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1)男人

卓紹華領着帆帆進了書房,帆帆坐的位子正對着窗戶,夕陽的餘暉灑滿了窗枱,落日紅彤彤的,戀兒總愛說像蛋黃,說時,還會很大聲地咽下一口口水。

「這秋陽——他彷彿叫你想起什麼。一個老友的微笑或者是你故鄉的山水。」帆帆腦中突然跳出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一個叫徐志摩的人寫的詩。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軍營。剛滿兩周歲的孩子記憶應該不是很清晰的,不知怎麼,那一幕卻像刻在了樑柱上,一筆一畫,清晰如昨。

他是隨卓明一塊去的。卓明下軍營,不是日程安排,是和成書記幾人約了一塊去看個老戰友,穿着便隨意了些,跟着的人也不多。剛滿兩歲的小孩,臉圓圓的,腿短短的,儘管刻意地嚴肅了表情,怎麼看還是怎麼可愛。那時成功還沒結婚,成書記看得心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掐了下帆帆的臉頰,惹得卓明一瞪眼:「想掐回家讓成功生去,我家孩子不準碰。」

成書記訕訕一笑:「說那麼難聽,什麼掐不掐,我這是疼孩子。你把孩子帶來軍營,是不是想再培養出一個卓紹華?」誰說兒子總是自家的好,成功是不錯,和紹華一比,就經不住看了,成書記很有自知之明。

抱一會兒不覺得,抱久了發覺帆帆還是挺沉的,卓明換了個胳膊着力,瞧帆帆兩隻黑葡萄般的眼好奇地轉來轉去,心裏面更是疼愛:「教育的問題歸他爸媽管,我不過問。紹華我也沒刻意培養過,一切順其自然,但願這孩子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成書記風中凌亂了,這個卓明還能再謙虛一點嗎?

那天三軍儀仗隊下部隊選人,一溜一米八向上的小夥子,長腿,窄腰,寬肩,端正的國字臉,手持鋼槍,腰桿筆直,往那兒一站,像一棵棵挺拔的小白楊。

帆帆看得眼珠都定住了,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氣勢,只覺得震撼得胸膛都脹得滿滿的。卓明說道:「帆帆,這就是真正的男人,帥氣、銳氣、霸氣,上天入海,保家衛國,馳騁疆場,流血不流淚。」

男人?帆帆默念著這兩個字,突然掙扎著下了地,不管卓明怎麼哄,怎麼也不肯讓他抱。成書記在一邊樂了:「哈哈,你也被嫌棄了吧!」卓明微微一笑,笑得很是自豪。

帆帆上一年級時,同桌是個小胖子,他迷蜘蛛俠、鋼鐵俠、美國隊長,連做夢都在拯救地球。他也愛畫畫,他畫的都是各種大俠發達的肌肉。他戳著畫紙上那像鐵塔一樣的肌肉對帆帆說道:「我長大后,也要成為這樣的男人。」

帆帆看着他,覺得「男人」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卓紹華特意找了張腳凳,這樣他坐下來,勉強可以和帆帆平視。帆帆下意識地又挺了下腰,認真地注視着爸爸。

卓紹華沒有像以前一樣,和帆帆說話時,溫和地摸摸他的頭,眼中滿是笑意,語氣帶着疼愛和引導。他嚴肅的表情,讓帆帆陡然有一種被鄭重對待的平等感。

「爸爸看了帆帆的課本,也去和老師好好地談了談,覺得帆帆請兩個月的假,不會影響到帆帆現在的學習。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走出校門,其實也是一種學習。那些知識,是書本上沒有的,它們會增長你的見識,豐富你的人生。」

帆帆點點頭,孔子教書,也曾帶着七十二弟子周遊列國。真正的大學者都不會宅在屋裏閉門造車。

卓紹華確定帆帆理解了自己剛才的那一番話,繼續說道:「爸爸在見老師前,有想過如果老師說請假兩個月對帆帆有影響怎麼辦,爸爸的答案是假一定要請。學習固然很重要,但媽媽比學習更重要。缺習的課,帆帆以後可以補回來,而媽媽如果遇到什麼事,不一定是危險的事,人有時候,不需要別人幫她做什麼,你陪着她,給她心靈的依賴,讓她覺得溫暖,她就不會覺得孤立無依了。再險峻、再惡劣的局面,她也能從容面對。」

