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是一段特別的留白

9,你是一段特別的留白

「白雁,你聽我解釋,」康劍覺著自已的大腦短路了,他本能地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樓梯,環住白雁的肩,「事情不全是這樣的。」

白雁的眼眸平靜無波,她努力睜大眼,克服一陣又一陣的頭暈,「我媽媽二十四年前破壞了你父母的感情,對嗎?」

康劍臉色白得像紙,他沒辦法否認,只能沉默。

「你娶我就是為了讓你媽媽心裏面痛快一點嗎?」

「白雁......」他一再地喊她名字,心臟如陷冰窖。

「領導,你沒有做錯。讓你媽媽開心,是你的孝意。母債女還,是我應付的代價。一切都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白雁慢慢地推開他的手,轉過身向卧房走去。

李心霞和吳嫂呆住了,不相信一向伶牙俐齒的白雁在得知全部真相后,會一點反擊都沒有。

三秒鐘后,白雁拎着包包出來了。

康劍試圖走近他,她搖搖手示意他不要過來,「我該去上夜班了......咳......」喉嚨有點癢,她不禁咳出聲來。

她幾乎是頭重腳輕地快步下樓,走向門口。康劍怔了下,追過去,試圖抓住她,但被她甩開了手。

「白雁......」該死的,她腳上還穿着拖鞋。

白雁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走得非常快,快得像一陣風,等到康劍追下樓,她已經用從未有過的速度跑出小區,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西墜的斜陽,在樹蔭間灑下斑斑駁駁的光影,康劍站在光影中,終於知道腸子悔青是一種什麼感覺了。

「去雲縣......咳......」白雁托著滾燙的額頭,讓司機關了空調,開了窗,希望傍晚的涼風能讓自己的身子舒適一點。

「小姐,你是不是感冒了?」開車的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笑起來憨憨的。

「我沒關係。」去雲縣,至少得二個小時的路程,白雁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睡一會。

但一閉上眼,關於康領導的前塵往事就一點一滴地涌了上來。

第一次見面是在注射疫苗時,他清冷地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然後,讓簡單與她搭訕,留下他的手機號碼。那時,他是不是就已經醞釀對她的報復了?

小吳秘書的生病,簡單的答謝宴,她說他怎麼也在呢!天下着大雨,簡單和小吳突然離席,留下他和她,現在想想,這也是他精心的安排。

以後的種種,兩人還不算熟識,他急切地向她表白,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如此大的一張網,這麼多幫凶,對她說的那麼多的真摯的、感動的話,讓她往哪裏逃?

她拒絕過多次,可他執着地一次次向她走來。現在想想,他執著的不是對她的愛,而是對她的報復。

沒有結婚,就急切地帶她去江心島見識上層人物奢華的生活,他那時是不是在一邊冷眼旁觀,看着她會不會受寵若驚?

陸滌飛的話,伊美女的話,婚後所發生的事,與今天聽到的一聯繫,再也不覺得奇怪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與她的婚姻,犧牲了伊美女,他婉惜過嗎?

沒有力氣去評價康領導的所作所為,一個人一個活法。值得慶幸的是,她識破了他,沒有像他預計的喜歡上他、貪圖他給予的奢華,所以心也就不疼得那麼厲害。她就是有點冷而已。

因為冷,白雁不得不環著雙肩,蜷縮在椅中。

包包里的手機響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響到沒電,安份守已地平靜了。

暮色漸漸四籠,車窗外,天地融成了一團黑暗。

計程車前的兩束強光在黑暗中向前平治著,雲縣慢慢近了。

計程車進了縣城,白雁讓司機在文化大院的馬路對面停一下。

她沒有下車。

老式的鐵柵欄門只開了一扇邊門走人,一側的水泥牆上掛着一溜氣白底黑字的木牌匾,分別寫着雲縣文聯、雲縣群藝館、雲縣歌舞團、雲縣越劇團......不知道淋了多少年的風雨,這些牌匾的白底開裂著,露出裏面的木頭。

邊門外停著輛藍色寶馬,接走了從大院出來的幾個演員樣的年輕女子。幾個曾經是美人樣的中年女人肥了腰身、懶漢似的趿拉着拖鞋,指著狂逝而去的車,指指點點,其中一個就是商明星的媽媽。

白雁閉上眼,都能看清大院裏面的情景。一排排帶小院的平房,冒出雜草的小徑,排練場的平房爛了屋頂的磚瓦少了半邊門。

在去護專讀書之前,她和住在裏面的每一個人一樣,每天都從邊門出出進進多次,背著書包,拎着菜。

「走吧!」這種地方,白慕梅已經不屑踏進了。她在雲縣最好的地段,給自己買了個一室一廳的公寓。

此刻,夜色如鐵,冰冷,堅硬,像一幅盔甲套在身上。

車停了下來,白雁先給了司機二百元錢,「我只在上面呆半個小時,然後我們回濱江。」

司機一愣,覺得奇怪,但沒有多問。有生意做,管客人古怪不古怪呢!

白慕梅搬到這裏后,白雁只來過一次。中午到的雲城,進來參觀了下,然後白慕梅帶她出去吃飯,她吃完就回濱江了。

白雁記得公寓的窗子很大,臨窗是個西式酒櫃,柜子裏擺着十幾瓶酒,高矮胖瘦,各種瓶子各種酒,一打高腳酒杯洋派地吊在一個架子上面。酒櫃前的茶几上,白慕梅在一隻細頸玻璃瓶裏面,插著三枝鳶尾花。窗戶對面的白牆上面,掛着和個大小不一的鏡框,都是白慕梅的演齣劇照。

給白雁印象最深的是白慕梅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都是絲絨的,顏色是神秘的紫,床對面的是一排鏡子,可以清晰地把床上任何細微的動靜都映照出來。

白雁咽了幾口口沫,抬手敲門。

「誰呀?」從裏面傳出白慕梅絲綢一般柔軟的聲音。

門應聲而開,屋內燈光調得很暗,白慕梅薄紗般的睡衣如蟬翼般,讓裏面的胴體若隱若現。

「雁雁,你怎麼來了?」白慕梅藉著樓道的燈光,看出是白雁,把自己的睡衣帶子繫緊了。

「我方便進去嗎?」白雁問道。

白慕梅愣了下,「你等會!」她把門掩上,從卧室里傳來她嬌柔的輕笑聲和低低的說話聲。

過了一會,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出來。白雁低下眼帘,往旁邊讓了讓。

「進來吧!」白慕梅轉過身,「你吃飯了沒有?」

這只是一句應景式的問話,白慕梅這裏除了酒就是咖啡,油煙是從來不惹的。

「阿嚏!」白雁被屋子裏濃郁的香氣熏得打了個噴嚏。

「你感冒了?」白慕梅皺了皺眉頭,給白雁倒了杯水,優雅地倚在酒櫃前。

「可能吧!」白雁抬起頭,白慕梅的面容在酒吧燈的光線裏面顯得分外嬌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不好意思,這麼晚過來打擾你。我有點事想問問你。」

白慕梅給自己拿了個杯子,倒了半杯酒,沒說話。

「在我和康劍結婚前,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你和康雲林曾經上過床、你曾經害得他老婆跳樓自盡?」

「我有提醒過,」白慕梅不動聲色,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說過你配不上康劍,你們的婚姻不會超過六個月。」

「你那是說嗎?」白雁顫抖著,「我長這麼大,不管做什麼,你從來沒有好好地贊成過,你不是冷嘲就是熱諷。你了解我的個性,越是你反對,我越是要去做好。其實,你是故意激將我,要我嫁給......康劍的?」

白慕梅慢慢地把杯中的酒喝凈,撩開睡衣,露出雪白的大腿,坐到吧枱上,「你分析得不錯,我是想你嫁給康劍的。」

「為......什麼?」白雁已經站立不穩了,她不得不扶著柜子的一角。

「你說呢?」白慕梅的聲音努力保持平靜,但臉色突然變了,「因為我恨那個癱女人。她既然跳樓,為什麼不死得乾淨些,還要丟人現眼地活在這世上?要不是她,現在的康書記的老婆就是我,就是我!當年,康雲林都說好要娶我了,我在雲縣等他,他回去離婚。結果,我等了二個月後,等到他一通電話,他說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他老婆跳樓致殘了。如果他的老婆活得好好的,或者死得乾乾淨淨的,我們都有希望,可是她是癱瘓了。她是故意的,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我與康雲林徹底斷開。康雲林從那以後,就把我一腳踹開了。這口惡氣,我怎麼咽得下。事過二十四年,他的兒子送上門來,我當然不要放過那個女人。我就是要與她做親家母,要我白慕梅的女兒整天在她面前晃着,我要她日日夜夜都想起二十四年前的事,疼著,痛著,永不得安寧。」

白雁好想笑,想不到她來到這個世上有這麼大的用處,又是康劍報復的對象,又是白慕梅手中的一根刺,深深插進李心霞的軟肋。

「我真沒想到你還曾想過嫁人,其實你這樣多好,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

白慕梅跳下吧椅,給了白雁一耳光。

「我是你媽媽。」

「對,你是我媽媽,剪得斷的是臍帶,剪不斷的是血源。」眼淚從她的眼睛裏面流出來,她卻一直笑着。

「你從濱江跑回來,就為這事?」

「我不能回來看望下我漂亮的媽媽嗎?哦,還有件事告訴你,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要和康雲林的兒子離婚。」

白慕梅怔了一下。

白雁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手握著門把手,她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想了半天,她回過頭,「媽媽,我現在不是你的包袱,對你也沒什麼用處,血源可能能剪斷了!」

她跌跌撞撞地下樓,樓梯里墨黑墨黑的,她整個人也墨黑墨黑的,拖鞋在台階上啪噠啪噠地響着。

「沒有超過半個小時吧?」她站在車邊問司機。

司機剛剛跑出去買了瓶水和一塊麵包,正嚼得起勁。含着一塊,給白雁打開車門,看到白雁煞白的臉,嚇了一跳。

「小姐,要不我們先去下醫院?」反正這夜裏也接不到別的生意,司機索性不急了。

「我們現在就去......濱江第一醫院。」白雁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著。

司機把麵包咽下去,上車,發動引擎,車向夜色里駛去。為了怕打瞌睡,他開了電台聽音樂。

白雁在音樂聲中迷迷糊糊地閉上眼,一團黑暗裏,她看到自己獨自坐在門檻上,外面電閃雷鳴,她害怕得直哭,可是從門口來來往往的人都沒人看她一眼。

「小雁。」面前突然站了一個人影。

她抬起頭,看着放大的俊朗微笑着的面容,扁扁嘴,「明天,我怕......」

「不怕,不怕。閉上眼睛,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明天!」

俊朗的少年朝她點點頭。

白雁笑了,握住少年溫熱修長的手指。

「小姐,到了!」

這是誰的聲音?外面怎麼這樣黑?這是哪裏?明天呢?白雁惶恐地四下張望,「明天......明天......」

她想叫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急得揮着手臂,不知絆著了什麼,「咚」地一聲向前栽去,徹底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

雲縣的文化大院裏,居民不少,白慕梅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她不僅人長得媚,而且戲演得也好。從劇團回大院的一路上,多少孩子追在後面看。雲城裏有個什麼活動,都以能請到白慕梅出席為豪。她呆在雲縣的時間並不多,常年隨劇團在各個市縣演出,有時也去省城。

商明天的父親是越劇團分管道具和雜務的,母親原來在老家種地,懷孕后被商爸接到縣城。她閑不住,在電影院裏賣香煙瓜子,賺點錢貼補家用。一胎生下兩個孩子后,她又從紙盒廠領了些活,不放電影時,她就糊紙盒。

四口之家住着兩室一廚,合著個小院。一間房做了卧室,另一間房就是客廳、餐廳。商明天、商明星大了后,就在卧室和客廳里各拉了一道帘子,另外買了兩張小床。這樣子一來,家中就顯得更擠了。商媽趴在窗台上,看着後排的白慕梅家,直罵商爸無用,人家兩口人住兩房一廚,我家四口人也住兩房一廚。

商爸噙著紙煙,悶聲不吭,心裏想,咱家能和她家比嗎?

