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第七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不到五點,城市就變得昏暗了,暮色從四周如潮水般漫上來,如鐵,冰冷,堅硬,像一副鎧甲套在身上,迎面走過來的人也像戴了面具,熟悉的也陌生了。不過,諸航不在乎,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國內高校有兩起投毒案很是轟動,一起是20世紀G大的鉈中毒,另一起就是不久前F大的NDMA中毒,這兩種物質都屬於劇毒,能致命,輕易得不到。欒逍給她的化驗報告裏,寧大的這起中毒事件就顯得沒檔次了。很多不良商家為了讓食物保鮮,或者讓食物的賣相誘人,會加點化學物質,這些物質在小藥店都有售,毒性小,發作也慢,一般不會釀成惡果。

寧大食堂不對外營業,食物的賣相併不是很重要,那麼問題出在貨品的供應商上?供應商們都快哭了,與寧大合作很多年,沒有出過任何問題,扣這麼一頂帽子,很不道德。

可能就只是一次意外?諸航玩味地翹起嘴角,那人真聰明,就這麼隱了自己的蹤跡,模糊了別人的視線,他安全了。做夢吧,如果他沒有頭腦發熱去投毒,也許尾巴還能多藏一會兒。

「諸老師,你去哪兒?」現在所有的課都停了,馮堅只能到研究生院守着諸航。

「出去找個網吧上網。」

「你也去網吧?」馮堅為又找到諸老師和自己的一個共同愛好而格外亢奮。

「嗯,我心情好就愛去網吧。你複習得怎樣了?」

「諸老師這門沒問題,其他的看緣分吧!」

諸航撲哧笑了,這傢伙還真敢說。「用點心吧,馮少,你不在乎錢,至少也要對得住你這天天的風裏來雨里去。」

馮堅呵呵笑,明白諸航不願意讓自己跟着,老師是怕上了什麼勁爆網站被他看嗎?「諸老師,學校門口有三家網吧,你去第二家,他家剛換了機子,速度快著呢!第三家最爛了,平時都沒人去,不過,王琦老師愛去那兒轉轉。」

諸航深深地看了看馮堅,把馮堅一張大臉都看紅了,小心臟還怦怦多跳了幾下。

對於網吧,諸航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她讀書時很多的快樂時光都與網吧有關。她先去了第二家,座無虛席,老闆抱歉地笑笑:「今天學生掐著鐘點搶選修課,你等會兒再來!」第二家與第三家之間隔了兩個餐館,午飯剛結束,天又冷,門口很是冷清。第三家網吧門口掛着面棉帘子,遮風用的。諸航掀帘子進去,看了一圈,心裏面直惋惜。寧大外面的店面可不便宜,老闆就這麼浪費著,十多台老式的機子,連視頻都沒有,耳機邊的皮都掉了,光線半明半暗的。「阿嚏!」諸航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這是多少天沒打掃了,灰塵這麼大,難怪……一個人都沒有。諸航突地感到後背冷颼颼的,這是動物察覺到危險時的一種本能反應。

「店面轉讓,這兒不營業了。」裏面出來一個男人,四十多歲,留着小鬍子,一臉不耐煩。

「哦,我不知道。」諸航笑了下,轉身準備出去。小鬍子突然喊住她:「你是不是那個諸……」他朝裏面看了看。

「諸航。」

說話的人是王琦,諸航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小鬍子已經衝過去鎖了門,拉上了窗帘。王琦逼近諸航,有些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強逼着她對上自己的視線,表情幾乎有些扭曲,威脅道:「你要是敢叫,我就……」雖然穿得不少,諸航還是能感覺到腰間刀尖冰冷的殺意。

這是樂極生悲,還是意外收穫?諸航來不及辨別,她當下考慮的是要怎麼脫身。說起來雖然參加過網絡維和部隊,被綁架過,但這樣兇殘的場面,諸航卻是第一次面對。她配合地朝王琦點了點頭。

「我讓你早點關門,你就知道拖拖拖,不然哪會被她發現這裏!」王琦壓着嗓音朝小鬍子低吼。小鬍子唯唯諾諾地賠著笑:「不怕,她現在在我們手裏,一會兒將她神不知鬼不覺……」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你想得真美,她是卓紹華的老婆。殺了她,我們還有活路?」王琦氣急敗壞。

「那怎麼辦?」小鬍子給王琦說慌了。

「趁現在還沒人發現,你去把車開到後面來,帶上她,我們走。」

小鬍子跌跌撞撞地不知去哪兒開車了,屋子裏只留下諸航和王琦四目相對。這麼冷的天,王琦頭上的汗像下雨一樣。「諸老師,我知道你身份高貴,我真的想和你好好相處,能迎合則迎合,能躲則躲。那個人質事件一出,我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這學期是最後一次,可是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呢?」

「你是不是哪裏理解錯了?」諸航的臉上有一種不合情理的冷靜,看上去像一個耐心十足卻令人心驚膽戰的獵手。

王琦冷笑:「你沒懷疑過我?你不是跟蹤我才來這的?」

諸航坦白:「我只是想出來上會兒網。」

「鬼才相信你的話!你老實交代,你都知道些什麼?」

狗急了也跳牆,溫和老實的人惡起來也能做魔鬼,諸航小心地組織著語言:「我知道你是走後門做的羅教授的助教,你下棋作弊,你在寧大人緣很好,學生們喜歡你,因為你可以給他們推薦好的工作機會,同事們對你印象好,因為你好說話,甚至思影博士讓你幫她進入檔案系統看欒老師的資料,你也答應了。可是你的計算機水平並不算很高,像體育老師教的,羅教授實驗系統的三道驗證都不是你設置的。」諸航上次去王琦辦公室,打牌的時候查看了下他的電腦,雜亂無章的還不如馮堅。

王琦皮笑肉不笑:「諸老師你說錯了,我的計算機不是體育老師教的,而是生物老師教的。」

「羅教授?」不是假裝,諸航是真的驚呆了。

「學生物的能有什麼好工作,託人在中學找了個教計算機的工作。後來考研、出國,才有了現在的羅教授。教我那會兒,他就愛找我下棋,不過脾氣沒這麼古怪。知道他在寧大,我請他幫我找個打雜的工作做做,他給我買了個計算機專業的證書,讓我做他的助教。不僅是我,你打聽打聽,實驗室里其他人也碰不得他的儀器、數據,那些就和他女人一樣,不能和人分享,哦,這比喻不恰當,他沒女人。」王琦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笑得兩肩直抖。

「如果羅教授不幫你,你也會想別的辦法來寧大,對嗎?」

王琦嘴角勾起一絲陰沉:「你明知故問。」

諸航低下眼帘,拉拉扯扯中,地面上都是凌亂的腳印。「我看過一個內部資料,隨着兩岸交流加深,旅遊、經商的人數逐步增加,對岸間諜混雜其中,通過問卷調查、提供工作等方式接觸大陸學生,之後有償索取大陸政治、經濟、軍事相關政策和涉密信息。」