「爸爸……」帆帆一身的熱血都沸騰了。

卓紹華這才露出一絲笑容:「是的,因為爸爸走不開,沒辦法陪在媽媽的身邊,爸爸想讓帆帆代替爸爸,在媽媽不開心時,寬慰她;在媽媽沮喪時,鼓勵她;在媽媽嘆氣時,抱抱她、親親她。以前帆帆就做得很好,但這次要求更高。」

帆帆小眉頭情不自禁地蹙緊,他擔憂自己達不到爸爸的要求。

卓紹華從抽屜里拿出四封信:「這是爸爸給媽媽寫的信,爸爸按時間做好了標記,但是什麼時候給媽媽,帆帆要自己分析,而且預先要把信藏好,不能讓媽媽發現,這樣媽媽看到信時,才會感到驚喜。」

信都不是太厚,帆帆握在手中卻像有千鈞重。卓紹華克制住自己想擁抱帆帆的衝動:「我們家四個人,爸爸媽媽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需要面對很多突發事件,帆帆是男人,是爸媽的兒子,是戀兒的哥哥,以後,說不定還有這種那種時候,爸爸需要帆帆來幫着爸爸保護妹妹、陪伴媽媽。」

帆帆小臉漲得通紅,還很單薄的雙肩端得筆直。

「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會把任務寫在臉上的。」卓紹華語重心長地摸摸帆帆緊繃的小臉,「無論多麼高的山、多麼寬的海,男人都放在心裏。帆帆還小,小孩子應該有小孩子的樣,那不是幼稚,而是正常。不必逼自己長大,在成長的歷程中,每個年齡做好每個年齡該做的事,就足夠了。爸爸相信帆帆。」

桌紹華站起身,像男人對待男人那樣伸出手。帆帆用力地握住。那一刻,他懂了:男人,不是一個名稱,而是一種榮耀。

(2)家宴

任務結束得很快,二十六個恐怖分子全部抓獲,夜劍無一人員傷亡,李南的心情可以說是非常好。這次任務本來不必他親自過來,但是考慮到地點特殊,又逢春節前夕,他還是親自過來了。剛下過雪,那裏的天空是那種瓦藍瓦藍的,空氣也像澄澈的雪水,吸一口,通體清涼剔透。

電話打過來,接他們回京的直升機會在一小時後到達。明天就是除夕,大夥兒的情緒都有點高昂。可是半小時后,電話又過來了,外面起風了,直升機無法飛越三十里風區,只能等風歇。大夥兒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三十里風區,因海拔急劇下降,冷空氣翻過山口,順着地勢下滑,勢不可擋,八級的風是家常便飯,十二級的風也是說刮就刮。

「不知明天能不能回京呢?」雖然不能回家和家人團聚,但是待在外面過年與在部隊和戰友們一塊過年還是兩種感覺的。

「回不回京都不影響咱們過年,進屋打打牌烤烤火,我找人給兄弟們烤羊去。」李南甩了一嗓子,把大夥兒欲出口的遺憾全甩沒了。歡呼聲中,不知誰提了一句:「唉,要是欒中校在就好了,他一肚子的文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指哪說哪,最能打發時間了。」有人忙拽了下說話的人,朝門口努努嘴。

李南臉黑成了鍋底,本來就給人壓力,這下就像個惡神,十米內無人敢靠近。

在夜劍,「欒逍」這個名字是不能提的。對於欒逍棄戎從教,他至今仍意未平,每每想起,都有想把諸航生吞活剝的衝動。得知欒逍和諸航是同事,李南特地跑過去取笑了他一把。欒逍很大度地說,笑吧,人生不是你看我的戲,就是我看你的戲。李南當即差點吐血而亡。其實欒逍在國防大學混得不比在夜劍差,而那個諸航混得更是風生水起,不是你進了國防大學的計算機專業就能做她的學生,得先筆試,再面試,最後通過的只有八人。那八人除了必須上的基礎課,其他時間全耗在她那。她的資格不夠做研究生導師,可是誰敢當她不是?據說她的課都是實戰,一對八。每一次,那八人都輸得找不着北,可是一個個卻說學到的東西比書本上讀來的要強百倍。