關於白慕梅的風流軼事,商媽當然聽說了不少,她也曾親眼看到不同的男人衣冠楚楚地來接過白慕梅。莊戶人家的女子,性子直,眼裏容不得沙,也咽不下這口氣。商家的廚房正對着白慕梅家的小院,她做飯時,有意無意地就白骨精長、白骨精短的罵罵咧咧個不停。

白慕梅一般懶得理睬她,這天,不知怎麼來了精神,媚眼一飛,站到了商家的窗前,「黃臉婆,你是不是心裏面妒忌得發狂呀?其實呢,這白骨精也不是誰想做就能做到的。像你這樣,就是主動脫光了,男人們也不會瞟一眼的。所以,你就少說兩句,別自暴其短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騷狐狸,你以為人人都像你賣身求榮嗎?我呸,我幹嗎要別的男人有興趣,我自有我家男人寶貝著,你呢?」

白慕梅笑得眉眼都綻開了花,「別告訴我你家男人只吃素的。只不過,我瞧不上他而已,不然......」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商媽一下子跳起來,叉著腰,「不然能怎麼着?」

「問你家男人去。」白慕梅一扭,風擺楊柳似的進了屋。

商明天家一下炸開了鍋,任憑商爸怎麼賭咒發誓,商媽整整嘶吼了一個晚上,震得雲縣上空的天都變了。

從此後,商媽正式與白慕梅結下了梁子。

白雁那時還小,不懂大人們的事。瞅著商家的兩個孩子在外面小院玩得歡,顛顛地跑過去,還沒到門口,商明星上來一把把她推翻在地,「滾開,小白骨精,不要髒了我家的地方。」

「明星,你幹嗎?」商明天過來扶起她,責怪起妹妹。

「哥,媽媽說過了,這白家沒好東西,不讓我們和她玩。」說着,商明星把剛站來的白雁連推帶搡地推出了門。

白雁眼中含淚回過頭,商明天對着她微微一笑。

下一次,白雁經過商家的小院前,商媽一盆髒水從里潑了出來,濺濕了白雁的小花鞋。

不僅是商明星,文化大院裏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沒一個人肯和白雁玩。看到白雁,不是扔石頭,就是吐唾沫,有些稍微大的男孩子,還會對白雁說下流話。有的甚至,趁白雁不注意時,一下把白雁按倒在地,騎在白雁身上,「小雜種,你媽媽是不是就這樣被人『干』的?」

一幫半大小子圍着起鬨,他們喊著,快來看啊,小破鞋被「干」了。

白雁漲紅著臉,不知哪來的力氣,「砰」一下把身上的小男生推倒,抓起一團泥甩了過去,學着他們的話回擊他們。小男生們惱羞成怒,一擁而上,對着白雁拳打腳踢。

商明天從外面衝進人群,奮力把白雁護在身後,替她撣去身上的灰塵,抹去小臉的泥污,向小男生們怒目而視。

結果,商明天被打得鼻青臉腫,白雁到沒什麼事。晚上,一幫家長領着孩子到商家興師問罪,商媽又差點把房子掀了個蓋,逼着商明天發誓以後不準再和小白骨精玩在一起。

白雁坐在門檻上,穿過廚房的窗戶,可以看到商明天跪在地上,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商媽氣得差點犯了病。

商明星第二天看到白雁,眼裏面都能噴出火來。

後來,白雁學乖了,見着院裏的孩子就繞得遠遠的,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當沒聽見。

夏天到了,白慕梅又去了外地演出。雷雨夜裏,白雁一個人端坐在床上,害怕得不敢合眼。偏偏這時又停電了,屋子裏黑漆漆的,窗外,雷一個接着一個,閃電如火蛇般不時掠過窗口。

白雁死命地咬着唇,身子抖得像秋天裏隨風飛舞的落葉。

突然,商家的廚房裏點上了一盞馬燈,淡淡的光影映着商明天清俊的面容。他坐在窗前看書,時不時抬起頭看着外面密密的雨簾,時不時輕輕一笑。

白雁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口,對着那昏暗的燈光,也笑了。

商爸只讀到初中,商媽大字不識一個,可是商明天卻屬於那種走到哪裏都會引起喧嘩的男生。他拿過奧數獎,拿過作文獎,得到全縣十佳好少年的稱號。這些都不足為奇,最讓人臉紅心跳的是,他在全校運動會上拿過100米短跑冠軍,迎風而跑的樣子讓全校的女生都瘋狂了。他優秀得讓人窒息,卻又那麼真實地每天出現在校園裏。

和他同胞所出的商明星不知哪塊弄錯了,簡直就是他的反襯,除了遺傳到她媽媽的一張利嘴,其他無一長處。因為考試不及格,留了兩級,落到了和比他們小二歲的白雁一個班。

白雁成績也好,但她非常的低調,除了上課,學校里任何活動都不參加。即使這樣,她仍在學校里是引人注目的,因為她的媽媽是白慕梅。

早晨,白雁出家門,隔個二分鐘,就聽到商家的院門「吱」地一聲,「媽媽,我上學去了。」商明天高聲說道。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文化大院。一些存心找事的男生翻翻白眼,從白雁身邊跑遠。

他們曾經故意惹過白雁,可是那個優等生商明天像不怕死的衝上來,不是對他們嚴詞斥責,就是拼了命地和他們對打。有次,還鬧到學校里,他們差點被學校開除。

放學鈴聲一響,白雁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商明天已經站了一會了。這次,是他在前,她在後。

風,微微地吹着。夕陽西墜,路邊一蓬茂盛的野花,開得正濃。

慢慢地,一前一後,變成了並肩偕走。

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商明天的書讀得真多,他給白雁講古代的故事、外國的傳聞,說他的夢想,他的抱負。

白雁扭過頭看他,眼睛亮亮的,在春日的陽光下,靈動秀美。

兩人走到文化大院前,商明天停下腳,白雁會意地一笑,先跨進大門,五分鐘后,商明天走了進來。

雖然白慕梅對她冷冷淡淡、整日不在家,雖然她被別人戳著背脊罵「小雜種、小白骨精」,可白雁覺得那時候的日子過得真美、過得真快。

過年過節時,文化大院裏比平時更加熱鬧了,家家戶戶歡聲笑語,這越發襯得白雁家中的清冷和寂寞。

商家日子過得緊巴巴,可在過年時,也會奢侈一下。商媽有一雙巧手,炒的咸乾花生,做得炒米糖,腌得臘腸、雞腿,白雁坐在屋子裏都能聞得見。

白慕梅這個時候更是不見人影,白雁會做的飯菜有限。端著飯坐在桌邊,白雁怎麼也咽不下。她扭頭看商家的廚房,裏面水汽騰騰,商明星纏在商媽的腳邊,突然伸手偷偷捏了一口菜塞進嘴巴里,惹得商媽一聲大吼。但那吼聲是帶着笑的、寵溺的。

白雁不禁紅了眼,她不是眼饞那一盤盤令人直流口水的食物,她是好羨慕那一屋子的溫馨。

天黑了,文化大院裏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白雁窩在房間里等春節聯歡晚會,院門突然被輕輕叩響了。

她以為是白慕梅回來,跑過去開門,商明天站在門外,手裏面提着個紙袋,她一下聞到了熱騰騰的氣息,小臉突地紅了,「我不要。」她知道這一定是商明天偷拿給她的。

她一個勁地往後退。

商明天笑着抓住她的手,把紙袋塞過去,「傻瓜,是我給你的。」同時塞進來的還有一個筆記本和一枝筆,應算是新年禮物吧!

她愣愣地接過,商媽又在叫喊商明天了,商明天沒來得及多說話,就走了。

白雁捧著紙袋,淚水奪眶而出。那時,她十三,商明天十五。

十四年那年的冬天,白雁感到胸部發脹,身高一下子抽長了許多,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肚痛得厲害,然後,下面出血了。她嚇得六神無主,在屋子裏團團的轉,剛好看到商明天到廚房來,她第一次主動跑過去敲廚房的窗子。

商明天一聽,忙和她一同去了醫院。

值班的是個女醫生,笑了,告訴白雁,這不是病,而是她長大了,以後就是大姑娘。

兩人出了醫院,外面下着雪,兩個人把身上的錢湊齊了,在超市買了一袋衛生巾。風雪中,商明天呵着手,站在公共廁所前。白雁從裏面出來,對着他羞澀一笑。兩個人的手自然而然牽到了一起。

這情景,還是被商媽知道了。

商媽破天荒地,沒有罵,也沒有哭,她兩天兩夜,不合眼,也沒喝一口水、咽一下米粒。

商明天說了什麼,白雁不知道,但她知道了,這世上不是所有相互喜歡的人,都能走到一起的。

喜歡是兩個人的事,而結合卻是兩個家庭的事。

商爸、商媽不是壞,而是他們有着根深蒂固的觀念,在商明天的身上,他們寄予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厚望。

他們對於白慕梅燦爛的生活一直不齒,對於她同樣是一臉的輕蔑。如同《流浪者之歌》裏面寫的一樣,小偷的兒子也會是小偷,白雁一定會是一個小白慕梅。這種認定根深蒂固,不是用時間,用道理就來讓他們說服的。他們視她如同瘟疫一樣,唯恐她污了明天的清白。

她知道明天對她好,可是他們卻是沒有明天的。即使明天頂住全部壓力,硬和她在一起,她看着傷透了心的商爸商媽,明天和她會幸福嗎?說不定,倔強的商媽會以死相逼。

能給明天幸福,又能讓商爸商媽接受的女子,一定在某個地方,但肯定不是她。

她很早就知道,有些事,努力就能做到,有些事,不管你怎麼努力,永遠都做不到。

初中一畢業,白雁報考了護專,並順利錄取,她讀護一時,明天正進入緊張的高三學期。

兩個人離得遠了,可是明天每兩天都會給她寫信,告訴訴她學校里的趣聞,告訴她這次抽考他考得如何。她回信說,護專很大很美,她有了一個好朋友,叫柳晶。她沒有告訴他,她想他想到從夢裏哭醒。

放寒假,白慕梅到外地巡演,要過了正月才會回雲縣。白慕梅記得給她留下下學期的學費、書費,卻忘了給她寒假和開學后的生活費。劇團里收房租、水電費的大伯都到門上催過幾回了。她愁得幾夜都沒辦法睡着,突然想起來這一年的情人節正好是正月初六,心中一動。她跑了幾家花店,求情似的從人家那兒批發了幾十朵玫瑰。批發一枝玫瑰三元錢,在情人節那天賣出去,一枝十元錢。

那個年代,十元錢是什麼概念。可以買十幾斤大米,可以繳一個月的水電費,可以買一身粗棉布的內衣。

如果把幾十枝玫瑰賣出去,白雁就可以撐到白慕梅回來的日子。

正月初六,天下着凍雨,冷得出奇,可是卻攔不住相愛的人火熱的心。她先是在幾家咖啡店門口賣,然後又去了肯德基店。

賣花的人很多,生意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清清淡淡的,過一會,賣出去一枝。白雁一直站到晚上十一點,感覺人都凍成了個冰棍。商明天撐著傘站在她身邊,不時把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腋窩下暖一暖,不然,就是把她的手塞進他的衣領里,吹着熱氣呵著。

