀晉圉一事頗有些不快,也不曾來建章宮,只有平戎和沁格常來探望懷嬴,拿好話勸著,讓懷嬴略感寬慰。

這日平戎又來看望懷嬴,懷嬴剛剛喝了湯藥,坐在床榻上,望著油燈失神。見了平戎,擠出一絲笑容,道:「難為姐姐今日又來看我,醫官說我脈象平穩,只是五臟六腑有些鬱結之氣,吃些湯藥,只要熬過了這個秋季,自然就會好了。」

平戎在床榻邊坐下,嘆道:「我看妹妹這個鬱結之氣,不是僅靠湯藥就能調理好的,湯藥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妹妹凡事還需想開些,不要往心裡去才好。」

「我這個心病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只恨自己一時糊塗,竟然到湖邊去祭祀晉圉,姐姐知道,晉圉與我夫妻一場,死後無人祭祀,我只是顧念著往日的情份,略表些心意而已,哪裡就是埋怨主公處置不當了。主公聽了杜祁的話,竟以為我存了怨恚之心,這一番苦楚叫我如何說得。」

懷嬴說完,幾欲垂下淚來。

「說起來都是杜祁從中作梗,自她來到晉國,後宮中便無一日安寧。」平戎頓了一頓,道:「夫人,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你我同為姐妹,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那杜祁驕橫無禮,目中無人,毫無婦德可言,夫人是一宮之主,卻處處受她挾制,若再放縱下去,待她將來生下一男半女,只怕更是要將後宮翻過天去。」

「姐姐的意思是……」

「妹妹是正夫人,有什麼事是做不得主的,太醫局的那些醫官,哪個不得聽妹妹的,只要妹妹暗示一二,讓他們暗中做個手腳,就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此事辦了,讓杜祁從此消失在後宮。」

懷嬴變色道:「你是說,對杜祁下毒?」

「鳩毒無色無味,常人根本無法查覺,聽說當年的驪嬙就曾用鳩毒殺了後宮諸姬,還試圖毒殺申生。這鳩毒向來保管在太醫局的密室中,一般人無法觸及,杜祁若是出了意外,也斷不會懷疑到妹妹頭上。」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驪嬙毒殺諸姬一事,後來不是也落了個後宮皆知了嗎?」

「驪嬙當初心狠手辣,將對手除之而後快,自己最後也落了個身死子亡的下場,可妹妹卻不一樣,妹妹敦直溫良,主持後宮並無錯處,都是那杜祁行止不軌,作亂後宮,妹妹不過是執行宮法而已。」

「萬一主公知道了怎麼辦?」

「妹妹並不是孤身一人,我和隆徽夫人都會支持妹妹,別說主公輕易不會知曉此事,就算他有所疑心,到時木已成舟,他又能拿咱們如何,總不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

見懷嬴低頭不語,平戎起身道:「妹妹仔細考慮了也不遲,我先告退了。」

數日後懷嬴身體漸漸恢復,除了周身乏力些,已能行走如常。霜降節氣過後的秋日,一天冷似一天,昨晚下了一場雨後,這日難得陽光晴好,秋風中多了一絲暖意,竟似有了春日般的煦暖。

懷嬴在宮中呆得久了,心中煩悶,見天氣大好,便帶了婢女雲裳一同出來散心。

走到宮苑,轉過杏望樓,見內府司的寺人們正在杏林中摘杏子,見了懷嬴,一齊過來行禮。

懷嬴隨口問道:「今年的杏子怎麼樣?」

領頭的寺人道:「托夫人和晉候的福,今年的杏子又大又糯,甜甘爽口,比往年來得都好,卑職采一盤過來先給夫人嘗嘗?」

「不必了,本夫人只是隨意走走,你們都忙去吧。」

懷嬴看著寺人們在樹下忙活,將那一隻只澄黃的杏子放在竹筐中,又抬著走出杏林,不禁有些發獃。

雲裳關切道:「夫人身體才剛剛好轉,還是早些回宮吧。」

懷嬴喃喃道:「沁格姐姐喜歡杏花也是有道理的,春天花開時可賞可玩,到了秋天果實累累,也不負了當初那一番花開時的繁盛之姿,縱然嬌艷不在,終究修成了正果,今生已不再有憾。哪裡象那菊花,即使雍容富貴,黃金遍灑,也不過是片刻的繁華,待一縷香魂碾做土,還有何人會記得曾經的美好韶華?」

雲裳不無憂慮道:「夫人,醫官讓你多放寬心,你怎麼又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來。這裡風大,還是早些回宮吧。」

「難得今日天氣晴好,這往後怕是秋雨不絕,一日寒似一日了,還是再多坐會兒吧。」

「那夫人在這裡等著,婢子回宮去拿件袍子過來。」

雲裳離開后,懷嬴又呆看了片刻,一陣秋風吹過,從樹上吹落下無數黃葉,卷地而過,象有一隻無形的大手,趕著落葉往北面逐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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