欒逍說金子在哪兒都會閃光,李南鄙夷他沒見過世面,那種人也算金子,這兒就不叫地球了,叫金球。反正,搶了他的得力幹將,他和諸航這仇是結下了。

天公作美,凌晨時分,風停了。冒着嚴寒,大夥兒抓緊登機。當太陽出現在東方時,直升機降落在部隊駐地。去營區轉悠了一圈,查看了下年夜飯的安排、各項慶祝活動,確定都妥當后,李南開車回家了。

這是李大帥退下來后第一次在北京過年,李南怕他失落,沒回自己的家,直接開車去了李大帥的院子。

人還站在院中,廊下掛着的大紅燈籠,窗沿上擺放的一盆盆萬年青、串串紅、橙黃的金橘,年的味道撲面而來。一時間,李南的鼻子就有些酸酸的。這種感覺自母親過世后就沒有過了。等情緒過去,他才推門進去。

屋子裏暖氣開得很大,簡直可以說是熱了,妻子穿了條羊絨連衣裙,袖子挽著,正在往花瓶里插百合。看到他,一喜,想不到他回來這麼早,然後嘴唇撒嬌地噘起,說忙年真累。他安慰地上前抱了抱,脫下外衣,問:「爸呢?」

「爸在弄餃子餡,卓姨在烤蛋糕。」

李南有點意外,通常李大帥肯親自下廚房弄餃子餡,一般是家裏要來貴客,他嫌棄保姆阿姨的水平不過關。廚房裏水汽騰騰,能看到的地方擺滿了熟的、半熟的食物。李大帥正在案板上又切又剁,精氣神十足。羊肉黃瓜餡,李大帥最拿手也是最喜歡吃的。羊肉選的是腰窩,有肥有瘦,還有筋頭巴腦,吃起來柔韌筋道,鮮美多汁。把腰窩不緊不慢地剁了,再攪進去泡好的花椒水,為的是去除膻味,也能讓肉更鮮嫩。黃瓜用礤床礤成細絲,略微攥一攥湯,之後加上蔥末、薑末、海米末、鮮醬油、鹽和肉餡兒攪拌在一起。和餡兒也是門技術活,一手把著鍋沿,另一隻手順着一個方向攪,用力越均勻餡兒和得越滋潤。

這些年過去了,李大帥的手藝一點也沒丟,李南咽了咽口水。「爸,今天還有誰來吃飯?」

李大帥甩了甩酸痛的胳膊,人不能不服老,這才一會兒,氣就喘上了。「你卓伯伯一家。」

還好,是卓伯伯,沒說是卓舅舅,李南自我安慰地蹙了下眉,朝一直專註給蛋糕做造型的卓陽看了一眼,知道她豎着耳朵在聽呢。「我什麼時候過去接人?」

「不必了,他們自己開車過來。」

「開車的還是原先跟着卓伯伯的那個勤務兵嗎?」李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故意多問了一句。

餡和好了,想像著鮮嫩的羊肉浸潤了黃瓜清新的汁液,那種銷魂的鮮香實在是用語言描述不清的,李大帥滿意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線,於是,也就忽視了李南忽然嚴峻起來的神情。「不是吧,他和紹華一塊過來,應該是紹華的勤務兵。」

卓紹華過來,那麼諸航肯定也得跟着,李南覺得這年還是不要期待了,但他還試圖挽救道:「阿姨會做的菜有限,這麼多人,她可以嗎?」

「就是,我和他說去餐廳,他偏不依。」卓陽好像找到個知音,激動起來,「瞧瞧這一屋子油煙,誰家過年還在家這般折騰?」

李大帥把手中的鍋重重往案板上一砸,幾十年在軍營不是白待的,雖然退了,餘威仍在。「在餐廳吃的年夜飯還叫過年嗎?什麼時節吃什麼東西,過年就要有個過年的樣子,一家子和和氣氣地坐一桌,吃什麼不重要,開開心心才是真的。我說你一把歲數,怎麼這樣不會做人呢?我們家是第一年定居北京,紹華家也是剛從寧城搬到北京,你大哥也剛退,往年想聚一塊都沒這個機會,現在多難得呀!我說你別折騰那個中看不中吃的東西,去把水果、糖果擺擺,還要準備幾個紅包,女主人得有女主人的樣兒。」