終於,手裏的玫瑰只剩最後一枝了,白雁開心地直笑。

「小雁,這枝咱們留着,我來買。」商明天看雨大了起來,捨不得她凍。

「不行,你要玫瑰幹嗎,好貴的。你爸媽賺錢那麼辛苦,不準亂花。」她像個小大人似的振振有詞。

商明天看着她,沒有言語。

對面走來一對相依相偎的情侶,白雁從傘下跑了出去,「帥哥,給你女朋友買枝花吧!」

女孩媚媚地笑着,撒嬌地看着男友。

男孩子有點心疼,不過,還是大方地買下了花。

白雁拉着商明天站在路燈下,一遍遍地數着錢,興奮得又蹦又跳。「明天,我們去奢侈一回,好嗎?」

白雁所謂的奢侈就是去飯館吃個飯,都大半夜了,除了幾家麵館和咖啡店,其他都關門了。

兩個人去了家麵館,要了兩碗青菜面,呼嚕呼嚕,吃得個碗底朝天。

「明天,我好像活過來了。」白雁揉着臉頰,舒服地舒了口氣,眸子亮晶晶的,「你剛剛說最後那枝花不要賣時,我真有點動搖哦!怪不得要用玫瑰代表愛情,因為她又美麗又高貴。天寒地凍的,看着一枝嬌艷的玫瑰盛開,不談價錢,光想着送花人的那份心意,就好溫暖,好浪漫。但浪漫還是建立在物質的基礎上,目前和我無關,所以我還是務實地把她賣了。」

商明天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憐惜,他站起身結賬,她搶著要付,他瞪她一眼,她乖乖地吐了吐舌頭。

兩個人都住在劇團大院裏,到了大門口,她停住腳,「你先進去,不然你媽看到你和我一起,又要吼了。」

「不,你先進去。」商明天把傘塞到她手裏,摸到她頭髮濕濕的,心疼地替她豎起衣領。

她笑笑,哼著歌走進大院。

商家的窗戶上映着一個人影,那是商明天的媽媽在邊織毛衣邊為商明天等門。白雁對着那個剪影,羨慕地嘆了口氣。不過,這種心情只是一閃,她捂着裝著錢的口袋,快樂地彎起嘴角。

第二天,天放晴了,可是溫度仍然很低。白雁起床,剛在做早飯時,聽到有人輕叩門。

她打開門,只看到商明天的身影一閃。窗台上放着個紙盒,她打開一看,紙盒裏裝着一隻塑料的發卡,還有一枝紙做的玫瑰。紙是紅色的,寫對聯的那種紅紙。玫瑰做得很逼真,繃開一看,嬌媚秀美。

她抬起頭,商明天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下,對着她羞澀而又溫柔地笑着。

商明天因為成績優秀、身體合格,被空軍學院招去。商家在院子裏足足放了近一個小時的鞭炮,文化大院裏飄蕩著濃濃的火藥味。

商明天在臨走的前一天,向她表白,她站在路燈下,看着他那張俊秀的臉,緊緊咬着唇。

這樣的表白,只是向她坦誠他一直以來的心聲,可是卻也是結語。

這個男孩,以後會長成帥氣的男人,溫柔、體貼、細膩、深情,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像他這樣子愛她了。她很喜歡,很喜歡他,喜歡得願意付之於生命,可是,她卻不能嫁他。

她能擁有的,只有那朵紙做的玫瑰。

她仰起臉,他笨拙地吻她,碰撞到她的牙齒,吻到了她嘴邊咸濕的淚水。

「明天,如果以後不能嫁給所愛的那個人,該怎麼辦?」他們牽手在月光下走着。

商明天閉了閉眼,語氣哽咽,「那就像你愛我一樣去愛珍愛你的那個人,努力讓自己過好,把我們的遺憾降到最低。」

白雁鄭重地點頭。

「小雁,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我都會想着你、看着你。」他吻去她嘴角的淚水,不想,他的淚又把她的臉淋濕了一片。

她咬着唇,任淚默默地流淌。

分手,不是對人生的妥協,而是對生活的正視,對自己的珍愛。

讓自己過得幸福,明天看到,就會很開心了,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可是,她過得幸福嗎?

********

「體溫三十九度。」

「嗓子發炎,肺部有羅音,該死,怎麼像個孩子似的,竟然得了個小兒常患的病------支氣管肺炎。快,做青霉素皮試......」

「打電話,通知康助,說人在醫院了。哦,還有讓交警大隊和公安局停止尋找。」

「小雁!」

......

好吵!胳膊上突地一下刺痛,白雁疼得擰起眉頭,緩緩睜開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室內灼亮的燈光,她本能地又閉上眼。

「小雁!」

她發燒燒出幻覺了嗎?怎麼聽到了明天的聲音?這聲音比幾年前離開時低沉、厚實了許多,但這個稱呼、這種語氣,只屬於明天。

白雁張張嘴,不禁噝了抽了下冷氣,嘴唇燒得好象起了泡,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她伸手往旁邊抓了抓,一雙手握住了她,然後,有人撫開她的長頭髮,托起她的腰,「小雁,想喝水嗎?」

白雁倏地睜開眼睛,一抹藍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眨眨眼,瞪着眼前那張微笑俊朗的面容,身上那像天空一般湛藍的軍裝,軍帽上閃著晶光的國徽,「明天?」她沙啞著嗓音,不敢置信地問。

「嗯!」商明天重重點頭。

白雁伸手戳戳他的臉腮,暖暖的。她笑了,笑得嘴角顫抖,笑得眼眶裏溢滿了淚水。「你穿軍裝好帥、好帥哦!」她的聲音比公鴨好不了多少,可那又有什麼,他是明天呀!

明天真的回來了,從成都回來了。

看到明天,她心裏面沽沽流着血的窟窿癒合了。

是不是老天聽到她心底里的呼喊了?

「可是你卻變醜了。」商明天抑住心裏面撕裂的心疼,從旁邊的柜子上端起水湊到她的嘴邊。

她捨不得眨眼,目不轉睛地看着商明天,水從嘴角漏到被子上都沒發覺。

商明天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嘴,看着她蠟黃的小臉、滿嘴的水泡,嘆了口氣。

白雁許久才從驚喜過度中回過神,燦爛的笑容像花朵般開在頰角,「丑就丑唄,女大十八變,明天我又會漂亮了。明天,你回來怎麼也不給我電話?」句子一長,她微微有點氣喘,眼睛轉了轉,看到自己居然是在病房的床上,手臂上吊著輸液管。

這怎麼一回事?她記得好像是從雲縣回來,坐在計程車的。

「我一下火車,就給你電話。至少打了十個,你先是不接,然後就關機了。」商明天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白雁伸手揉太陽穴,「我那時......人在車上,可能沒聽見。」

「後來我就到醫院來找你,沒想到遇着冷鋒,我們在外面吃好飯,正說着話,看到醫院門口圍着一群人,一看,是你從計程車里出來,沒站好,摔倒在地。」

的商明天沒有提白雁當時腳上只穿着一隻拖鞋,另一隻腳光着,渾身燙得像個火球,眼睛閉得緊緊的,牙齒把嘴唇咬出了兩排血印。司機驚慌地說兩人連夜在濱江到雲縣之間跑了個來回,她上車時就咳個不停。

冷鋒付了車錢,他把白雁抱進急診室,一檢查,急性支氣管管肺炎,兩人都愣住了。準備通知她家裏人時,這才知道她老公已經差點把濱江市炸翻了。

交警大隊在各個路段查尋有沒車禍事故,公安局在濱江市的角角落落尋找有沒單身女子出沒,白雁的同事和朋友家裏都打過電話,這麼大的動作是因為康劍市長助理的妻子失蹤十個小時了。

「呵呵,」白雁抽著氣笑,「這次見面印象深刻吧!呃,你怎麼認識冷醫生的?」白雁訝異地問。

「我們是戰友,也是朋友。」冷鋒從外面進來,接過話。

白雁懵了,看看商明天。

「冷鋒就是在我們飛行學院附屬醫院實習的,那時我們就認識了。後來,一直保持聯繫。」商明天看到冷鋒手裏面端著杯橙汁,起身拿過來,「嘴巴里苦不苦,先漱個口再喝,會好喝點。」他低聲問白雁。

白雁點點頭,柔順地任商明天托著腰,先用水在嘴巴里漱了漱,然後吐到便盆里,再接過果汁,「明天,酸!」她對着他嘟起小嘴。

時光好像沒有在他們之間生生斷開七年,她一下子又像回到了少年時期,哪裏不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明天。

「可是有營養。」商明天把病房內的空調又調高了一度,防止白雁着涼。

冷鋒站着,寒眉蹙著。他為商明天與白雁之間的默契訝然,這種默契是經過歲月沉澱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也不是第三個人插得進去的。

「明天,」白雁喝完果汁,感到有了些精神,四下看了看,「你......未婚妻呢?她住在賓館里嗎?」

「我先回來做些準備,她下周和她爸媽過來。」商明天的口氣有點不自然。

「你有她照片嗎?聽明星說也是軍人哦!」白雁眸光盪起興奮的光芒。

商明天微閉下眼,從褲袋裏掏出錢包,打開,抽出照片時,不想,帶出了另一張照片,晃晃悠悠地掉到了冷鋒的腳下。

冷鋒撿起來,商明天臉變得通紅。

「你還留着那張照片呀!」白雁笑了,「冷醫生,你別看,醜死了。」

十歲左右的小白雁,笑得甜甜的站在一臉青澀的商明天身邊,商明天沒有看着鏡頭,而是側着臉看着白雁,眉眼滿溢着快樂和滿足。

冷鋒閉了閉眼,把照片還給商明天,商明天小心翼翼地又插回錢夾,把未婚妻的照片遞給白雁。

「哇,這才是真正的英姿颯爽呀!」白雁抬起眼,看看明天,「和你的氣質好配,你爸媽看到了,一定開心瘋掉了。婚禮放在什麼時候?」

「小雁,你閉上眼休息一會,不要再講話了,天還沒亮呢!」商明天收回照片,說道。

白雁哪裏捨得休息,可看着明天一身的風塵僕僕和疲倦樣,她只得點點頭,「我輸好液,就給你電話,我請你吃飯。」

「我不走,就在這兒陪你。等天明了,我去看下明星,然後還會過來。」

明星?白雁突地想起商明星一張如同調色板的臉,「明天,你去之前給明星打個電話,她工作挺忙的,有時會遇不到。」她不想讓明天看到明星的真實面目,他會傷心的。

「唉,你不僅是變醜了,還變得嘮叨了。」商明天瞪了她一眼。

她俏皮地吐了下舌頭,乖乖地閉上眼,過了一會,又偷偷睜開一條縫看着外面。

商明天挫敗地瞅瞅輸液瓶要到底了,催著冷鋒撤下,接着「啪」一下關了房間的燈,他拉着冷鋒走出病房,讓那個病得有點人來瘋的某人好好休息。

白雁透過窗外,看着站在走廊上的兩個身影,眯眯地笑了,笑得一陣陣抽氣。

他們兩人之中,只要明天過得幸福,就不枉他們分開時疼得死去活來的酸楚了。

黑夜裏,一點聲響都聽得十分的清楚,一陣「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過來。

「請問白雁在哪個病房?」氣喘吁吁的詢問聲。

「在這裏。」商明天從冷鋒的眼神中看出,這個匆匆忙忙跑過來的男人應該就是白雁的丈夫康劍了。

康劍慌亂間,也沒多注意病房外面站着的兩個男人,「砰」一下推開病房門,就沖了進去。

商明天體貼地替他開了燈,和冷鋒往走廊的盡頭走去。

「明天,白雁在你的心中,不只是一個鄰家小妹妹吧?」冷鋒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現在的時間差不多是凌晨四點左右,天漆黑漆黑的,街上的路燈熄了一半,夜露把台階都打濕了。明天深呼吸一口涼爽的空氣,澀然地笑了笑,「不是鄰家小妹妹,還能是什麼?」

她是別人的妻子,他將會是別人的丈夫,這就是事實。

剛去飛行學院時,想白雁想得人像失了丟了魂一般,而且這樣的想只能埋在心裏面,看不到一絲曙光。他心裏面難受,想找一個人訴說。有天出操時不慎扭傷了腳,去附屬醫院看病時,認識了冷鋒,兩個人談了幾句,很投緣,就成了朋友。冷鋒性情清冷,很少言語,處久了,才知道他很小失去雙親。酷酷的冷鋒說起雙親,涕淚迸流,明天默默地陪着他。後來,明天向他說起了自己的鄰家小妹妹白雁,但明天沒有提過白雁的家世。

明天愛說白雁的聰慧、俏皮、能幹、堅強,聽着,聽着,冷鋒就入了心,他覺得這樣的女子如同一個發光體,放在哪兒,都能引人注目,都能給人溫暖。而這種溫暖是冷鋒渴望但從不可及的。

冷鋒曾經笑問明天,是不是喜歡鄰家妹妹?