冰涼的殺意一寸寸滲入肌膚,衣領被王琦抓得死緊,諸航喘氣都很困難,還好大腦非常清明。「我在寧城一中附近的酒店,看到你和一個男人一起,他是你的同夥,哦,同事?」

王琦眼都紅了:「諸老師,你家首長知道你很聰明嗎?」

原來真是意外收穫。王琦以羅教授助教的身份作掩護,尋找優秀學生,然後策反。這個網吧是一個接頭點,那個精英男追求成瑋才是別有用意,與寧檬幽會是個幌子,他並不知寧檬是她同學,他以為寧檬只是網上一個寂寞的少婦,他的目的是來寧城見王琦。人質事件讓他們都慌亂了,他們要結束這兒的工作,然後她冒冒失失地過來了。

無巧不成書,內容豐滿了,故事就好看了。

「我要不聰明,他也不會娶我。王老師,那個闖進實驗樓的不是你方的人?」

「如果是,他會有機會被人發現嗎?再說那破細菌早移走了。」王琦咬牙切齒道。

方向錯誤,諸航咬了咬嘴唇。

「車來了!」小鬍子拉開後門,一股冷氣跟着進來,諸航打了個冷戰。「快點,外面太冷了,怕是要下雪。」

王琦似乎並不擅長挾持人,刀幾次差點從掌心裏滑落。屋子的後面是和寧大一牆之隔的一條小巷,圍牆那邊是一片樹林,很少有人經過。車是一輛八成新的本田SUV,旁邊蹭掉了一大塊漆。

「你和她坐後面,我來開車。」王琦瞅著那掉漆的地方,好像很心疼的樣子。他扭頭看了看諸航,突地一抬手劈向諸航的脖頸。諸航吃痛地哼了一聲,意識一片模糊,恍惚中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有點奇怪,倒地的人不應該是她嗎,為什麼是小鬍子?那嗆鼻的腥味是什麼?她想看清,黑暗卻在瞬間將她壓倒了。

等她恢復意識時,感到整個人像飛起來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她睜大眼,只看到一排排路燈飛速過去,在黑暗中留下了轉瞬即逝的亮光。她還是被帶上車了,開車的是整個人陷入癲狂中的王琦,車不知怎麼像被蹂躪過了,右側的車門沒了,車門上端那兒有隻手,因為太過用力,突出的骨節像要戳出皮膚。王琦應該是個熱血的人,SUV硬被他開得像F1的賽車。現在到哪兒了,怎麼什麼都看不見了?外面那飄着的是雪花嗎,諸航抬手摸了下,鼻尖上有粒水珠,冰涼冰涼的,她慢慢坐起來。王琦被後視鏡里突然多出來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手慌亂地一抖,車頭一斜。轟隆,車身猛烈震蕩,接着,搖晃了兩下,諸航整個人向前跌去。她抱住駕駛座的椅背,朝旁邊看去,臉刷地蒼白如雪。如果她沒有聽錯,那下面嘩啦啦翻滾著的是長江吧,江面如此開闊,應是長江一橋,建國初期建的,現在長江上有二橋、三橋了,這兒多處破損,很多車都不從這兒走。那轟隆一聲,是橋欄被撞斷了,車……要倒立起來了……

王琦要玩特技嗎?想玩也不要挑這麼冷的天,保護措施都不做,會出……人命的。

諸航感到呼吸滯住了,似乎,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剛剛當王琦用刀對着她的腰時,她並不十分懼怕,因為她感覺到王琦比她還緊張、驚恐,只要拖着,這兒是寧大,人來人往,總會被人發現。此刻,她才知自己很傻很天真。學過物理的人都知道,地球的引力有多大,要不了幾秒的,車會像離弦的箭,嗖的一聲,墜向江面,運氣好的話,過些日子,她會浮上來,運氣不好,就進了魚腹。生死有命,沒辦法的事,可是首長怎麼辦?帆帆和戀兒還那麼小……

王琦瘋了,拼了命地喊「救命」,他的驚慌加速了車身的晃蕩,車頭慢慢朝下傾去……

「諸老師,抓住我!」右車門上端突然探出個頭來,然後一雙滿是鮮血的手伸了過來。儘管是這樣的時候,那雙黑眸仍冷靜如山,聲音清淡溫和。

「欒老師你救救我,我什麼都交代。」王琦聽到聲音,求生的慾望戰勝了惶恐,他意圖爬過來。

三個人都感覺到車向前滑了一下,四周一片死寂,空氣像是凝固了。

諸航不知哪來的力氣,身子一側,她抓住了欒逍的那隻手。她看到欒逍雙唇緊閉,手臂綳成了一張弓。「可能會有點疼。」

沒等她說「我不怕」,她的身子騰地從車內飛了出來,下一刻,她落地了,硬邦邦的水泥橋面撞得身體的每個骨節都像斷裂了,一個身影跟着從她眼前掠過,摔在她的邊上。護欄邊,那輛SUV不見了,緊接着,「砰」的一聲巨響,諸航彷彿聽到王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世界剎那間平靜了,雪花優哉優哉地飄着,風徐徐地拂過發梢,不合時宜的是呼吸有些粗重。不知過去了多久,諸航才找到失去的力氣。「你的眼鏡呢?」

「不知道丟哪了,你……站得起來嗎?」欒逍兩支袖管、褲管磨破了,腳上少了只鞋,半個臉頰紅腫,兩隻掌心差不多爛了,可是他看上去一點都不狼狽,站在那兒,像風雪中挺拔的松樹。

諸航試着動了動,好像哪都痛,可還是能站起來的。心不是在跳動,而是在顫動,她努力看向前方,像個患有恐高症的人,不敢朝下看一眼。劫後餘生,人原來不會喜極而泣,而是茫然無措。

「幸好大橋限行,不然沒淹死,大概也會被車撞死吧!」欒逍淡漠的口吻就像是在說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一個新聞事件,聽的人卻是冷汗都浸透了衣衫。

「我們下面怎麼辦?」「謝謝」這個詞此時說出來太蒼白了,只能深深地刻在心底。

兩個人的手機都丟了,橋上沒有車,欒逍向兩面看了看,那一瞬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悸動溢滿了他的心間,如果他帶着她離開,走得遠遠的,其他人只會當他們都掉進江里,從此,天涯海角,他和她就都不再分開了。

白痴!隨即,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我們最好走到橋頭,找人借個電話。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沒來得及通知上面。能走嗎?」她堅強得令人心折,好像經歷剛才那生死關頭的是另外一個人。