「什麼時節吃什麼東西,那是落後的農耕文明,現在是新時代……」餘下的話在李大帥的瞪視下,卓陽默默地咽回去了,很自然地想起了晏南飛。那時,他們過年總愛找個熱帶島嶼住幾天,赤着腳在沙灘上走,龍蝦、冰著的新鮮魚片、香檳……往事已如煙,卓陽低下眼帘,還是接受現實吧,她不情不願地去了客廳。

李南在陽台上抽了半盒煙,不是解悶,是暗戰前給自己鼓下勁。不是他心眼小,誰讓諸航挑這時候找上門呢。

門是在穿着紅色唐裝的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中被推開的,不到他膝蓋高的小孩,仰著頭,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畏懼地看着她。「你是伯伯嗎?」

都不用驗DNA,這孩子一看就是諸航親生的。李南應付地拍拍小孩頭,看向外面,卓紹華和諸航都是淺咖色的大衣,黑色的短靴,一人脖子上扎一條系成同心結的紅色圍巾,正好和倆小孩身上的紅色唐裝相對應起來,這是怕別人不知他們是一家嗎?李南捂著嘴巴,滿嘴的牙都酸了。

場面上的禮貌還是要遵守的,李南先向卓紹華夫婦寒暄了幾句,然後很熱情地迎向走在後面的卓明和歐燦。李大帥和卓陽也忙着從裏面出來了,李南的妻子溫婉地招呼大家進屋,茶、點心已經擺上了,再遞給倆小孩一人一個紅包。倆小孩雙手接過,脆脆地道謝,鄭重地放進口袋。李南妻子笑笑,朝李南看了一眼,幽幽一聲輕嘆。

卓家這門親戚,李南心裏是不接受的。李大帥娶卓陽時,他驚得以為自家老爹被魂穿了,這明顯是兩個星球的人,什麼都不在一個頻率。可是李大帥中意了,他除了尊重還能幹嗎,只能說李大帥的感情世界他不懂。卓家對他們呢,禮貌得公事化,大概也是很無奈。

李大帥在後院搞了個玻璃菜園,很高檔,溫度可以自由調節,冬天裏成功長出了幾株扁豆和瓠子,特別是瓠子長得特好,濃綠的藤架上爬滿了大大的心形葉子,雪白的瓠子花開了,素雅的花朵散發着淡淡的清香。茶剛喝了一口,李大帥就盛情邀請卓明去菜園看看,帆帆有些好奇,跟着一塊過去了。卓陽對這些沒興趣,她一會兒要準備蔬菜沙拉,還想做意大利肉醬面。歐燦看她落寞的樣子,有些不忍,便過去陪她。

留在客廳里的五人,李南妻子和諸航不熟,只得挑些安全的話題聊,時裝呀,化妝品呀,天氣呀,諸航不大說話,可是讓人感覺她是個很稱職的傾聽者。李南和卓紹華有話題聊,可是他想晾著卓紹華,清淡的綠茶,還挺燙,他把茶杯當酒杯,懶懶地晃着,眼睛盯着柜子上的電視,裏面正播放一台鑒寶節目,他看得目不轉睛。卓紹華彷彿沒感受到主人的失職,俊朗的面容上掛着得體的微笑,看一眼電視,看一眼諸航,看一眼一個人在玩過家家的戀兒,他如坐在自家客廳一般自在,很是享受這於他來講極奢侈的休閑時刻。

李南睇過去一眼,心裡冷哼一聲:臉皮真厚!

「小椿樹,棒芽黃,掐了棒芽香又香,炒雞蛋,拌豆腐,又鮮又香你嘗嘗。」戀兒胖嘟嘟的小手突然遞到李南的嘴邊。大眼瞪小眼,十秒鐘后,李南投降,看向卓紹華。卓紹華挑了挑眉梢,似乎很是期待。

「她手裏捧著的是做好的菜,你快嘗下。」李南妻子提醒道。諸航也瞪大了眼睛,一臉看戲的興奮。李南徹底石化了,讓他陪個奶娃娃過家家?可他要是不配合,手舉得有點酸的小孩好像會哭給他看。這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羞辱,他發誓……他僵硬地低下頭,逼着自己吃下一口空氣,評價一聲「很好吃」,戀兒這才滿意地去洗鍋碗了。

「李大校很有愛心。」卓紹華由衷地誇道。諸航忍笑得嘴角都抽搐了。

李南脖頸間青筋暴突,這兒他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失陪下!」他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扭頭就出去了。外面的空氣又干又冷,還飄着雪,站一會兒,臉都凍麻了。李南低咒著去摸煙盒,該死,大衣擱屋裏了。