商明天鄭重地點頭,「當然。真正懂得她的好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這口氣不帶有一絲男友間的曖昧情感,卻又是發自心底深處的。

冷鋒畢業后,在部隊醫院呆了二年,有了點名氣。有家民營醫院的老總花重金把他從醫院挖到上海。冷鋒又花了二年,為民營醫院帶出了二位不錯的泌尿科醫生后,機緣巧合,他來到了濱江。

他聽明天說過,白雁在這家醫院工作,但當他一到濱江時,還沒等他開口問,醫院裏處處都在津津樂道一件事------手術室的護士白雁攀上高枝,嫁給市長助理康劍做官太太去了。

冷鋒對着商明天笑笑,從袋子裏抽出一根煙,倚著牆壁點上,「想不想抽一枝?」他把煙盒遞給明天。

明天搖搖手,有點憂心忡忡,「冷鋒,小雁她......是不是過得不好?」

冷鋒聳了聳肩,「如果他過得不好,你會怎麼做?」

商明天臉別過去,冷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得他一字一句說道:「我要把婚期往後推遲。」

冷鋒緩緩吐出一個煙圈,臉上的表神比平時又陰寒了幾份。

康劍兩條腿像有千斤重,慢慢地走到白雁的床邊。

白雁眼睛還在適應戛然又亮的燈光,眼眨了眨,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影:眼裏有血絲,眼袋發青,一根根鬍渣,像雨後春韭,突突地在下巴下冒了出來。

這一夜,他也沒睡好吧,要安慰兩個纏人的媽,還要顧慮她這個挂名的妻子。

兩個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看着對方,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他們突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康劍有點被白雁的樣子嚇到。

結婚以來,她俏皮地笑,嗲嗲地撒嬌,詼諧地調侃,半真半假地挖苦,故意綳起小臉對他生氣,不管什麼樣,她的表情都是那麼鮮活生動,而不像現在這樣如同一池靜水般,讓他看着心裏面又心疼又愧疚又著慌。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點小炎症,掛兩天水就好了。」白雁先開口說話,還對着他扯了個淡淡的笑意。

「一定要住院嗎?」康劍掀起被子。他記得她走的時候腳上穿的拖鞋,現在床下什麼鞋都沒有,他心裏面一震。

細白的雙腳有點泥污,腳掌下面磨破了兩塊,其他還好。

「住院比較好。」白雁閉了閉眼,感覺自己心情很平靜,沒什麼睡意,撐坐起來,想和康劍認真說幾句話。

現在,一切真相大白。這份婚姻,康領導有目的,白慕梅有目的,她一人出面替雙方都報了仇,身上沒掉一塊肉,沒破一塊皮,還守住清白身,說起來沒什麼大的損失。

該到謝幕的時候了。

謝幕之後,與康領導、白慕梅再沒有牽扯,她回到她小護士的位置,挺好的。

「能不能回家掛水?」康劍記得他上次有炎症,就沒住院。白雁住在醫院裏,一下就像與他隔了十萬八千里,他心裏面著慌。過去的八個小時,他不敢去回想是怎麼去度過的,心就像是在油鍋里煎著的粑粑,生怕下一刻接到什麼電話,說在某某地方發現了一具女屍。

如果那是真的,他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團漆黑。

看到白雁的這一刻,他的眼眶發熱,心在胸膛里急促起伏,他兩手交叉,十指緊扭著,不然,他會伸出手臂,想把他失而復得的老婆緊緊地摟在懷裏,喃喃地說:「好久不見,老婆!」

八個小時,已是恍若隔世。

白雁沒說話,只是抬頭仔仔細細地看看康領導的臉,這麼英俊這麼高貴的人,為什麼會做出如此齷齪、猥瑣的事呢?還以婚姻做代價,真是用心良苦!

他和白慕梅是一類的,人不可貌相。

康劍見白雁不說話,心疼地彎下腰,伸手摸摸白雁的臉,「老婆,我們回家養病好不好?」

「不需要!」白雁別過臉,讓開他的手,低下眼帘不看他,「康領導,我不會有任何事的,你放心。我已經租好了房子,水掛完之後,我想住到那邊。我的行李,麻煩你請簡秘書幫我送一下。我們倆的手續,你抽個空和我去民政局辦一辦。書房的抽屜里,有你的二寸照片,到時記得帶兩張,你的工資卡也放在那裏面。我們結婚時間不長,我的錢都沒什麼動,我不分你一半,你所有的一切,也不要分我一半。」

康劍現在最怕聽的就是這話,手裏抓緊了不鬆手,盡量保持鎮定地說:「你現在專心養病,別胡思亂想。那些等你好了后,再說不遲。」

「我不想等了。」白雁語氣淡得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沒有受虐的傾向。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再在一起。父母不能選擇,我能替我媽媽償的都償過了,但時光不會倒流,你媽媽的身體不會康復,我媽媽也不能立刻變成聖母,到此為止吧!到法院起訴,會讓你成為濱江市民茶前飯後的談料,你不在意,我還怕影響我以後的生活,直接去辦手續比較好。」

康劍慢慢直起身,怔怔地看着白雁,輕輕地說:「你就不想聽我的解釋嗎?」

「沒什麼好解釋的。」白雁扭頭看着外面,「你看,天馬上要亮了,昨天的事都已經成為過去。我想替你完成你的計劃,可我是個自私的人,想讓自己過得簡單點、開心點。康領導,我不恨你的。」

康劍咬了咬唇,「我沒你這樣冷靜,不管你怎麼說,現在,我不想談這事。」

他突地把床上的被毯一卷,包住白雁,「我們先回家去。」

「我說過不要。」白雁啞著嗓子,瞪他。

他充耳不聞,抱着她就往外面走。

白雁急得直打他的肩膀,他反而抱得更緊了。

「你要幹嗎?」聽到動靜,趕過來的冷鋒一愣。

「我帶她回去換衣服、休息,醫院裏人來人往不方便。」康劍擰擰眉,看出擋在自己前面的男人是那天送白雁回家的,還給白雁遞手帕、抹眼淚,心中不禁警鈴大作,臉色立刻就綳起來了。

「醫院是替人看病的,有什麼叫方便不方便。白雁還在病中,請讓她回到床上。」冷鋒不疾不徐地回道,毫無退讓的意思。

「你是誰?」康劍瞄著這個男人沒穿白大褂。

「我是冷鋒醫生。」

「哪個科的?」

「救死扶傷不問哪個科!」

康劍冷冷一笑,「既然冷醫生不方便說,那麼我只好給你們院長打電話了。至少日後我也要知道到哪裏去向冷醫生這麼關心我妻子道個謝!」

冷鋒迎視着他的譏誚,「這是我應該做的,不需要道謝。」

「怎麼能不道謝?我妻子雖然和你是同事,但現在的身份是個病人。這麼晚,還勞駕你在看護,我過意不去的。我.....白雁,你怎麼了?」

康劍低頭看白雁,她剛剛扯了下他的衣角。

「我......跟你走。」

冷鋒與康劍兩個人的音量在清晨的走廊里,中氣十足,激情洋溢,已經引得各個房間的病人家屬們探頭探腦地向這邊張望,值班護士們站在不遠處,竊竊私語。

這個情形再持續下去,她一旦離婚,那麼有些捕風捉影的人一定會與這件事聯繫上。她不能壞了冷醫生的名聲。

只是無奈地跟你走,而不是回家。

「你今天還需要吃藥、掛水。」冷鋒臉凝重得像罩上了一層寒霜。

「我下午再過來,幫我向明天說一聲,我再給他打電話吧!」白雁留戀地四下張望,明天跑哪去了?

「他去洗手間了。」冷鋒嘆了口氣,心裏面煩悶,又想抽煙了。

明天是誰?康劍心裏面的警戒線越拉越高。

白雁哦了一聲,無奈地點點頭,任由康劍抱着往外走。其實,她想下來自己走,可是沒有鞋。

這樣,落在別人眼裏,兩人好像很恩愛。

白雁譏諷地一笑。

兩人迎面與接早班的護士和醫生相遇,柳晶也在其中。白雁碰撞到她的目光,一剎那,白雁就閃開了。

柳晶追着白雁的身影,一直到康劍打開車門,心都戚戚的。

「小雁呢?」商明天看着空蕩蕩的床鋪,呆了。

「被他那個老公帶回家去了。」冷鋒突地把手中的煙頭往地上一扔,抬腳狠狠地踩熄,「昨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官二代怕白雁說出來,急切地想堵她的嘴,不管她的病,硬把她抱走。」

「那你怎麼不攔住?」商明天急道。

冷鋒挑了下眉,「你的鄰家妹妹自己要跟他走,我有什麼辦法!明天,我實話告訴你,你鄰家妹妹嫁了個人渣。那個男人娶白雁時,腳踩兩隻船,婚後,也一直讓白雁痛苦着。白雁租了房,正在與他辦離婚手續。」

商明天跌坐在床上,摸著還帶有白雁體溫的床單,重重地閉上眼,「給我......根煙!」

康劍請了一天的假在家陪白雁,他樓上樓下的跑了幾趟,先是放了一浴缸的水,讓白雁洗了個澡,然後又泡了柚子蜂蜜茶、煮了點稀飯。

李心霞與吳嫂對看一眼,難得沒有對康劍的行為發表評價。她們也怕白雁出了什麼事,那就鬧大了。但李心霞認真地想過,到了這一步,白雁已不能留,她同意兩人離婚。

掛過水后,白雁身上的熱度,已經差不多退了,就是全身沒力氣。一個人不管怎麼堅強,千萬不能生病。人在疾病面前,緲小如螻蟻,想逞能都逞不了。

白雁洗了澡,換了衣服,小臉紅得象顆蕃茄,氣喘得都接不上來,她扶著傢具,勉強走到床邊,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

康劍用毛巾替她擦著頭髮,她搖頭,讓他下去休息一會。

「我看着你在我面前,才心安。」康劍拉過薄被,替她蓋上。

「你在我面前,我很心煩。」白雁秀氣的眉頭擰成了個結,側過身,倦累得說不動話,她擺擺手,合上了眼。

康劍把窗帘拉上,就這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時不時摸下白雁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熱度。

白雁迷迷糊糊剛合上眼,就聽到下邊的門鈴按得震天響。

「你找誰?」吳嫂拉開門,看着外面提着個紙袋和一個保溫瓶的女子。

「我是白雁的朋友。」

「她睡了。」吳嫂堵在門口,臉拉着,不想讓人見到。

「睡了,我就叫醒她。」女子眼瞪得溜圓。

「不行,你有事以後給她打電話,這裏是康劍的家。」

女子咂咂嘴,斜睨著吳嫂,「是康劍的家呀,我還以為是個監呢!就是個監,按照法律,也是允許探視的吧!」

女子一用力,把吳嫂往旁邊一推,看到李心霞冷著臉搖著輪椅過來,怔了怔,抬腳就往樓上走去。

「喂,你沒換鞋。」吳嫂跺着腳大叫。

女子理都沒理,大步流星。

康劍從卧室里走出來,「柳護士?」

「是我。」來人正是柳晶,「我要見白雁。」神情凜然,不容拒絕。

「她剛剛睡下。」

「我醒了。」白雁啞著嗓子在裏面喊道,鼻音濃濃,聽着柳晶一陣一陣的心酸。

康劍皺皺眉,替柳晶推開門,沒有跟進去,返身下了樓。

柳晶看着白雁,白雁看着柳晶,兩人都在扁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這是不是冷鋒說過的契機呢?白雁不由地感激起這場突如其來的炎症。

「雁,其實你過得也不很好,是不是?」柳晶哽咽著打了白雁一下,然後抱着白雁,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