「你得借我一隻手臂。」她落落大方地挽上他,閉了閉眼,「走吧!」

她有些維持不了平衡,身子總是向他這邊傾,大概是腳扭傷了,他索性把另一隻鞋也扔了,下過雪的橋面有些打滑,兩個人相扶著,頂着風向前。

「小鬍子呢?」她思維冷靜得嚇人,竟然什麼都記得。

「大腿被我的匕首扎了個洞,現在可能還暈著。」

「你是怎麼發現我不見的?」

欒逍沒有回答,只是朝她看了看。「王琦看小鬍子暈了,狗急跳牆,拉着你上了車,我來不及阻止,只得一路跟着。」

欒逍趴在疾馳的車頂上跟着,把車門都拽掉了。諸航想像那畫面,再聯想到某部票房很不錯的大片,笑了。「這次,我們捉到了網外的一條大魚。」

她很自豪,欒逍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執行任務時,他不是沒有遇到過突發事件,不管多危險,他都能從容面對。剛才,他……很害怕,如果救不回她……

「為什麼要去網吧?」

「我破譯了那個信號,我的電腦被人動過,我想從外面試着進入他的系統看看,他的計算機水平很高。沒想到有隻傻兔子直衝沖地撞了過來。」

「那不是兔子,是蛇,你早就驚着他了卻不知。」忍不住還是指責了,這性子真是莽撞,沒人盯着怎麼行。

諸航不接受批評,反駁道:「我哪曉得寧大里這麼複雜。」

欒逍嘆氣,不禁有些想替首長嘆息一聲。

橋上雖然有燈,因年代太久,光線也像是老舊了,看什麼都不太清。平時過長江,開車好像就一會兒的時間,怎麼用走就像沒有盡頭了。諸航想着:吳佐接不到人,一定會通知首長,小鬍子流了很多血,應該也被發現了,那麼,很快就有人來接他們了吧。腳疼得已經失去了知覺,完全是靠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向前。欒逍應該傷得比她重,雖然他表現得像沒事人似的,但她就是知道。「欒逍,以後不管在哪、發生什麼事,只要我在,你可以把你的後背交給我。」

上過戰場的男人都有一種默契,後背是不需要顧慮的。站在你身後的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是無條件的信任。她這是對他的承諾嗎?夜劍里很多兄弟都可以為他做到這樣,但沒有人說出口,不感動那是假的,這也算是老天對他的垂憐了!「有力氣的話,就走快點吧!」他故意說得兇巴巴的。

「有車過來了!」還不止一輛,雪亮的車燈下,感覺雪飄得很妖嬈。

兩人貼著護欄,等著車過去。

「諸老師?」最前面的一輛車猛地停下來,吳佐的大嗓門叫得諸航耳朵都嗡嗡的。真來接她啦,她說這車怎麼看着這麼熟悉呢!

「諸老師,真的是你嗎?」吳佐都站在她面前了,還用個疑問句,諸航給他氣著了:「我又不是總統,還玩真真假假!」

吳佐歡喜地朝後面揮着手:「卓帥,是諸老師。」

欒逍感覺到諸航的身子一抖,手緩緩地從他的臂彎里抽回,上下牙打着戰。「諸航!」似乎怕嚇着她,這一聲,卓紹華喊得特別輕柔。諸航眼中有淚意在翻湧,她吸了下鼻子:「首長,我告訴你哦,剛才……上演了真實版的《速度與激情》,我是女主角呢!」

「嗯,真了不起。」

「可惜沒有片酬,首長……終於見到你了。」她哆嗦地抓住他的手臂,好像細不可聞地笑了下,嘴邊小小地翹了一下,眼裏柔光一閃,然後身子倏地一軟,放心地疼暈過去。

欒逍看着讓他尊敬、佩服以及羨慕的名叫卓紹華的男子,把諸航抱起。四輛車,應該有二十人,在眾人的注視下,他鄭重得令人驚詫,彷彿在膜拜,又帶着說不出的憐惜,用唇貼上她的額頭,然後將整張臉埋在諸航的胸前。

緊繃的背脊,顫抖的雙肩。欒逍抬起雙手,捂了捂臉,他徹底清楚了,和別人在一起,諸航總是表現得冷靜、果敢、堅強,都不太像個女子,但她也會脆弱、軟弱、柔弱,只是那一面,她只給卓紹華看。他於她來講,是唯一的。

欒逍想起自己第二次見卓紹華,他緊握著自己的手,說「拜託了」,那時,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寧城軍區一號首長,只是一個對妻子充滿了關心、擔憂的普通男子。

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的愛情是聖潔、絢麗的,別人的何嘗遜色?

唐嫂好頭痛,諸老師養個傷怎麼這麼不聽話,不僅挑食,還多動,醫生叮囑又叮囑,腳筋扭傷要靜養,她一隻腳跳着,一天上下樓好幾趟。

「諸老師,你再跳來跳去,我就給首長打電話了。他今天有會,你要他從會上跑回來嗎?」吳佐看不下去,忍不住出言恐嚇。

諸航豎起大拇指:「算你狠。」一跳一跳地進了書房,坐着看帆帆練字。「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這是誰說的呀?」

帆帆放下毛筆:「孔子。我想把這字送給欒叔叔,可以嗎?」

又不是書法家,還敢隨便送人,諸航不敢笑,怕傷了帆帆的自尊心。「你先給我講講這幾句的意思。」

帆帆點點頭:「仁者不憂,是說一個人內心無比仁厚、寬和,就可以忽略許多細節不計較,可以不糾纏於小的得失,這樣的人就會活得快樂。知者不惑講的是我們無法左右外在的世界,只有讓內心的選擇能力更強大,當我們明白如何取捨,煩惱也就沒有了。勇者不懼最好理解,一個人的內心足夠勇敢、開闊,就什麼都無所畏懼。孔子說做到這三點,就是一個君子了。」

「那欒叔叔拿着你這字,壓力可不是一般大。」

「我不是要求,我是想向欒叔叔表達我對他的敬意、謝意。要不是他救了媽媽,我……」帆帆眼眶一紅,急忙低下頭去。

諸航愧疚地拉過帆帆,輕拍著後背,安慰道:「媽媽命大,不會有事的。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要不是腳不太方便,她可以立馬給帆帆來個托馬斯全旋。

帆帆推開諸航,無力,無語。「媽媽,你以後要小心更小心。」不知道媽媽會不會聽進去,唉!