「你找的是這個嗎?」

他回過頭看着站在走廊上沖他舉著煙盒、打火機的諸航,呵出一口白汽,冷冷一笑:「諸中校還挺了解我的,可惜,我有點看不懂你了,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為什麼不來?」不來太不禮貌了,李大帥那麼盛情。

李南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煙盒,抽出一根,放在鼻間嗅了嗅:「我不認為你很想見到我。見到我,就會想起在港城發生的事,又不是很愉快的事,你沒自虐的傾向,大過年的何苦折騰自己呢?」

啪,打火機火苗一閃,李南叼著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真是痛快。「對了,年前去看過保羅沒,沒買束鮮花什麼的?現在夜裏還掉淚嗎?哦,欒逍現在和你真做同事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諸航,撇撇嘴,「瞧你沒什麼女人味,這男人緣好得讓其他女人要妒忌死。我不得不佩服卓紹華的度量,不過,他是真的度量大,還是裝的度量大,或者是根本不在意,畢竟你們那時結婚有很多難言之隱的。」

沒有預想中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諸航平靜得讓李南發毛。她回以他淺淺一笑:「李少將,一年到頭了,想說什麼一口氣說完吧,明年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別裝斯文了,你張牙舞爪的樣兒我又不是沒見過。」李南嚴陣以待。

諸航羞愧地低下頭:「那次是我衝動了,李大校大人大量別和我計較。我這人就是這樣,不能受刺激,一受就有點掌控不住自己,怎麼都改不了,怎麼辦呢?」

「你……你幹了什麼?」李南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他防衛地瞪着她。諸航無辜地」呃「了一聲,「我就是出來給你送煙,節目里剛剛有件玉飾,嫂子很喜歡,喊你進去一塊看看。」

「騙人的玩意,有什麼好看的。」李南曾經去中緬邊境出過一次任務,抓捕了一個走私玉石的團伙。都是原石,看上去普普通通,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價值,動不動就上百萬,他聽了咂舌,行家說這玉切割之後,雕成玉飾,很小的一件,就能賣到大幾百萬到上千萬。李南目測了下,這玉石要是算成成品,那就上億了。都說玉養人,在李南看來,全是炒作起來的自欺欺人。

諸航玩味地勾了下嘴角:「那你要不要進來?」

這是他李家,他想進就進。李南搶先進了屋,鑒寶節目已經結束了,妻子換了台,是一台晚會。以前她也是晚會的常客,今年她只能坐在沙發上,隔着屏幕做個觀眾。歲月不饒人!

直到年夜飯擺上桌,李南妻子眉間的幽怨才散了一點。李南被諸航說得吊起來的心也款款放下,他想他真是想太多了,當着兩邊的長輩,諸航能奈他何?

年夜飯是中西南北合併的大拼盤,淮揚菜、北幫菜、東北大水餃,還有與中國年很不搭的西餐,這些不重要,合家歡樂就好。李大帥拿出珍藏很久的茅台,和卓明揚言,今晚兩人拼酒,卓明說沒問題,捨命陪君子。酒杯剛斟滿,勤務兵跑了進來,崗亭打來電話,李南少將在珍寶閣購買的兩件物品,人家送貨上門了。

李南一愣,他今天沒上街呀!勤務兵說是在網上直接支付的。李南下意識地看向諸航,諸航納悶地朝他聳聳肩。

除夕的下午,街上都看不見人,珍寶閣竟然還售出了幾十萬的物品,值班的店員嘴巴都笑歪了。等李南簽字時,喜不自勝地直說:「恭喜發財,日見金來。」

李南看着發票後面一串的「0」,眼前一黑。包裝很精美的兩隻檀木盒,古樸的香氣縈繞在鼻間。他打開盒子,一隻裏面是只質地清澈帶點翠綠的玉鐲,另一隻裏面是只剔透的水滴型玉墜。

「老公,太驚喜了。」李南妻子無法抑制心中的喜悅,跳起來一把抱住李南,獻上一吻,「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春禮物。」