「不僅不好,還沒你堅強,你看,都沒用地病倒了。不過,你肯理我,我情願沒用。」白雁也是淚不能止。

「你真是個大白痴,我哪是不理你,我是沒臉理你。朋友這麼多年,我怎麼能對你說出那樣的話呢!我也不堅強,我現在還會經常偷偷地跑去學校看他們,他們手牽手的,有說有笑,我一個人在暗地裏流淚......」

「不哭,為那種人不值得哭。」白雁心疼地替柳晶拭淚,「他後悔的日子在後面呢,咱們到時候看他們哭。以後,找一個比他好十倍、百倍的男人,生一個像花朵般的漂亮孩子,然後帶着孩子去看他,讓孩子叫他叔叔,嘔死他。」

「那個男人在哪呢,街上去買嗎?」柳晶很沒骨氣在嘆息,只怕過了李澤昊這個店,就遇不到賽過李澤昊的村了。十四年的相處,他在她的眼中,早已是最最好的了。

「不要買,到你未來婆婆家門前面的路上等去。」白雁挪揄地眨了下眼。

柳晶破涕而笑,把帶來的保溫瓶和紙袋打開,「這是芹菜鯽魚湯,對治肺炎最好了,這是香梨,潤嗓的,都是我花錢買的,你一定要吃光光。」

白雁含淚點頭,「我肯定連魚刺都咽下去。」

「那個就免了。雁,早晨在醫院裏看到你,不知怎麼,心裏面疼得像被誰揪著。我要是不過來看看你,我就什麼事都做不成。哦,冷醫生還讓我問下,你什麼時候去醫院吊液?」

「我現在沒力氣,我要睡一會,下午四點左右過去。」

「那好,你現在睡吧!我四點時到門診等你。我有許多話等你好了后要和你說。」

「我也有。」白雁向她擠擠眼。

柳晶下樓,李心霞與吳嫂氣惱地瞪着她,她高昂着下巴,神定氣閑地走向大門。

康劍替她打開門,送她到樓下。

柳晶說了再見,康劍卻還一步一徐地跟着。兩人不覺都走到了小區門口,柳晶被這種盛情弄得心裏毛毛的。她回過頭,盡量文縐縐地說道:「康領導,你請留步。」

康劍抬起頭,懇切地看着柳晶:「柳護士,我想有點事拜託下你。」

柳晶停住腳步擦汗,用膝蓋想也知道康劍要說什麼,她冷冷一笑,偽裝的一點禮貌被正午時的陽光蒸發得一乾二淨。

「康領導,你不開口,我也就假裝忘了你曾和伊桐桐有一腿。雁是好孩子,她是無辜的,她根本不知情你追她時,你是腳踩兩隻船。我還傻傻的把一團火全撒到她身上。她那時候心裏面的難過一定不比我少。雖然伊桐桐是個成年人,你們也分手了,和你沒多大關係。可是她就是沖着白雁才來搶我的......那個陳世美,她想要羞辱雁。那兩個爛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柳晶甩了下頭,奚落道,「不想和你說這些,因為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你把雁追到手,可是卻沒洗心革面,好好珍惜她,惹她傷心、生病。現在你是不是要讓我幫你在雁面前說你好話,讓她對你不計前嫌?」

康劍心裏面嘆了一下,真是虎落平川遇犬欺,他現在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不能為自己解釋的。人果真是不能犯錯的,用簡單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說:出來混,總有一天是要還回去的。

這句話目前一點一點在他身上證實了。

他無奈地皺了皺眉頭,「我對雁做的錯事,不去奢望原諒,只想能有機會彌補。柳護士,我是想請你下午的時候,能不能來我家替白雁輸下液。她身子虛,我不想讓她跑來跑去,你看她說句話,都會喘。」

柳晶愣了一下,鬧了個大紅臉。康領導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又是為了雁,她到不好拒絕。

「我會請假過來的,可是不是為你,是為雁。」柳晶不甘心地對天翻了個大白眼。

「謝謝!」康劍微微一笑,「白雁的處方可能在冷醫生那裏。對了,冷醫生是哪個科的?」

「哦,西伯利亞寒流呀,泌尿外科。」柳晶沒多想,順嘴就說出來了。

康劍心裏面咯了下,怪不得清晨時那個男人死活不肯說出科室的名稱。泌尿外科,那不是男性專科嗎?康劍嚼著這四個字,越發感到問題嚴峻。

「下午四點,我請簡秘書開車去醫院接你,那就麻煩你了。」康劍臉上沒露絲毫,說道。

「別興師動眾,我自己坐車過來。」

「讓你跑一趟就很過意不去了,沒關係的。到醫院的班車來了。」康劍抬眼,看到路邊的站台緩緩停下一輛班車。

柳晶扭頭忙跑過去,上了車坐下來,看到康劍還站在小區門口,她閉了閉眼,輕輕嘆了聲:要是李澤昊對她也能有康領導對白雁的這份關心,該有多好呀!

柳晶的眼睛裏不自覺蒙了層水霧,生怕康劍看到,把臉別了過去。

康劍等車走了,才轉過身。

他在樓下給簡單打了個電話,先說了下午讓簡單去醫院接柳晶的事,又問了問記者們採訪的情形,掛電話前,他要簡單去市委辦後勤處給自己申請一輛寬敞的麵包車,下午要去省城。

白雁睡熟了。

康劍輕手輕腳走進屋,把柳晶送的東西從床頭柜上挪開,慢慢坐下,仔細看她睡容恬靜的臉。此刻,康劍似乎前所未有這樣的不舍感覺,長這麼大,第一次,就這樣看着一個人,怎麼看也看不夠。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拂上白雁的臉,輕觸的瞬間才發現小臉有點涼,他忙關了空調,替她把蓋得嚴實的薄被往下拉了點,免得一會房間內的溫度上來,她會熱得睡不踏實。

他又看了一會,確定她睡得很沉很香,才起身出了房間,門緩緩地拉實了。

「你怎麼捨得下來的?」李心霞坐在餐桌邊,不滿地瞪了下康劍,「不就是個支氣管肺炎嗎,掛過水,吃過葯,就好了。你看你緊張得像是天都要塌了。」

吳嫂在擺放碗筷。這一宿半天的鬧騰,她沒心情做飯,中午就簡單做了個麵疙瘩對付。

康劍拉把椅子,坐到李心霞對面,神情無比嚴肅,「媽,我剛剛要了車,一會你讓吳嫂把收李拾下,吃過午飯後,我找人送你們回省城。」

李心霞和吳嫂愕然地抬起頭。

「家裏面現在有點亂,我工作上的事也多,我沒有辦法分心照顧你們。等我把一切整理好了,以後再接你們過來。」

以後,那是猴年馬月?

李心霞眨眨眼,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哆嗦個不停,「劍劍,你真的為了那個女人,不要媽了?」

康劍搖頭,「我們是母子,怎麼會有要與不要這樣的事。白雁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突然......發生這麼大的事,她才二十四歲,一定承受不了,我想好好陪陪她。」

李心霞不耐煩地揮了下手,試着去理解康劍的話,「劍劍,你是不是擔心那個女人會尋短見?她不會的,她媽媽那樣的一個交際花,就差被別人的唾沫星子淹著,她媽媽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你適當給她點恩惠,把她打發了,我以後也不指望她能讓我解恨了。我前想后想,這濱江你也不要呆,我找你舅舅們,讓他們想辦法,把你調到北京去。你天生是顆寶石,在哪都會發光。以後,咱們就在北京生活,你爸爸,愛在哪在哪,隨他去!」

「媽,」康劍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我已經三十歲了,能夠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你不要在我面前那樣說白雁,她是我妻子,你可以不喜歡她,但請你看在我的份上,給她一點尊重。」

李心霞嘴張著,半天都沒合攏。

吳嫂想插話的,可看着康劍冷冰冰的面容,不敢出聲了。

「尊重?一個像交際花的戲子生的丫頭也配尊重?」李心霞譏誚地擰著眉。

康劍重重閉了閉眼,「媽媽,我們又高尚到哪裏去?她是白慕梅的女兒,我不也是......康雲林的兒子嗎,男女間的事,有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劍劍......」李心霞聲嘶力竭的大吼道。

康劍擺擺手,「媽媽,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主意已定。白慕梅是白慕梅,白雁是白雁。她本來過得好好的,是我硬把她扯進來,平白無故受了這樣的傷害,我要對她負責。」

「你簡直是吃錯藥了。娶了她這樣的老婆,你頭上遲早要戴頂綠帽子。」李心霞氣得臉都脫了色。

康劍直直地看着李心霞,「媽媽,你看錯白雁了。」他扭過頭,「吳嫂,今天不能午睡了,麻煩你幫我媽媽收拾下行李。」他起身,從玄關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吳嫂,「決定有點匆忙,來不及給你和媽媽買點特產什麼的,這個,你和媽媽以後逛街時用用。」

「心霞......」吳嫂惶恐地看向李心霞,不敢接那信封。

李心霞鐵青著臉,「劍劍,你一定要這樣把媽媽打發走嗎?你是知道媽媽的性子的。」

康劍咬了咬唇,「媽媽,我是你兒子,你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麼?」

李心霞一怔,失落地流下兩行淚,她不敢置信地搖著頭,「不會的,不會的......你不會踩上你爸爸的腳印......」她現在後悔了,當初怎麼會頭一熱,答應劍劍這個計劃呢!

有誰能把婚姻當作報復的奢碼?莫非劍劍一開始就......李心霞不敢想下去了。

康劍苦笑,走過去,抱了抱李心霞,「你先回省城,我每天都給你打電話。如果我現在離開濱江,就等於是滌飛的手下敗將。你兒子不是那樣的孬種。」

「我不是擔心這個,」李心霞指指樓上,「是她......不配你......我不要,我不同意。」

康劍沒有接話,其實那個配不上的人怕是他吧!

儘管李心霞一百個不願,一千個不肯,但拗不過康劍。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真正贏得了子女的父母。她哭,她罵,她威脅,一切都無濟於事。康劍不是康雲林,她不忍做出太絕情的事。

下午二點,麵包車來了,吳嫂又像當初來的那樣,一樣一樣的把東西搬下去,最後是麗麗和李心霞。

李心霞坐在車上,手緊緊拉着康劍,心裏面是又怨恨又無奈。

「劍劍,如果你讓媽媽太失望,媽媽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李心霞心碎欲裂。

「明明就生了,怎麼能當沒生。媽媽,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康劍笑笑,叮囑了司機幾句,把車門拉上。

麵包車慢慢駛出小區,拐上街道,消失在康劍的視線中。

家中又恢復成以前的寂靜了,康劍站在客廳里,有好一刻不能適應。

他上樓,輕輕推開門,藉著過道上的亮光,看到白雁坐在床上,頭髮濕漉漉地貼著額角。

「醒啦!」他看着她,聲音很溫柔,「想吃點什麼?」

「剛剛下面聲音很大,誰來了?」白雁把手機摸過來看時間,快到三點了。

康劍兩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媽媽和吳嫂回省城去了,現在家裏又只有我們兩個。只是下面有點亂,等你病好了,你再慢慢把一切歸位。我......」

「你找個鐘點工吧!」白雁皺眉頭,「你今天怎麼沒去上班?」

「我請了一天假,在家陪你。」

白雁摸摸額頭,探身下床找鞋,「離我去醫院還有一個小時,正好,你有時間,我們彎道去民政局把離婚證辦了。」

康劍心裏猛地抽痛一下,呼吸變得緩慢而又沉重,擱在白雁肩上的雙手僵僵的,他彷彿聽了自已的心臟在白雁平靜無波的目光下裂成了一片一片。

半晌,康劍終於開口:「老婆,我已經請柳晶過來陪你,今天北京的記者坐晚班飛機回去,我要去打個照面,送下行。晚上,我們再說這件事,好不好?」

他沒有說以後,也沒有說等我有空,他說晚上,那麼就是代表他是正式回應他們之間的關係了。白雁沒有理由反駁,只得點點頭,「我再掛點水,感覺就恢復得差不多。明天我就先搬出去。」