諸航重重點頭,向外看了看,小聲地問:「沒告訴大姨吧?」

「爸爸不讓告訴其他人。」

「就是,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沒啥好說的。」諸航可是怕了諸盈的眼淚,耳朵里聽着唐嫂在廚房裏喊,好像是排骨湯好了,讓她到餐廳等著。上天啊,她又不是生孩子,不是排骨湯,就是雞湯、魚湯、鴿子湯,她完全成了食肉動物。想假裝沒聽見,帆帆在一邊責備地注視着她,只得乖乖地跳去餐廳。

吳佐誇道:「諸老師,你這單腳跳的姿勢越來越美,要是奧運會有這項目,你准能入選國家隊。」諸航聽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知道必有一次這樣的談話,當卓紹華在諸航面前坐下,諸航潛意識裏想逃避。

寧城沒有暖氣,濕冷的冬夜開着空調取暖,溫度太低,空調一直在啟動,聲音有點大。諸航的手無意識地在沙發背上畫來畫去,醫生不知在她腳上塗了什麼藥膏,味道真不咋樣,首長一點也不嫌棄,還把腳抱放在他的膝蓋上。「欒逍老師的傷怎樣了?」她挑了個安全的開頭。

「恢復得不錯,但年前回不了寧大。」那雙握槍的手傷成那樣,至少得一個月才能痊癒,吃飯都要人喂,李南知道了怕是要暴跳如雷。

「我們還要回寧大?」事情不是快到尾聲了?

卓紹華淡然地抬了下眼:「當然,那是你們的工作。」

呃,來真的?那下學期不是還要開門新課,蒼天,她怎麼應對?諸航愁上了。卓紹華一眼洞察了她的心思,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心大呢?「別想那麼遠,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諸航呵呵笑,欠身拉過首長的手,十指緊扣。「王琦那事處理得怎樣?」

卓紹華不說話,「王琦」這兩個字像個禁區,不能碰,一碰就想起雪夜裏她蒼白著臉倒下的樣子,呼嘯的江風,滔滔江水,他在橋上都像是站立不住。吳佐的電話是打給秦一銘的,他和政委在辦公室談事,秦一銘都忘了敲門,就那麼沖了進來。馮堅是最後見到諸航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那家網吧。天雖然黑,街上行人也不多,但一個男子趴在疾馳中的車頂上還是很引人注目的。「我以為是拍電視,哇,那人是武替吧,動作真不是蓋的。哦,他們奔那邊去了。」那邊是長江一橋,今天限行。正是晚飯時間,管理員恰好走開了幾分鐘,王琦就是在那時衝過去的。

「欒逍老師這次會有嘉獎吧?」諸航撇撇嘴,無奈地換了個話題。

會記一個三等功,王琦這件事牽涉面之廣、時間之久、人員之多,很令人震驚。王旭政委樂得嘴都合不攏:「卓帥,就是辛苦了諸老師和欒中校,不過咱寧城軍區在這年末打了這個漂亮仗,在上面可是露臉了。」

「我呢,有沒有獎金?」諸航做出一臉財迷相。

「諸航,你去那家網吧並不是巧合,王琦這事並不是瞎貓撞上死老鼠,對不對?」

首長說俗語,就代表很生氣。生氣的首長,還是有一點嚇人的,過程怎樣忽視好了,結果不錯就行,為什麼不睜隻眼閉隻眼呢?寧大教職工有一千多,王琦在裏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她卻不能不注意他。她所聽到的看到的和他有關的事,都透著一股古怪,她忍不住想去尋找原因。可能是她處理不當,像欒逍所講,她不慎驚動了他,其實也是把他逼得現形了。

「首長,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到,不該獨自去那個網吧。」她識時務地道歉,絕不推卸責任。

卓紹華蹙了蹙眉,心頭的無力感更濃了,同時又覺得驚訝。天賦這東西,真讓人沒辦法,這孩子不僅是計算機天才,在刑偵上面,也有着過人的機敏。「每一次下達任務,我都對戰士們說,努力完成任務,我等你們凱旋。為什麼說努力,而不是說必須?執行任務的時候,無論計劃多周密,總有意外發生。如果超出了他們的能力,他們首先應該珍惜的是自己的生命,不是作出孤勇的犧牲。有了生命,一切才會有意義。軍人不會說萬一,不會說如果,更不去假設,我們時刻面對的只有兩個選項:生與死。諸航,你真的要學會理智地處理事情,欒逍不可能次次都在,你得學會不讓自己置於危險之地。」卓紹華不是個悲觀的人,但也絕不盲目樂觀,這件事,稍稍偏斜一點,軍中損失的是傑出的欒逍中校和諸航中校,他呢,則永失所愛。不是不后怕,夜裏從夢中驚醒,抽完三支煙才能平靜下來。

「我知道了,以後我改,一定改!」淚奔,多大的人了,還像學生一樣在老師面前保證。

看她擠眉弄眼的樣兒,卓紹華真是啼笑皆非,氣得敲了下她的額頭,低頭認真地查看傷腳。「今天怎樣?」

「非常好,後腦勺也不疼了。」首長不再黑臉,諸航也活潑了,跳起來硬和首長擠一張沙發。「我聽說了一件好玩的事,專門負責和王琦聯繫的那家公司的一個精英男,有五個私生子?」

「聽誰說的?」

當然是吳佐,知道她悶,打聽到一點事就顛顛地跑來告訴她。那精英男最近一個頭兩個大,就差精神分裂了。不知打哪跑來的兩個女子,輪番在公司和他家哭訴,一個牽倆小孩,一個扯三個,女子都是尤物,口齒伶俐,張口狗血劇情直奔,動情處聲淚俱下,一口一個負心漢,幾個小孩不過牙牙學語,「壞爸爸」三個字卻說得清晰無比。

這一聽就是成流氓的手筆呀,果然夠勁。那精英男是第一批被策反的人員,像傳銷一樣,屬於上層,成瑋是他傾盡全力釣的一條大魚,沒想到這魚在咬鈎前棄他而去。他還來不及懊惱,滄海已變桑田。寧檬不是魚,最多是他釣魚時,池塘邊長的那叢蘆葦而已。

諸航再次回到寧大,期末考已是最後一天了。馮堅差不多隻寫了個名字,就衝出教室,將諸航堵在辦公室里。「諸老師,我怎麼都聯繫不上你,你是不是準備失信於我?」諸航坦蕩地撒謊:「你想多了。前一陣太累,出去度個小假,那兒手機信號不好。」馮堅憤怒道:「我早就看不慣中國移動了,諸老師,我給你換個手機,聯通還是電信,你隨便挑。」

諸航敷衍道:「這事得慎重,我要好好想想。你再回去考個十分鐘吧,興許能及格呢!」

馮堅視分數如草芥,拿委屈的小眼神瞟瞟諸航:「你不在時,我心情很不好,想找欒老師聊聊,他竟然也不在。」

欒逍現在北京治療,被李南強行帶走的,好像對首長還發了一通火,不過,首長沒和他計較,說可以理解。再見欒老師要明年開學了,要怎麼打招呼呢?