「那個玉墜是給你卓姨的嗎?」李大帥眯了眯眼,沉聲問道。似乎李南敢說不,他就會一巴掌摑過去。

卓陽很意外,雖然她對玉飾感覺一般,可是禮物誰捨得拒絕。「我也有?」

「卓姨,新春快樂!」眾目睽睽之下,李南幾乎是用盡全力才把滿腔的怒火強壓下去。真心心疼,卡上的錢是兩次立功的獎金還有年終獎,都沒焐熱,就這麼隨水漂走了。

「老卓,看不出吧,我兒子還會搞這一套,這點比他老子強。紹華,你今天落後了。」李大帥得意道。

卓紹華抱歉地看看歐燦和諸航:「以後一定要向南哥好好學習。南哥,敬你。」他起身端起酒杯。

這哪裏是美酒,分明是黃連,李南仰脖喝乾杯中的苦澀。假借斟酒,他繞到諸航身邊。「小人!」他用眼神斥道。

諸航沒喝酒,和倆孩子一塊喝果汁:「我不只是小人,我還是女子,你不是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不是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李少將,以後別再刺激我嘍,再有一次,我就不會再給你整個合家歡了。」清眸中飛快地掠過一抹殺氣,隨後,她又笑得俏俏的,以至於李南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也就會這些上不了枱面的勾當。」

「上不了枱面的勾當逗得你太太笑靨如花,不要說謝謝,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諸航做了個在鍵盤上飛快敲字的動作。

一口腥甜在李南的喉間上上下下,他真想撲上去,用他有力的手掌將她纖細的脖子狠狠掐住,看她還敢再這麼肆意妄為。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慢慢地等著怒火平息,然後想,幸好他們共事的機會少,不然簡直太可怕了。他發自內心地給卓紹華點贊,勇敢的男人!

彷彿感應到他的心意,卓紹華朝他含笑頷首,李南一下又僵硬了。

李大帥和卓明已經拼上酒了,卓陽鬱悶的臉也舒展開了,李南妻子撫摸著腕上的玉鐲,不知不覺臉上染上了緋紅,歐燦看着帆帆、戀兒,笑得見牙不見眼,卓紹華低眉斂目,眼裏只放着諸航,戀兒拍著小手又唱上了兒歌:「青豆嘴兒,香椿芽兒,焯韭菜切成段兒,芹菜末兒,萵筍片兒,狗牙蒜要掰兩瓣兒,豆芽菜,去掉根兒,頂花帶刺兒的黃瓜要切細絲兒,心裏美,切幾批兒……」

「李少將,明年你有什麼新的夢想?」諸航生怕冷落了李南,親切地問道。

「明年我要生個大胖兒子。」他拿她沒辦法,難道他兒子還拿她閨女沒辦法么,哼,看誰笑到最後。

「戀兒,來,祝伯伯心想事成。」諸航向戀兒招招手。

不知怎麼,看着朝他走來的粉嫩的女娃娃,李南突地打了個冷戰。

(3)飛天

最後一幕《送鳳冠》,高雅的廳堂,雕花的座椅,錦盤上的鳳冠在鋥亮的燈光下璀璨奪目。舞台兩邊的屏幕開始打出唱詞,婉轉的越劇唱腔回蕩在空中。

卓逸帆捂著嘴巴,悄悄打了個哈欠,漆眸一轉,看了下康雨漪,好像她從戲開場到現在,就保持同一個姿勢——眼眨都不眨地盯着舞台,表情隨着劇情的變化而變化。

血源果真是神奇的,儘管她並沒有見過那位傳奇女伶外婆,可是她的骨子裏卻有着外婆的戲劇因子。

劇場是新建的,看戲現在是高雅的小眾享受,劇場建得並不大,但勝在精緻,一門一窗,都是仿古代的戲台,置身其中,會有時空錯亂之感。戲是新排的,服飾也都是新置的,一出古代經典家庭劇《碧玉簪》唱下來,只覺得花團錦簇,眼花繚亂。腮邊插著一朵花的婆婆捧著鳳冠走向媳婦,唱起經典名段「媳婦是我的手心肉,阿林是我的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

卓逸帆再次打了個哈欠,這次沒掩飾好,康雨漪轉過頭來,過意不去道:「還有幾分鐘就結束了。」這部戲,她看了很多次,很多個版本,裏面每一個場景、每一句唱詞,她都能如數家珍。