康劍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出去抽煙了。

白雁吁口氣,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然後把身上汗濕的睡衣換下,想着和冷鋒約好去醫院的事,忙拿起手機就撥。

幾乎是剛撥通,冷鋒就接了。

「怎麼樣?」簡短的問語,卻掩飾不住顫慄。

「出了一身的大汗,睡了很久,感覺嗓子不那麼火火地痒痒的,呼吸也輕快,好很多了。冷醫生,我......」

「我知道,柳護士已經過去了,她幫你請了二周的病假,你好好休息,明天儘可能來醫院一趟,做個肺部透視。」

「嗯。冷醫生,明天呢?」

冷鋒停滯了下,看了看身邊焦躁不安的人,「他就在我旁邊。」

「謝謝冷醫生。」白雁沒要冷鋒把手機讓明天接,而是掛了電話,另外改撥商明天的。

「小雁。」商明天一聽到白雁的聲音,懸著的心在半空中晃了晃。他和白雁之間不常聯繫,白雁向來報喜不報憂。他以為她真的過得很好,見了面,才知不是這一回事。

冷鋒把玩着手機,聳了聳肩。

「嗯,嗯,我知道,我暫時不回雲縣。我可以住賓館,也可以住冷鋒那裏。對,我給明星打電話了,可她的手機怎麼停機了?」

白雁說了一串號碼,「你是打的這個號嗎?」

「不錯,就是這個號。你知不知道她的住處在哪?」

白雁沉吟了一刻,「我明天掛完水,陪你一塊去吧!」去之前,她要先去三千絲,讓商明星做個準備。

「小雁,你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白雁咯咯地笑着。

商明天無奈地收線,腦海中浮現出白雁笑起來的樣子:眉眼彎起,小酒窩閃閃。

「冷鋒,我想見下小雁的老公。」商明天說。

冷鋒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如果愛白雁,就好好地珍惜。如果不愛,就早點放手。」

冷鋒失笑,「明天,你以為這裏是軍營嗎,一是一,二是二。官場上的那群人渣比你想像中複雜太多了,真不知道,白雁當初為什麼要嫁他?」

「小雁那樣做,說明他一定有讓小雁心動的地方。」

冷鋒不敢苟同,「那是他太擅於戴面具,白雁看走眼了,根本不是什麼心動。我奉勸你不要去,免得他對白雁疑神疑鬼,枉加罪名。畢竟你只是白雁的鄰居哥哥。何況白雁已經準備離婚了。」

商明天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冷鋒不知道,「離婚」這個詞對於白雁來講,並不是什麼輕鬆的字眼,不是解脫,而是走投無路的撕裂。

到底發生了什麼,讓白雁做出這麼如此沉重的決斷?就為那個前女友?

商明天輕輕搖頭,說真的,他不相信。

白雁這邊,門鈴叮叮咚咚地響起。

康劍打開門,簡單和柳晶一同從外面走進來。

柳晶低着頭,像失了魂一般,搖搖晃晃地往樓上走去。

康劍訝異地朝簡單挑了下眉。

簡單咧著嘴呵呵笑了兩聲,「在拐彎口,車開得快,差點和一輛紅色的跑車吻上,其實一點事都沒有,然後她就這幅鬼模樣,一言不發,眼睛發直。」

「你開車就是太猛,這在街上,又不是在高速,安全第一,知道不知道?」

簡單瞟了瞟樓上,扮了個鬼臉,「知道了,康助。我們現在就去華興飯店嗎?」

康劍拿起公文包,「走吧!」

柳晶把窗帘拉上,房間內刷地一下亮堂了許多。白雁這才看出柳晶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柳晶,怎麼了?」她用沒插針頭的那隻手拉了拉柳晶。

柳晶木木地坐下,突然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雁,我真的......真的要對他死心了。我剛剛在街上看到他,他坐在那個女人的車上,笑得嘴巴咧得老大,像個被富婆包養的小白臉,也不覺著丟人。他讀的書全成了稻草了嗎,他到底是為那個女人的容貌打動了,還是被那個女人的錢打動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要說,這個「他」一定是李澤昊了。

白雁嘆氣,如果她告訴柳晶,伊桐桐現在開的車和住的房都是康劍送的,柳晶會不會感到更不能接受?

到了這時候,李澤昊那一點點的為人師表形像已徹底在白雁心中褪盡了。

「這裏疼嗎?」白雁拍著柳晶的心口。

「疼,疼得像有把刀在割。」柳晶噙淚回道。

「疼吧,一次性疼個夠,然後就能長出新肉了。柳晶,你看,李澤昊又經不住美色所惑,又貪慕錢財,你該感到慶幸,在婚前,看穿了他的真面目,總比婚後,有了孩子時,才發現好吧!」

柳晶眨眨眼,「你說得好像有一點道理。可是,我愛了他十四年。」

「與結婚十四年後分手比呢?」白雁冷靜地提醒。

柳晶不禁打了個冷顫,「雁,你講得很怕人。」

「柳晶,那你就與我比吧!你現在叫失戀女人,而我叫離婚女人,哪一種比較慘?」白雁笑了。

「雁......」柳晶輕抽一口冷氣,「你真的要離婚?」

白雁仰躺在床上,看着藥液一滴一滴地滴落,「不是我要,而是必須。」

柳晶震得眼淚掛在眼睫上,好半天,才滑下臉腮。

輸好液,柳晶等白雁洗了個澡,把換洗的衣服洗了晾出去,給白雁做了點吃的。走的時候,她帶走了一隻大大的行李箱。白雁把租的公寓鑰匙交給了她。

窗外,天慢慢地黑了。

白雁沒有開燈,任黑暗一點點地漫進室內,把自己裹着。她不感到特別的悲傷,也沒有割捨不了的留戀。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一病,彷彿把心底里的枝枝蔓蔓全帶走了。

聽不到吳嫂的大嗓門、李心霞搖椅的滾動聲、麗麗的叫聲,這屋子靜得令人心悸。她的呼吸是唯一的聲響。

白雁從小到大,很習慣一個人。但今夜,她感到孤單如清冷的海洋,漫過她的頭頂。是因為明天和她在同一座城裏,而她卻看不到他嗎?

回想從前在文化大院的日子,真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她是他的小雁,不是某某人的妻子,他是她的明天,不是某某人的未婚夫,純純的、傻傻的喜歡著對方。

一個默契的眼神,都可以幸福地回味半天,都可以擋住所有的孤單和清苦。

白雁爬起身,從包包的夾袋裏摸出紙玫瑰。淚水一點點浮上來,一滴滴落下來,打在保鮮膜上,漸漸迷糊了雙眼,化成一片片濃重的霧靄......

「咳,咳......」白雁睡到半夜,被一陣煙味嗆醒,不禁咳出聲來。睜開眼一看,窗前站着個黑影。

聽到她的咳聲,黑影慌忙打開窗,把手中一明一暗的煙頭扔了進去,讓夜風進來,吹散一屋的煙味。

「幾點了?」白雁徹底清醒了,她眨眨眼。

「二點。」康劍在沙發上坐下,手托著下巴,看着白雁。

她吸口氣,略微偏一偏腦袋,「你怎麼還不去睡?」

康劍沒有吱聲。黑暗裏,他換了個姿勢,從袋子裏摸出煙盒,怔了怔,又塞了回去。

「白雁,我媽媽她其實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康劍咬了下唇,突然近似低語地說道。

白雁擰下眉,哦了一聲。

「我外婆四十五歲時生的她,她上面已經有了四個哥哥。對於這個遲來的女兒,你想像得出她是在什麼樣的氛圍中長大的,而且外公又是拿着國務院津貼的專家,舅舅們都是在北京各個部門任著要職。這樣子的寵溺,養成了我媽媽任性、驕蠻的性格。可是在她上大學的時候,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外婆說她變得懂事、乖巧、體貼,會替人着想了。這一切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康雲林。」

白雁沒想到這大半夜的,康領導會有心情講家事,愣了愣,她沒有出言打斷他。反正也沒睡意,就聽着吧!

「父親家境一般,南方人。母親怕自己的家世嚇退他,一直到兩個人畢業時,愛得很深了,她才和他說了實話,同時,堅定地告訴他,她不會給他壓力,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我父親一直不習慣北方的氣候,也吃不來北方的飲食。他要回南方。我外公找了熟人,暗地裏替我父親找了份在省政府的工作,我母親被安排在省工會。一畢了業,我父母就結婚了,隔了年,就生下我。我外公怕影響他們的工作,便把我接到北京去。我記得,那時候,父親很疼母親,總是提醒她加衣服、穿襪子,上個街,都記得要帶點她愛吃的密餞回來。我是六歲到他們身邊的,因為要上學了,我父親希望能親自教育我。可我一回來,父親卻被調去雲縣任副縣長,也就是為後面的提撥鍍金吧!」

「剛開始,父親是每一個月回來三四天,如果工作太忙,便是母親帶着我過去住個幾天。秋天,我開學了,媽媽不方便跑雲縣。而父親突然也變得很忙碌,兩三個月都不回來。有時到省城開會,僅僅到家裏打個照面,就匆匆走了。可是他變得越來越講究儀錶,穿的衣服比以前講究、潮流。母親有個朋友在省城的大商場做經理,她告訴母親,父親有一次,一下子買了好幾件高檔的女裝,問母親開不開心?母親當晚要了輛車,突然決定去了雲縣。三天後,她和父親一同回來的。整個人瘦得形削骨立,她抱着我拚命地哭,父親在外面客廳里抽煙。」

「心霞,我思來想去,不想再拖下去了。你也不過剛三十齣頭,還能找到比我好的男人。我們離婚吧!晚上睡在床上,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母親像個瘋子,把家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接着,她又哭着對父親說,她能把在雲縣看到的事全忘掉,只要他不再見白慕梅。這個名字,那是第一次在他們嘴裏出現。後來,這個名字就如同是個魔障,一再地被提起。每提起一次,家裏就會像被洗劫了一般。父親沒有同意母親的建議,他又去了雲縣。」

「母親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追去,父親回來了,正式向母親提出離婚,還向省政府提出把一切關係放到雲縣去。當天晚上,父親搬出了家,住到省政府招待所里。母親傻愣愣地在我床上坐到半夜,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做了個夢,從夢裏驚醒,睜開眼,茫茫然地走向窗邊。」

康劍說到這,沉默了幾秒鐘。

「那時是剛進冬天,連着下了幾天的凍雨,溫度降了許多。我赤着腳,冷得直哆嗦,隔着窗戶看到我母親站在陽台上,一動不動。突然,她推開玻璃窗。我眼一眨,看到她像是片落葉似的晃晃悠悠往下飛去,然後我聽到「砰」地一聲。我們家住在六樓。」

康劍又停了下來,歪倒在沙發上,感覺又累又乏,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驚恐、呆愕,無力無際的黑暗,無邊無際的寒冷。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一層潮濕。

卧室內一片死寂。

「你......抽支煙吧!」白雁的聲音像一尾魚穿過黑暗的湖泊游到了他的耳邊。

「好!」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著,握煙的手指發抖。鬱積在心中的塊壘也化作繚繞的青煙,帶着一股淡淡的苦澀,一縷一縷地吐了出來。心說:香煙真是一種好東西呢,若是沒有了煙,簡直沒辦法撐持着往下活。

一支煙,狠吸了幾口,便到了煙尾,他把煙頭掐滅,丟進垃圾簍里。

「要不要喝點水?」他問白雁。

白雁搖搖頭,想到沒有開燈,他看不見,便出了聲,「不要。」

康劍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道:「我光着腳跑到樓下,我母親整個人淹在血泊中,鄰居阿姨打了120。醫生說她真是幸運,下墜的時候,遇到樓下晒衣桿的攔阻,影響了速度,她沒有死,但高位癱瘓了。父親從賓館趕了回來。我沒看到他那個樣子,抖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走路都要人扶。母親緊閉着嘴唇,不肯看他。他對母親發誓說,他要從雲縣調回來,他不會再見白慕梅,以後要和母親好好地過。母親一言不發,抗拒一切治療,她一心一意還是想死。我求她不要,告訴她,以後會孝敬她、愛她。母親看着我,哭了。」