「諸老師,快別這樣笑,傻乎乎的。」

諸航瞪了馮堅一眼,將他踢出辦公室。剛坐下,思影博士眼紅紅地從外面進來了,這是她眼眸的本色嗎,有紅血絲,深琥珀色。諸航不說話,靜待思影博士發言。

思影博士一發言,諸航差點嚇趴下:「諸老師,我不想活了。」

死亡的經驗雖然無人可傳授,可是死之前的感受,諸航剛經歷過。「思影博士,世界如此美好,陽光如此明媚,風如此……」北風五到六級,小刀子似的戳人,生疼生疼,但可以讓人清醒地認識到生命的存在。

「校長想把我介紹給羅教授,我覺得他老糊塗了。我和羅教授,就像鮮花與牛大便,這明擺着欺負我……你不這樣看?」沒有人附和,思影博士鬱悶了。

諸航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笑了笑:「你和他是不合適。」該去實驗樓了,其他人怕是早到了!

當枝幹上的樹葉悄然泛黃,忙碌的人醒悟道:哦,秋天了。樹梢上掛着冰棱,枝丫間有未融化的落雪,嗯,現在是冬天。諸航推開實驗樓辦公室的門,看着呈60°角擺放的兩張辦公桌,它們是否知道,它們的主人都要離開了。

實驗室外的走廊上站着幾個面色肅穆的高大男子,門邊也有兩個,看到諸航輕輕點了下頭。「他要求在裏面待一會兒。」其中一個輕聲道。

「我可以進去嗎?」諸航問。

那人看了下同伴,然後讓開了身子。

羅教授靜靜地坐在擺放着一堆實驗器皿的枱子前,仍然是一頭蓬亂的頭髮,洗得不能再舊的白大褂,像一座滄桑的雕塑。器皿上映着諸航變形誇張的身影,他挑了下眉,沒有回頭。

他的臉上除了冷漠,很少有其他表情。不知怎麼,諸航依稀看到了一絲悵然若失。

「沒想到吧?」他對着一隻三角皿問道。

「中國人穿衣、做人都會用一個詞:揚長避短,犯傻的人才會自暴其短。」話說出口,再細細回味,好像哪裏不對勁。這些年,他一心一意搞研究,人家說文人相輕,搞研究的人骨子裏也是有點霸道、獨斷,這個並不奇怪。他受尊重,有項目,有資金,有場所,有人手,日子可以繼續這樣過下去,他怎麼突然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就是一開始懷疑不到他身上,也會要他配合調查,也會對他多加關注。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羅教授臉上露出滿意之色。「我對衣着不講究,做人也不成功,唯一自得的就是我的研究。九月的那個晚上,當我得知有人衝進實驗室,我猜測我的身份可能被泄露了,但對方對細菌項目了解得並不清楚,他故意把這個假情報給第三方,這樣事態擴大,你們肯定要參與進來,他在等著看水落石出。我不知他從哪個渠道得到的信息,我想他手裏應該還有不少,這可能才是開始。」

這誰呀,做好事都不留名。雖然是投石問路,但效果明顯,一下子爆了倆,這實驗樓的風水看來不太好。「然後你就亂了陣腳?」

「信號暴露,不能再與外界聯繫,我又不知道你們了解多少,只能主動進攻。我一直不解,你們是怎麼發現我的?」他自以為做得很隱秘、周全,至少不應該這麼快找上他,畢竟他是細菌項目的研究者。

諸航找了張小圓凳,在他身邊坐下,看他用紙巾擦拭著器皿。「考試時,我們有時候會碰到一道從沒見過的選擇題,常用的方法就是排除法,這樣做的準確率很高。我到寧大后,每個部門的系統我都以我的方式進去過,但你這兒我試了幾次,都被防火牆攔阻了。我想你也察覺了,然後,你沉不住氣在我的電腦上動了下手腳,你不知我的電腦里有個設置,我可以反追蹤,再後來食堂發生了中毒事件。時間上那麼巧,我把其他選項都去掉,留下的那一個就是你。說實話,那一刻,我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可我堅信自己的直覺。」

「你是一個考試型學生,很適合國內現在的教育模式。我中學的時候偏科嚴重,吊車尾上的大學,幸好還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羅教授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好像在涼風習習的午後,站在走廊上,端一杯茶,和學生聊起自己的陳年舊事。

諸航緩緩地舉起右手:「羅教授,我也有個問題。」

羅教授親切道:「請講。」

「為什麼?」明明滿心滿眼裏都是研究,明明笨拙得處理不來這樣複雜的情形,卻還走上這條險峻的羊腸小道。

羅教授笑了,很羞窘的笑意。「懸樑刺股兩年,終於考過了托福。儘管我非常喜歡生物科學,可是我的資質很一般,我有點跟不上進度,班上有個同學總是幫助我。在他的幫助下,我順利完成了碩士論文並開始攻讀博士,這個細菌數據項目,我在讀博士時就開始研究了,只是沒有進展。我那位同學說他可以和我合作,成功了數據都給我,但我也要幫他做點事。我問難不難,他說接受下培訓就可以。」

「是計算機方面的培訓?」

「其實我計算機水平並不高,只不過那培訓是針對性的,比較專一。」

「你們有專門的衛星提供信號,很難破解。」

「應該是吧,博士畢業后,我回國在寧大任教,細菌項目被軍方採用,我也接觸到了一些事情、一些人……」羅教授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無措地低下頭。

諸航沉默了,這個人,對物質沒要求,對愛情沒想法,對權力不感興趣,不懂享受,沒有朋友,但誰能說他不貪婪呢?

時間到了,羅教授脫下白大褂,留戀地看了又看。下樓時,諸航喊住他問王琦去哪兒了,他說王琦家裏有事,請了幾天假。

諸航笑笑,目送他上了車。

手機響了,馮堅又在找她了,真是一刻不得消停。諸航拍拍實驗樓前的大樹,回頭看看,這兒這麼僻靜,以後能幹嗎用呢?