「我不急。」卓逸帆微窘,卻又眷戀她的體貼,「咱外婆在戲裏面演什麼角色?婆婆大人?」

康雨漪撲哧笑了:「她是唱花旦的,一輩子都演花季美少女。」

卓逸帆腦補了下一位濃妝都遮不住皺紋的美少女,畫面有點違和,他連忙打住。

「唉,其實不是什麼大事,那個阿林為什麼不能坦誠點呢,讓那個李小姐受了那麼多的委屈。我討厭說謊的男人。」大幕落下,康雨漪仍沉浸在戲中。

「如果……如果是善意的謊言呢?」卓逸帆摸摸鼻子。

「真心相對的人,誰願意被另一方蒙在鼓裏,哪怕是善意的,欺騙的感覺並不好受。你不舒服嗎?」康雨漪發覺卓逸帆臉色猛然變了。

「有一點,可能這裏面太悶了。」唉,真是自作自受,卓逸帆沮喪地想道。

散戲出來,喧鬧的街市已經冷寂下來了,康雨漪看了看天,把手插進大衣的口袋。三月的春夜,還沒有多少暖意。

「咦,那不是你同學嗎?」康雨漪看到街角站着兩人,從背影看,像雙胞胎,都屬於運動型的肌肉男。卓逸帆和他們玩得極好,在校園裏幾乎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我總感覺他們大我們很多,嘿嘿!」背後議論別人,她有些不好意思。

本來就大不少,談不上是大叔,也離大叔蠻近的,偏偏還來大學裝嫩,說是方便工作。卓逸帆假裝沒看見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已經熱情地迎了上來。「卓逸帆,這麼巧啊!」

能不巧么,待黑夜裏專門守着呢!「你們也來看戲的?」

翻了一個明知故問的大白眼:「我倆要是進戲院,人家會以為是新請的倆保安。哈哈,我倆睡不着,約出來壓馬路的。」

「啊,你們不會是……」康雨漪吃驚地捂住嘴巴。

兩人一同出聲:「絕對不是,我倆就是好同學、好哥們。」兩記眼刀射向卓逸帆,都是這人害他們被誤會,男人的清白也很重要的。

康雨漪吐吐舌,臉紅了,連忙假裝抬頭看天:「奔月六號上天幾天了?有五天了吧,那個卓亦心是我的偶像,她穿宇航服的樣子讓我想起《星際穿越》裏的安妮?凱瑟薇,她是中國第一位登上月球的女宇航員呢,很了不起,小的時候一定是個品學兼優的學霸。」

卓逸帆沉默,那丫頭小的時候確實是個霸,卻不品學兼優,幼兒園被勸退過兩次,小學被勸退過一次,因為她,縱橫江湖多年的媽媽諸航見了老師就結巴。

某兩壯男落井下石:「卓逸帆也姓卓呢,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等她回地球,給我們要張簽名照。」

康雨漪也一臉期待地看着他。卓逸帆抬頭望天,頭微微有些痛。

戀愛似乎進行得很順利,雖然一周最多見兩次,他要去藝術學院給學生上課,要到人大上學,還要寫各種內刊上的報告,時間總是排得非常緊。一直以來,爸媽都沒給他設個框架,他做的事都是他喜歡做的。爺爺卓明欣慰道:「咱們卓家終於出了個高知。」諸航慶幸道:「還好沒長歪。」

這份戀情他們也是知道的,沒人追根究底,他願意說,他們就聽着。他不願意提,他們就陪着一塊沉默。雨漪的能力超群,人又長得漂亮,見過她的人很難不喜歡。她在他面前,從不玩矯情,在意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相處半年多來,這份感情已經深得讓他感到患得患失了。

諸航也在看月,從望遠鏡里向上看,很像一個專業范的天文愛好者。望遠鏡是戀兒確定上月球時,爸爸特地買給媽媽的。

「也不知戀兒現在在幹什麼?」諸航看得眼酸,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沒覺著裏面多了幾個人。

新聞里有直播,戀兒剛在飛船上洗了個頭,現在準備到地面上去做幾項試驗。月球的表面坑坑窪窪,像一張青春期油脂分泌過盛的少年的臉。

卓逸帆猶豫了下,還是沒和媽媽說起自己慌亂的心情。他媽媽很適合一塊打家劫舍,特別義氣,也不知藏奸,有多少力氣出多少力氣,但是找她諮詢情感問題,就有種敲錯門的感覺。雖然很多人覺得爸媽是恩愛的一對,但這份恩愛屬於個例,誰都不可以參照執行。