「出院后,父親從賓館搬回家中。他搶著做家事,體貼地侍候母親。外公找人,他順利地從雲縣調回省政府,還升了一級。所有的手續都是秘書去辦的。總算一家人又在一起,可是,以前那種溫馨的氣氛再也沒有。母親像變了一個人,對父親動不動就是惡語嘲諷,一生氣起來就是摔碗摔盆,父親對她唯唯喏喏,一碰到有出差的機會,就好像大赦一般。慢慢的,他再次找各種理由不回家。只要他不回家,我母親便像丟了魂似的,四處打電話,讓我隨秘書四處去找人。找到人後,門一關上,家中就是硝煙瀰漫。就在這時,外婆從東北老家把吳嫂接來了。」

康劍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他摸了下鼻子。

「吳嫂在我們家不只是來照顧母親的。外婆用心良苦,她找母親談了話。母親癱瘓之後,白雁......你們從醫的,都知道,她大半個身子都失去了知覺,再也不能過......夫妻生活。外婆擔心父親再出去花心,想替母家守住這個家。吳嫂那時還年輕,丈夫死得早,有一個孩子由公婆帶着。外婆答應他們家,替他們撫養孩子。吳嫂就......等於是外婆替父親納的一個沒有名份的妾。母親在外婆的勸導下,慢慢接受了事實。吳嫂到的那天,她讓秘書準備了一桌酒席,替吳嫂準備了房間。晚上,父親進了吳嫂的房間,母親在輪椅上坐了一夜。」

「吳嫂挺勤快,她來了后,讓我們家重新煥發了生氣。她對這個家是真心地喜歡,對母親、對我都非常好,里裏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只是她畢竟沒讀過多少書,和父親沒有共同語言。幾個月之後,父親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日子。但是不管怎麼樣,他總記得回家,在人前,他和母親總是扮演着一對恩愛的夫妻,儘管晚上他們吵得天翻地覆。一吵,母親就會舊事重提,白慕梅就如同是個猙獰的魔鬼,在黑暗裏對着他們獰笑着。」

「父親官運亨通,一級一級地往上升。在我工作的那一年,他便做到了省政法委書記。」

「我是在北京人大讀的大學、碩士,可能因為我的家庭背景,我的身邊不乏倒追我的女生,其實在高中時,也有許多。那時,我是個不婚主義者,甚至也可以說是戀愛絕緣體。看着父母由一對深愛的戀人變成恨之入骨的仇敵,我對感情不懷有任何想像。我只想出眾點,能讓我母親以我為豪。這個世上,有許多東西可以選擇,唯獨父母不能。」

「我一開始是在省委宣傳部工作,有次我去父親的辦公室有事,他不在,辦公桌的抽屜恰好開着,我坐下來,無意中看到抽屜里有幾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的小姑娘,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我很詫異。父親進來了,看到我手上的照片,一愣,說道,你在省城的同學有沒有沒談朋友的,有的話,介紹給這個小姑娘。我說這誰呀,他說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姑娘,叫白雁。」

白雁輕輕地「啊」了一聲,不知覺坐直了身子。

「那時,我並沒有把你與白慕梅聯繫起來,但我覺得很奇怪,父親並不是一個肯多事的人。事後,我悄悄把父親的秘書叫出去喝酒,從他口中得知。去年,父親去觀看一場越劇表演,遇到了一個老朋友,叫白慕梅。白雁就是白慕梅的女兒,父親在聽說這事之後,當時有半天都不能說話。白慕梅在省城演出的幾日,他們接着又見了幾面,父親讓秘書為白慕梅的女兒買了許多禮物。我猜想,他當時是不是把她當成了他的女兒,忙不迭地要表現父愛。後來,發現不是,他便為了討好白慕梅,想為她介紹對象。這件事在我心中成了個結。我覺着她們母女真的像揮之不去的蒼蠅,無孔不入地在我們家的上空飛來飛去。」

「我沒有把這事告訴母親,但是心裏面就像被人戳了個洞,我渴望能有什麼來填滿它。我遇到了伊桐桐。那是我第一次戀愛,但一開始,我便告訴她,我不會結婚,她說無所謂,她也不想被家庭和孩子束縛。但是沒想到半年之後,她男友從深圳來了,提着桶汽油站在宣傳部的大門前。我父親把所有的事壓下,我們分手,我被調到濱江。」

「在濱江的第三年,伊桐桐來到濱江一中教書,我是去學校參觀才知道的,我們又在一起,但是我對她的心和以前完全不同。」康劍閉了閉眼,深呼吸了一下,「再後來,甲型流感注射疫苗,很平常的一天,我是抽了一刻鐘去臨時診室的,我剛進去,便聽到有人大喊白雁,我覺得這名字好耳熟,一抬頭,曾在父親抽屜里的照片上的小姑娘活靈活現地站在了我面前,我的頭當時就嗡了一下,她溫柔地安慰著同事,我目不轉睛地瞪着她。腦袋裏空空的,我條件反射地讓簡單把我們兩個的申請表抽到了她那一組,讓簡單要下她的電話號碼。當時,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只是想這是上天的註定,讓她和我相遇。我們家二十四年的辛酸和澀苦、失和,都是和她們家有關,她怎麼可以笑得那樣快樂呢?」

「簡單碰了一鼻子灰,送出去的手機號也沒人撥過來。正好,小吳秘書感冒,我讓簡單再次出擊,順利地請到她一塊吃飯。可是,我發現她並不好接近。她對我不冷不熱,更是想方設法把我拒之於千里之外。我迫不及待地說要追她做女朋友,她一口就否決了我。甚至她不惜要我去雲縣調查她的家世。我很訝然,她和白慕梅竟然是那麼的不同,她很會自我保護,也很清楚什麼是適合自己的。我想不能對你等閑視之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倆勢必成為兩條平行線,我再也接近不了她,不能再讓她嘗到這些年我所受過的痛。我沒有多想,一下就決定了,我要和她結婚。這個想法一有,我沒有再動搖過。我向伊桐桐提出分手,告訴她,我要結婚了。她很痛苦,尋死覓活。我想起了母親,擔心伊桐桐再做出傻事,而且我也想證明我只是報復白雁才和她結婚,我的心裏應該裝着另一個女人。在結婚前一夜,我......是的,我是和伊桐桐上床了,那也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

「結婚那夜,我是故意給她一個下馬威,要讓她知道,我並不在意她。我一個人把車開到郊外,在車裏抽了一夜的煙。其實,我也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想要去抱她,抱了她,就會沉陷,變成一個為美色所誘的蠢男人,我要苦着、疼著,保持清醒,一步步地往下走。可是,接下來的日子,我在她面前變得越來越沒有抵抗力。為此,我又答應伊桐桐見面了。但是和伊桐桐坐在一起,我的眼前總是晃動着她的身影。和伊桐桐多坐一刻,我就像受煎熬似的。我總是掏出手機看她有沒有給我發短訊,有沒有給我打電話。她沒有,我很失落。我開會的時候會想起她,工作的時候、出差在外的時候,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伊桐桐再也幫不了我,我徹底和她分手,偏偏那天,被她撞到了。那晚,我抱着枕頭站在卧室門口,她把我拒之門外。當時,很難堪,可是又很開心,一個人傻笑了半夜,她原來也是在意我的,也會吃醋。但到了下半夜,我又呆住了,這是什麼狀況,我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我所做的一切在違背我的初衷。我......慌亂地把母親從北京接了過來,就是想證明我對她還是無所謂。」

「可是看着她被母親和吳嫂羞辱、無視,我後悔了,我見不得她被別人那樣對待。母親不知萌發了個什麼念頭,要和白慕梅見個面。在飯桌上,我看到母親的可憐,父親的齷齪、白慕梅的無恥,我心中像一頭嘶血的野獸蠢蠢欲動,我再也壓抑不住,我把所有的恨全撒向了她,我無情地當着白慕梅的面羞辱了她。之後,我無顏見她。她正式向我提出了離婚,在聽到離婚這個詞時,我痛不欲身,像身上的某個部位,被人割去了。劇痛中,我才明白,我......愛她。這份愛太俏皮,一直躲著,我根本都不清楚,也許我清楚,可是我卻不敢面對。這樣的愛,給我力量,我對婚姻不再恐懼,我渴望能和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看她笑得皮皮的,拿我調侃,對我撒嬌......」

康劍的聲音有一絲哽咽,他站起身,向床走去,然後緩緩蹲下來,握住白雁的手,「老婆,我做了許多混賬的事,我又笨拙,又無恥,你......能給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嗎?」

「如果你沒有愛上我,你會怎麼做?」白雁的聲音很平靜,很低啞。

「如果沒有愛上你,我們就是兩條平行線。老婆,你不知道嗎,恨你只是為卑微的我、無助的我找得一個接近你的借口。我愛上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康劍把白雁的手移到唇邊,輕吻著。

白雁從康劍的手掌心中抽回了手,反過來,在涼被上蹭了蹭。

康劍僵在那裏。他是經過了激烈的心理鬥爭,才鼓起勇氣把隱藏在心底深處的一切坦誠在白雁的面前。可是白雁的反應讓他恐慌。

她不激動,一點都不激動,雖然有點意外,雖然有點吃驚,但是基本上可以用平靜兩個字來形容。

這就好比他當年練習跑步,站在大堤上往水庫里扔石頭,咚的一聲,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波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一切都恢復於平靜。

又好比現實生活中送給女人一條非常貴重的鑽石手鏈,你希望她能發出驚嘆的聲音,歡喜地撲進你的懷中,可是對方不過報以微微一笑。

你覺得自已一諾千金,已把最珍貴的東西付了出去,已經沒有一絲隱藏,對方卻並不當一回事。

康劍越想越覺得沮喪,越想越覺得無望,心都沉到谷底了。

「康領導,」白雁覺得自已不宜太沉默,應該為這長長的講述評點一下,「和你一樣,我也覺得父母是無法選擇的。我媽媽所做的一切,作為她的女兒,我不能說長道短,我只能把一切都咽在肚子裏。你說你愛上了我,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心裏面好受點。從戀愛到結婚到現在,至少說明你對我不是純報復,也有這麼一點感情存在。我很感謝領導為我着想,但是我不想當真。記得我讓你去雲縣調查我的身世后的一天,你在一個早晨,第一次來我租住的房子,你說:沒什麼好去在意的,都是過去的事了。做我女朋友的人是你,又不是別人。你別說什麼影響我的前程,我已經夠討厭被別人戴上『官二代』的帽子了,我的前程要靠自己去努力,別人擋也擋不住,幫也幫不了。可能就是因為你這幾句話,我心動了,於是,接受了你。其實你那時是說的謊話。結婚那天,你把婚戒落在伊桐桐那裏。我忍着心痛,謊稱是你掉在化妝間里,你對我說以後再也不會掉了。領導,你一邊對我講這些,一邊背着我做那些。難道我要隨身帶個測謊儀,隨時檢測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你不嫌累,我還嫌累。」

「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康劍嘆氣,這話一說,連自己也感覺到沒有一點可信度。

「領導,沒有以後了。不談我們有沒有感情,我媽媽與你父親的事放在那兒,我們還能在一起嗎?我不想用我的存在刺激你媽媽。只要不是我,只要你真心喜歡上,你媽媽愛你,她會欣然接受的。」

「只有你,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了。」康劍很無力地重複。

白雁淡淡一笑,「世事難料,人的潛力無限。領導,謝謝你愛我,但我不能接受。早點去休息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康劍看着白雁,一動不動。她與他之間不過一臂的距離,他只要一抬手,便可以把她擁在懷中。可是,他卻感到她遙不可及。

白雁慢慢地躺平,身子側過去,背對着他。

「老婆,人犯了罪,可以用法律制裁。我做了許多惡劣的事,你想怎麼懲罰都行......」他張不了口,說但是可不可以別離婚。

康劍沒學過心理學,可他清楚他的心理和別人是不同的。他對婚姻感到恐懼,對別人不敢信任,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唯恐受一點傷害。這樣的心理,沒有葯可以醫治。只能依賴另一個人能讓它改變。

以前,他不相信這個人是真的存在了。

可是白雁出現后,他這樣的心理情不自禁發生了變化。

他有了勇氣,有了夢想。他相信愛情,信任婚姻,渴望能和白雁一起生一個像白雁一樣的女兒。

他的腦海里時常出現這樣一幅畫面: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抱着女兒,白雁提着食籃,一同去公園野餐。女兒在草坪上嬉戲,他拿着相機跟在後面追拍,白雁把食籃里的食物一一放在格子餐布上,不時扭過頭微笑地看着他和女兒。他察覺到她的注視,冷不防把鏡頭對準她,她嚇了一跳,他大笑着跑過去,啄吻着她嬌艷的柔唇......天空是那麼的藍,雲朵是那樣的白,空氣中飄蕩著花的香氣,女兒的笑聲在耳邊,白雁的唇是那麼的美......