欒逍住的是單人病房,李南要求的。護士過來撤了輸液袋,今天就沒啥事了。腿和腳的擦傷好得差不多了,臉頰上的腫也早消了,就是手腕還用不上勁,掌心恢復得慢,因為他總忍不住曲起來,醫生氣得把他的手纏得嚴嚴實實,這下好,成了行動不便人員,還請了護工。

欒逍舉起雙手,咧咧嘴,放棄地放下了。他想曲起手指只是想回味下那天牽着諸航的感覺,怎麼回味,都是冷冷冷,書上寫的什麼細膩柔軟,像微小的電流一般讓人戰慄,看來都是騙人的。

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不要打聽,有卓紹華在,她肯定會很好。

「砰!」門是從外面被人踹開的。欒逍慶幸這是單人病房,要不李南大校不談面子,裏子也全丟光了。「南哥,咱是有素質的人,以後能用敲的方式進來嗎?」

李南眼睛血紅,像只撲空獵物有點氣急敗壞的猛虎。「你就給我在這躺屍吧,功勞全給人家搶去了。」

欒逍好脾氣地笑着:「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請別吊人胃口了。出啥事了?」

李南大馬金刀地坐下:「人質事件破了,又是個間諜案,再加上對岸間諜策反學生這件,寧城軍區現在可是風頭無兩,正好給卓紹華又鍍了層金,離任得風風光光。你明明是我的兵,差一點丟了命,憑啥我們夜劍連匙湯都分不到?我這根本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哦,原來李南大校犯了紅眼病。「我不是有個三等功嗎,沒賠太多。」

「你這個沒出息的,見識這麼淺。不行,不能這麼算了,你出院后給我回夜劍,寧大那兒不要去了。」

欒逍不說話,就這麼微笑着安靜地看着李南,把李南看得極不自然:「你個特種兵給他老婆做保鏢,哦,就他老婆是個寶,你是根草嗎?這明顯是看不起人。」

「南哥,你在顛倒黑白,我的任務……」

「差不多,反正是跟在他老婆後面。」

「人家老婆叫諸航中校。」李南大校有時候粗俗得真讓人無語,「我不是草,但人家還真是個寶。」欒逍的語氣不禁溫柔起來。

李南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嘀咕道:「早知道那時候就把她扔特羅姆瑟不管了,省得現在讓我心堵。」

「特羅姆瑟?」

李南揮揮手:「過去的事,不想聊。」

特羅姆瑟是挪威的嗎,那兒的冬天特別寒冷,白天也短,運氣好還可以看到極光,諸航去那裏幹嗎?欒逍打量著李南,把疑問默默咽了下去。「今天是農曆什麼日子?」

「臘月十二,我問過了,你再待個五六天就能出院,到時候我找人來接你。」

「謝謝南哥。」

「真謝我就給我出息點,找個機會整整那個諸航。」

欒逍心道:李南大校不僅要治眼睛,這心眼也得動動手術,太小了。

卓家今天特別熱鬧,戀兒回來了。送她回來的,是成功一家三口。女兒曄曄這一陣和戀兒玩得多,聽說戀兒要回寧城過年,哇的一聲哭了,成功是個慈父,抱了女兒,攜著剛放假的妻子單惟一就去了飛機場。

可能是離家有點久,戀兒站在客廳里眨巴眨巴眼,瞧瞧這,瞧瞧那,再仰頭看看唐嫂和諸航,應該是確定了,沒錯,這兒是她的主場,一聲狂喜的哨子音直衝雲霄。倆孩子的笑聲和鬧聲,把樓上樓下都填滿了。

帆帆提筆蘸了蘸顏料,俯身在宣紙上勾勒出水仙初綻的輪廓,那專註的小眼神有着不合年齡的淡定。成功聽着樓梯上咚咚的腳步聲,細長的眼眸彎起,嘴角都是得意,真不愧是自己接生的孩子,這氣勢、氣場,日後必成大家。

諸航端著唐嫂炸的肉丸子,樓下找了一圈,沒人,循着聲音尋到雜物間,兩個小孩正準備表演呢!戀兒不知打哪找了兩條花毛巾,胡亂給自己和曄曄綁在脖子上,然後在那邊唱邊做出打鐵的樣子。

戀兒一錘下去,鏗鏘有力地唱道:「咱們工人有力量。」

曄曄看看戀兒,猶猶豫豫擠出一個字:「嗨!」

「每日每夜都很忙。」戀兒拿毛巾假裝拭了把汗。

「嗨!」曄曄跟上節奏了,小錘晃晃悠悠地落下,戀兒卻不滿意:「曄曄妹妹,你要再用點力,咱們是工人,肌肉棒棒的。」說着舉起小手臂給曄曄看,曄曄咬着手指頭:「這是人肉,不是雞肉。」

戀兒鼻尖上都冒汗了,一跺腳,高聲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雞!」

曄曄很謙虛:「那是什麼雞?我爸爸說尾巴長的那叫野雞,我們吃的雞是人家養在柵欄里的。」

諸航扶著門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了,別管雞還是鴨,來吃丸子嘍,吃完了就有力量了。」

戀兒嘟著嘴過來抱住諸航的腿:「媽媽,曄曄妹妹太膽小,她不能做工人。」

「咱家曄曄以後做醫生,和爸爸一樣。」成功抬腿走了進來,把女兒高高抱起。諸航睨過去,灰色的粗棒針毛衣,駝色的毛呢西褲筆直地落在腳面,俊美的眉眼囂張地飛揚著。有婦之夫,穿這麼悶騷,流氓就是流氓。

「怎麼,有意見?」成功還特地來了個正面特寫,讓諸航看清楚點。

諸航抽了紙巾,給戀兒擦擦手。「沒!」這流氓又不是她家的,丟人也不丟她的人。唐嫂的手藝就是好,肉和蝦攪拌在一起,裹上雞蛋和麵粉,用豆油炸得金黃,兩個小孩吃得頭都不抬。

成功欣慰地看着曄曄腮幫撐得鼓鼓的:「紹華這邊工作要交接了吧?」

直到調令下達,卓紹華才和諸航說了這事。軍人的特殊性,決定了本身的不確定性,諸航沒有表現得一驚一乍。這次幾大軍區都有調整,提了一批,退了一批。卓明和李大帥一塊退了,接任卓紹華的是X軍區過來的,李南將在明年國慶時晉陞少將。卓紹華是平調,但是新部門新領域,首長沒說什麼,卻夜夜在書房待到凌晨一兩點,煙也開始抽了,諸航能夠感覺到首長壓力很大。最開心的人是唐嫂,她的願望實現了。首長回北京,他們歸去的日子還遠嗎?

「我和紹華說了,咱兩家孩子這麼好,要不買兩個緊挨着的院子,喊一聲就能聽到。院子裏種棵花樹,春天開花時,從這院伸到那院,兩家都能賞個春。」

「那花最好是紅杏,是不是?」諸航開始磨刀,對付流氓最好是比他更流氓。

成功嚴肅道:「咱們都是正經人,紅杏的寓意不好,咱種西府海棠,又名貴又漂亮。」

諸航嗓子眼湧上一抹腥甜:「你要是正經,世界上就沒流氓。」

「爸爸,流氓是什麼呀?」曄曄耳朵挺尖,小臉仰著,眼睛清澈得就像一泓雪水。

「流氓是會飛的蟲子。」戀兒皺皺小眉頭,怕別人不相信,鄭重其事道,「我在奶奶家院子見過,很多呢!」

「寶貝,你真可愛!」成功也不嫌戀兒滿嘴的油,狠狠地親了下,然後朝諸航擠擠眼,「你們一家都是流氓。」

戀兒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嗎,諸航齜齜牙,要流淚了。

肉丸子不好消化,怕兩個孩子積食,一人牽了一個去外面球場散步。今天出太陽了,不是很冷。「惟一呢?」諸航問道。

「在廚房給唐嫂幫忙,順便偷個藝。」成功笑得美美的。諸航白了他一眼,讓兩個孩子自己玩去,她在一邊看着。「成瑋還好嗎?」

成功聳聳肩:「她哪還敢說什麼,嚇也嚇瘋了,不過我們也有責任,我爸爸更是自責。你和寧檬有聯繫嗎?」

諸航彎了下嘴角:「元旦那天她給我發了條祝福的信息。」群發的那種,應付式的。裂痕已經形成,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成功眼神黯了黯:「她和顧晨分居了,說是彼此冷靜冷靜,再考慮以後怎麼辦。」