再次見到康雨漪是一周后,人大請了位航天英雄來做演講,她是主持人。禮堂里擠滿了人,卓逸帆站在最後。台上的她,像顆奪目的明珠,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演講結束,她越過人潮,走向他。他在她眼中看到滿滿的思念,不禁有些心疼。「一會兒想吃什麼?」

「烤串列不?」畢竟是小女生,偶爾也會嘴饞。他捨不得拒絕,牽着她去烤串攤,剛坐下,那兩個壯實的」同學「在另一張桌旁朝他們呵呵直樂。「怎麼到哪都躲不開這兩個人?」好不容易等來的二人約會,康雨漪忍不住朝卓逸帆嘀咕了。

那兩個人鬱悶地面面相覷,又被嫌棄了,他們也很無奈呀,這是工作、工作、工作!

「你當他們不存在就行了。」卓逸帆不愛吃烤串,但是一桌桌的情侶抵膝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同吃一串烤肉,很有戀愛的感覺。他拿了根烤香菇,抹上醬汁,遞給雨漪。「他們說你爸爸是教育部的康劍部長,真的嗎?」他似是好奇地問道。

康雨漪瞪大眼睛,半口香菇在外,半口在嘴裏,看上去有點滑稽。「你……介意?」她很是緊張。

「不介意,就是有點壓力。」他實話實說。他見過康劍部長,同是英俊男子,和爸爸卓紹華卻是兩個類型。

「我爸爸他是挺好的人,我喜歡的他一定會喜歡。」康雨漪直白道:「也許他會視你為假想敵,可是他捨不得讓我難過,再說我還有一個同盟軍媽媽。在我們家,第一領導是我媽媽。」后兩句話,她是附在他耳邊耳語的。

卓逸帆微微一笑,替她擦去嘴邊的醬汁。「那我就放心了。哦,我也說下我父親,他是……」

她握住他的手,溫情脈脈:「無論他是誰,我都不介意的。」

「如果是卓紹華呢?」他屏住呼吸。

「哈,是的,他也姓卓,和你五百年前也是一家。如果是他更好了,我也像卓亦心一樣搭乘着宇宙飛船,一飛衝天。」她指指天空。

鄰桌的兩個壯男默哀了,這姑娘是傻呢還是心大呢,這麼多的線索,隨便一串便「真相」了。

「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

「嗯!」難得見一次,她也想和他多待一會兒。

兩人坐了旅遊線,一車的吳儂軟語,大概是江南過來的遊客,她聽着很親切,他卻聽得一頭霧水。她一句句地翻譯給他,陽光穿窗而過,湖水般在車內蕩漾。

「很多老北京都沒看過升國旗,北京太大了。」她看着車外筆直的長安大道說,「很多人看升國旗,事實上是為了看國旗班的英姿。」

「是的,都是大帥哥。」他盯着站點,拉着她下車,沒告訴她第一次見國旗班,他也給鎮住了。

路邊,紅牆碧瓦,很多外國遊客拿着相機啪啪地拍個不停。「我們來玩個小遊戲,各國政府的辦公地點在哪,我問你答,可以嗎?」

康雨漪自信滿滿:「沒問題。」

「美國?」「白宮!」

「英國?」「唐寧街十號!」

「俄羅斯?」「克里姆林宮!」

「韓國?」「青瓦台!」

「中國?」她站住,指著前方,「在那兒!」

「我家也在那兒,進去喝杯茶吧!」

一點鋪墊沒有,也沒有任何轉折,他神態自然,語氣平緩,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你爸爸真的是卓……」她不敢說出那個名字,臉慢慢地漲得通紅,然後有些發青。

「你說過你不介意的。」他用委屈的眼神看着她。

「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

「對你,我從不開玩笑。」他認真道,「還有一件事,你聽了也許會很高興,卓亦心五百年前和我有沒有關係不知道,現在她是我妹妹,親的。你想要多少簽名照都可以,她小時候的裸照我也可以偷來送你。」

康雨漪撫著額頭,不行了,她要暈了,就像坐在360°旋轉的座椅上,這不就是飛天的感覺嗎?說實話,旅途一點也不愉快,可是她為什麼覺得不後悔呢?可能是因為那個人叫卓逸帆吧!「以後,再也不要騙我。」

卓逸帆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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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笛兒摘星123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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