「這也算是理智,總比賭氣衝動好。」諸航看到戀兒拿了根小木棍,專心致志地在牆角捅螞蟻窩,曄曄蹲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喘。

「豬!」成功突然喊了聲,諸航詢問地看向他。

「我現在很幸福,妻子賢惠,女兒可愛,工作滿意,你知道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我希望所有人都過得像我這樣幸福。」他的聲音低啞了,眼神陡地深邃如海,其中似乎蘊藏着能將人溺斃的深情,「豬,你要好好地珍愛自己,少做傻事蠢事,比我還要幸福。」

諸航都被突然深沉起來的成功弄蒙了,只得愣愣地看着他,當她捕捉到他眼中一掠而過的戲謔時,才知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成功哈哈大笑,抱起曄曄夾在腋下。「成流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諸航咬牙切齒道。

成功擺擺手,施施然地走了。

成功一家在寧城住了三天便回北京了,快過年了,單惟一惦記着要買禮物,要準備年貨。唐嫂把單惟一誇得像朵花,一比較,諸航就像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過得很沒壓力,放假在家每天睡到戀兒來催,然後陪着倆孩子在院子裏玩。她還抽了一天時間,去文化館看書法展覽,可惜首長實在抽不出時間,帆帆懂事,什麼也沒說。看展覽時,帆帆牽着戀兒的手,邊看邊講解,這是誰的字,有什麼特別之處。戀兒不識字,看哪幅都差不多,但墨的味道好聞,展覽廳很寬敞,參觀的人都是小聲說話,她也跟着文靜了。

歐燦和諸盈都打來了電話,過年的事問唐嫂,孩子的事問諸航。梓然還有幾個月要高考,諸盈今年也不回鳳凰的,諸爸諸媽不肯來北京,北京乾冷,沒有鳳凰舒適,等天暖了他們再過來小住。戀兒和梓然挺親,小舅長小舅短。梓然不死心地逗帆帆,要他也喊一聲。帆帆慢悠悠地反問,你叫我媽媽什麼?梓然語塞,一轉身就向諸航告狀:小姨,你家有個小腹黑。

駱佳良邀請晏南飛一塊過年,他拒絕了。諸航悄悄問為什麼,晏南飛笑道,大團圓的日子,人家是一家子,我在那算什麼?諸航聽得心疼不已,讓爸爸來寧城過年。首長過完年就回北京了,要和寧城軍區的全體官兵好好地告個別,估計年夜飯不能回家吃。晏南飛決定去印度洋上的一個海島度個長假,晒晒太陽,吹吹海風,自由自在。諸航在電話這端輕聲嘆息。

「你工作什麼的都好嗎,沒遇着什麼難事吧?」晏南飛想起漢倫寄來的那張賀卡。

諸航連說好呀,啥事都沒有。晏南飛叮囑遇到事一定要和卓紹華說。諸航說肯定的。

真的是沒有事,歲月靜謐安好,網絡上也是,好像全世界的黑客也都放大假去了。諸航覺得這很不正常,無風無浪,這還是江湖嗎?江湖不是廟堂,廟堂有法規束縛,江湖卻是天馬行空、瀟灑不羈。廟堂是史記,江湖是傳奇。江湖有着絕對公平,誰的劍快,誰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是劍法是個無止境、很深奧玄幻的東西,在古龍描寫的江湖裏,只有寂寞和無情,才能發揮出劍的最大威力。她現在上有老下有小,提起江湖,像是上輩子的事。

寧城今年第一年禁放煙花爆竹,讓寧城人有點無所適從,感覺這個年都不太像年,不過幾幢高樓在除夕晚上點起了彩燈,五顏六色的光束在城市上空飄來飄去,看着添了幾分喜慶的氣息。

卓紹華回到家時,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客廳里只留了一盞枱燈,諸航托著下巴歪坐在沙發上,對着手機出神。燈下看人,比平常添兩分柔和,卓紹華站在門邊,一時間有點捨不得推門。

「首長,新春快樂。」諸航看到地上多了個身影,開心得跳了起來。

「新春快樂,諸航。」卓紹華脫下大衣,搓了搓冰涼的手,有點暖了才允許自己抱過諸航,溫柔地在她唇邊落下一吻。「天這麼冷,怎麼不上床去?」

「我想讓首長在新年的第一天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據說這樣子一年都會記着這人。」諸航朝氣蓬勃道。

「一年不嫌短嗎?」諸航今天穿了件寬鬆的羊絨開衫,粉藍色,看着像是更年輕了。

「一輩子也可以,我這人好說話。」諸航假裝嘆了口氣。

四目相對,兩人一起笑了。卓紹華閉上眼睛,輕撫着她的後背。「諸航,我們跨過了七年之癢,這是我們結婚的第八年。」

「是不是要進入倦怠期了?」

他用嘴唇將她的笑聲堵在喉嚨里,心裏默默說:「不,現在剛剛好。」

這個夜晚用來睡覺好像是種浪費,諸航去廚房端來唐嫂溫在爐子上的湯,又拿了盤糕,蘸着芝麻和糖,遞到首長嘴邊,笑道:「芝麻開花節節高,一年更比一年好。」

卓紹華目光灼熱地看着諸航,把糕吃進嘴裏。「我以為你不信這些的。」歐燦行事西化,對這些傳統的東西,都不是很講究。

諸航給自己也夾了塊糕:「以前是不信,現在不一樣,就是對神靈,我也是充滿敬畏之意。」

不一樣是因為她有他,有帆帆和戀兒嗎?這是她的弱點,有了弱點,人就有了忐忑、憂患。卓紹華心中一柔:「寧城的工作已交接完畢,北京那邊應是初七上班。」

諸航坐直身子,激動了:「然後呢?」

「然後我們有六天假,可以找個地方,一家子好好地玩玩。」

地方是秦一銘選的,從交通、安全、知名度等多個角度考慮,最終確定了某海邊旅遊勝地。從車裏出來,吳佐差點沒被海風吹飛。天空是鉛灰色的,遙遠的海面翻起白泡,大海在怒號,藍色的波濤翻滾而來,拍打着黑黝黝的礁石,礁群被洶湧的波濤沖刷得無比堅固。

吳佐嚇得連連後退,對着秦一銘抱怨道:「秦中校大概是忙暈頭了,連季節都搞混,現在是冬天,冬天,冬天。」重要的事要連着說三遍。

秦一銘當然知道這個時候的海南或雲南都很舒服,可是那兒能去嗎,人擠得像沙丁魚。「冬天怎麼了,每個季節的景緻都不可複製。」首長和諸老師只是想換個環境,去哪兒不重要。再說這兒一眼看過去都沒個人,安全系數很高。

吳佐贈送了一個大白眼,直言道:「秦中校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說完,拖着行李搶先進了度假酒店。

秦一銘張大嘴巴,不小心嗆了口風,咳得肺都疼了。吳佐對諸老師的態度,總讓他想起街上那些追着明星又哭又笑的學生,網絡上形容很「二」,他一個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成熟男子,是不會和吳佐計較的,當然,也不奢望吳佐能理解他。但被吳佐這麼一說,他心裏也有點惴惴然。首長調回北京,只帶了兩個副官走,其中一個是他。首長交代的每一件事,他都儘力做到最好。首長和諸老師喜歡這裏嗎?

好像是喜歡的!稍微整理了下,卓紹華一家四口就下來了。帽子、圍巾、厚大衣,全副武裝,尤其是戀兒,裹得像只圓球,一抬腳,就從台階上滾了下來。「哎喲!」她也不哭,扭頭朝卓紹華張開兩隻手臂。卓紹華笑着抱起她,諸航和帆帆手牽手。

這片海偏北,沙子是白色的,夏天的時候,這裏被人戲稱為海邊浴室。此刻,雪白的沙灘上,除了他們四對腳印,就是天空中撲騰著翅膀掠過的海鳥。「這兒都是我們的嗎?」戀兒被眼前的壯觀鎮住了,掙扎著下地。

「是的,都是我們的。」卓紹華替戀兒系好鬆開的帽子。

戀兒興奮了,蹣跚著向前,走幾步摔一跤,爬起來再走,再摔,自己笑得咯咯的。帆帆陪她一起,但不出手相扶,看到沙子裏有枚小貝殼,撿起來,讓戀兒聞,說這是海的味道。戀兒伸出舌頭舔一下,直嚷,咸!

「首長,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度假嗎,也是冬天,那時,還沒有戀兒,帆帆很小,都不會走路。」

卓紹華伸手攬住突然陷入往事中的諸航,當然記得,那時,這孩子被自己的狗血身世驚呆了,整個人處於崩潰中,他帶她去泡溫泉,希望能暖暖她冰涼的心。「現在,我們一家四口了,就像你說的,一年更比一年好。」他和她一起看着前面迎著風艱難前進的戀兒和帆帆。

倆孩子走幾步回下頭,好像是確定下他們在不在。

諸航扭過頭,盯着首長的眼睛。都說相由心生,首長眼睫很長很黑,眼形俊朗,因為做事認真、專註的緣故,眸子特別亮,讓與他對視的人感到心裏面的小心思無處躲藏。「嗯,我們又一起看過了海。」

卓紹華被她看得心頭一盪,情不自禁低頭,鼻尖輕輕摩擦着她的臉。「你的要求總是不高。」

「其實不是,我是看人布菜。你要做表演嗎,這兒有兩個小觀眾呢!」

「看吧!父母恩愛,孩子更有安全感、幸福感!」

「首長今天像個情感專家。」

「這是事實。走,我們去那裏。」

前面有個背風的山崖,對着太陽,稍微好受點。帆帆和戀兒不怕冷地在沙灘上堆築城堡,諸航眯起眼睛看着遠方,波濤自遠及近地卷過來,按一定的節奏和秩序反覆着,百年、千年,就像是大自然一直在跳動的脈搏。這麼安靜地看海、懶懶地曬太陽,等著天黑的時光,四個人都在,以後估計很少有了。很多人對於明天都懷着美好的憧憬,可是明天等着我們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所以,要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想什麼呢?」諸航頭依在卓紹華的肩膀上,眼睛閉着。

「沒想,我在享受。」喁喁低語,如同呢喃。

「嗯,盡情地享受吧!」卓紹華把聲音也放低了,寵溺的笑意在嘴角蕩漾開來。

其實稍微也想起點事,特羅姆瑟那年冬天的海,好像比這裡冷了十倍。

「媽媽,我們能再玩幾天嗎?」戀兒噘著小嘴,鼻涕都下來了。諸航手忙腳亂地替她擦去:「不能,這兒不是我們的家,交的錢只夠住到今天。明天這兒就不屬於我們了,有別的人要住進來。我們要是賴著,會被打的哦!」

後果這麼可怕,戀兒不敢吱聲了。諸航讓她去看哥哥的行李收拾得怎樣了。假期還是沒度完,首長接到了一個緊急會議通知。兵分兩路,諸航和兩個孩子原路回寧城,首長獨自去北京。諸航拉上行李箱,桌子、柜子又查點了下,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

「諸老師,十點了,我們得去機場了。」吳佐推開門,指了指手腕上的表。

諸航瞪大眼,舉起手臂,手腕什麼也沒有。月相表呢?那隻表,她其實不經常戴,但每年過年時,都會從柜子裏取出來,戴個十天半個月。隔一陣,還會去鐘錶店請人清洗。

吳佐把幾個房間都翻遍了,還去沙灘上找了一圈,月相表的邊都沒看到。諸航的汗下來了,一次又一次固執地把抽屜拉開、關上。吳佐看着時間又過去了一小時,硬著頭皮找到正在接電話的卓紹華。

卓紹華從沒有見過諸航如此慌亂不堪,喊她都不應聲,甚至趴到床底下去了。他把她從地毯上拉起來:「不要找了,丟了就丟了,以後我再給你買。」

「不一樣,那塊表的意義不同。」諸航拂開他的手,還要找下去。他緊緊攥住她的手:「諸航,在我和月相表之間,哪個更重要?」

諸航愣住,不懂他的意思。

「是的,月相表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意義很不同。可是我們結婚了,不只是法律上有着權利和義務,同時我也把自己送給了你。月相表會丟,但是我不會,我一直都在。」

諸航被說服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帶着行李和孩子去機場。她扭頭看後方,首長還站在酒店門口朝車的方向看着。她心裏還是有點難受,可能是唯心了,大過年的,把她很珍惜的月相表丟了,總覺得心中堵堵的。

「首長,我們也該出發了。」秦一銘把大衣遞給卓紹華。

卓紹華點點頭,目光卻沒挪開。那孩子心裏面不是藏着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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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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