這應該就是叫幸福吧?

畫面還沒完全展開,白雁的一句話把他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是嗎?」白雁掉過頭,「什麼懲罰都可以?你原先留黨查看,表現不理想。現在我代表黨和人民,宣佈對你開除黨籍,永不錄用。」

「老婆,可是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領導,那是你的事,不需要向我彙報。晚安。」其實已經是早安了,白雁瞟到窗外已經隱隱約約泛出一絲白光了。

康劍替她把窗戶關上,窗帘拉上,落寞地走出房間。下樓梯時,突然感到眼前金星直冒,要不是本能地抓緊扶欄,差點一頭栽下去。

康劍驚出了一身的汗。

站在洗手間里,看到自己落泊、潦倒的面容,想起已經有兩個晚上沒睡了,偏偏今早還有個會,他得發言,想着白雁今天要去醫院複檢,看來只能拜託簡單了。

康劍閉了閉眼,真希望這一切只是自己做了個夢,眼一睜,其實什麼都沒發生,那該有多好!

簡單早晨過來接康劍,看到他滿眼血絲,嚇了一跳,沒敢問。那晚白雁失蹤八個小時,第二天康母又匆匆送回省城,他就猜測康劍與白雁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唉,清官難斷家務事,領導平時在台上高談闊論的,回到家,就是一普通男人。

康劍在車上對簡單說了白雁複檢的事,簡單點點頭。

康劍在辦公室喝下一大杯黑咖啡,稍微撐起點精神去了會場。坐在台上后,發現陸滌飛也在座。陸滌飛對着他意味深長地一笑,康劍淡淡點了下頭。

會議開始前,康劍正在看發言報告,突然接到簡單的電話。

「康助,我剛到你家樓下,看到白護士和柳護士、還有一個男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就是......那次送白護士回來的那個牌照。我還沒打招呼,他們呼一下開走了。我跟在後面追,七拐八拐,我跟丟了。我立刻去醫院,可是他們沒有回醫院。」

康劍握着手機,臉色青白。

大會主持人過來,拍了下他的肩,他看到叢仲山也到了,只得先掛上電話。

他在大會上講完了話,離席給白雁打電話,想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手機打通,可是沒人接聽。他感到有些心煩意亂,只好繼續回去開會。會議還沒有結束,他的報告是做完了,下面還有不少議程要繼續,一些部委辦局的領導要發言。作為市長助理,他必須還得在主席台上端坐着。

這時候,他顧不上什麼影響,乾脆就在主席台上不停地按手機號碼。始終無人接聽。

康劍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只得給簡單打電話,讓簡單不要離開醫院,一直在醫院的放射科守着。

好不容易等到會議結束,他忙不迭地往外沖,陸滌飛一把拉住他,朝他一挑眉,「怎麼了,瞧你火燒眉毛似的?」

「沒什麼。」康劍說道,「我有點事,先走。」

「康劍,這夏天就剩個尾巴了,找個時間,帶上白雁,我也找個伴,我們幾個再去江心島游泳?」

「再說,再說吧!」康劍急匆匆地跑出會場。

陸滌飛在他身後聳了聳肩。他和公安部門的幾個主要的頭都玩得不錯,聽說了康劍老婆有天晚上玩失蹤,找到時,人昏倒在醫院前面。他聽了后,覺得有趣,給白雁打了個電話,小丫頭沒接。

蹊蹺了!

有些日子不聯繫,陸滌飛覺得自已真有點牽掛小丫頭的,她在病中,他該打個電話問候下吧。

陸滌飛隨即拿出手機,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撥了白雁的電話。

「陸書記,有事嗎?」白雁的聲音聽着很吃力。

「沒事,就是想你了。」陸滌飛玩味地彎起嘴角。

白雁像是鬆了口氣,笑了笑,「多謝陸書記牽掛。我這邊還有事,我們以後再聊。」

陸滌飛眨眨眼,「別,別,你不是生病了么,生病還幹什麼事?」

「雁,家搬好了,別出去吃飯,今晚就在家做,增點喜慶氣。」電話那端突然冒出另一個女聲。

陸滌飛耳朵豎起來了,沒聽說康劍搬家了呀?莫非是......

「我病早好了,陸書記,就這樣哦,再見。」白雁不等陸滌飛回應,急急地掛了電話。

陸滌飛把玩着手機,蹙起眉頭,再一想康劍剛剛驚慌失措的樣,他閉了閉眼,好了,康劍的家庭倫理劇上演了,小丫頭現在該和自已站一條線了。

陸滌飛笑得高深莫測,走出會場時,不自覺哼起了歌。

白雁今天真的有點忙。雖然柳晶和冷鋒都過來幫忙了,可這家畢竟是她住,什麼東西擱哪兒,都得她指揮。幸好家當不多,弄了一會,就結束了。柳晶事先買好了水果,買了些零食,三個人一起坐了會。柳晶要回去上班,冷鋒下午還有手術,兩人催著白雁回醫院,約好晚上在白雁的新家聚餐。

白雁掛了兩天水,精神頭回升,她搖頭,念著商明星的事,說下午去醫院複檢。她請冷鋒不要把搬家的事告訴明天,怕明天擔心。

冷鋒直咂嘴,沒敢說明天已經知道了一切。

柳晶和冷鋒走後,白雁又把家裏抹了抹,才下樓。剛到樓下,就接到明天的電話,說在醫院等到現在,都沒看到她人影,急瘋了。

白雁沉吟了下,「明天,我在外面。這樣吧,你到人民廣場那兒等我,我們一塊去見明星。」她想着,這大白天,明星應該不會做出什麼特別的事,要麼在三千絲耗著,要麼在睡覺。

白雁住的地方離人民廣場近,她不打車,走過去的。今天太陽不算火,馬上要入秋了,風吹在身上已經有些涼意,行人路上,落葉鋪了一地。

「小雁。」商明天一下計程車,就衝到白雁面前,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緊繃的神情才好轉了些,看她頭上滿是汗,心疼地用手帕拭去,拉着她進了路邊一家茶室。

「明天,你就給我買瓶水,這裏面收費很貴的。」白雁壓低嗓音,扯了下商明天的衣角。

「小雁,我們現在可以吃貴的了。」商明天心中一疼,握著白雁的手捏了捏。

「我知道飛行員工資高,可是你負擔重呀!你爸媽年紀大了,你媽沒有養老金,還有明星她......還沒出嫁,你還要辦婚事,這些都要用錢的。」白雁不肯,扭頭就往外面走。

「我把婚事延期了。」商明天在身後嘀咕了一句。

「為什麼?」白雁愕然扭過頭。

「小雁,你現在這樣,我怎麼能結婚呢?」

白雁身子晃了晃,「明天,你在亂講什麼,我現在挺好的。」

商明天臉沉着,硬把她拖進茶室,點了一壺綠茶,兩客煲仔飯。

「你別想瞞我,你要離婚,是不是?」商明天溫柔地把她散在額前的頭髮別到耳後。

該死的冷鋒!白雁在心裏面罵道。到了這個地步,她只得硬著頭皮點頭,「不錯,可是我離婚和你的婚期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你現在這麼痛苦,我卻和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我們倆說好,要一起幸福的。我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扔下你不管。」

「那你要怎麼管?」白雁紅了眼眶,「你要取消婚約,和我結婚嗎?」

商明天緊抿著唇,俊朗的面容扭曲著。

「明天,我們都很清楚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所以我們才做出那樣的約定。你不要因為我而去讓另一個女子失望,你不是違背諾言的人,你也不想讓我為你成為我媽媽那樣的女人。明天,不要做這樣的傻事。我們......這樣就好,能有聯繫,還能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喝茶,我們還能互相關心。明天,我一直都想看到你做新郎,一定很帥很帥。你結婚的時候,我會悄悄去看的,不會讓你媽媽瞧見,我站在遠處,能看到你就行。」

「可是你過得不好,我這裏......捨不得......」商明天指著心口,眼中有晶瑩的淚光閃爍。

「錯了,明天,我這個時候過得比任何時候都好。我結束了一份失敗的婚姻,可以重新開始新生活。我有工作,有朋友,而且還沒老,你要知道我行情挺好的。等我恢復自由身,一定有許多人追我。如果我遇到一個我喜歡的人,我第一個就告訴你。」白雁輕輕握住商明天的手,「答應我,婚期如期舉行。她不是別的女人,她是你喜歡的、要相伴一輩子、和你一同建一個家、能幫你照顧你爸媽的人。既然決定珍愛她,就別傷害她。我......結過婚,很懂她的心。」

明天的眼淚止不住,一個勁地落在白雁的手背上。

服務員送茶上來,看得穿着軍官服的男人滿臉是淚,一時愣住,動都不敢動。

白雁微笑地讓她放下,抽出桌上的紙巾,遞給明天。

「小雁,為什麼我們當初會輕易放棄這份感情呢?如果堅持下去,說不定我爸媽就會有思想變通的一天。」商明天痛苦地問道。

沒有那一天的。

如果她與明天之間有千分之一的希望,白雁覺得自已都會用上一萬份的努力。

她來到這個世界,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錯誤結合。錯誤的結合,讓她的生命蒼茫而又灰暗。明天,是她孤寂的成長中,唯一的曙光。

明天不知道,在明天的媽媽以絕食要求明天與她斷絕關係后,她曾經不顧自尊地去找過他的爸媽,告訴他們,她會像明天一樣愛他們、孝敬他們,視他們為自己的親生父母。她懇求他們,同意她和明天交往。

商媽對着她的臉,突地吐了一口唾沫,拍著桌子高聲漫罵,說除非她死。

商爸斜睨着她,指着她家的院牆,說如果她敢再招惹明天,他就一頭撞死在她家門前。

「你媽看到哪個男人不錯,不管是老還是少,不管人家有沒老婆,想方設法勾搭上。你和你媽是一個貨色,現在看到我家明天好,就不要臉地纏着他。哼,只要我們活在這世上一天,你甭打這主意。」商爸又是揮手,又是跳腳。

她咬着唇,默默抹去臉上的口沫,走出明天家的小院,腿軟綿綿的。

走到家門口,白慕梅雙手交插著倚在院門前,對着她翻了翻白眼,哼了一聲。

「你的眼光還真高呀!那種下三濫人家,有什麼好?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和他們坐在一張桌上吃飯,我還嫌噁心呢!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她看都沒看白慕梅,直直地走進屋內。

心,冷如數九的寒冰。

後來,當明天頂着壓力,向她表白愛意時。她突然感到欣慰了,在他們最美好的年華,最純真的歲月,真摯地相戀過,這已經足夠了。能不能牽手到白頭,並不重要。

在她的心裏面,明天是特別的。

在明天的心裏面,她也會永遠佔着一個位置。

這份感情如同紙玫瑰一般,會一直保持鮮艷的顏色,經得起歲月,經得起風雨。

她不再苛求,她很幸福,她不遺憾。

明天現在有了這麼出眾的女友,儘管不是她,但她也覺得快樂。

「小姐,先生,你們的餐全了。」服務小姐把冒着熱氣的煲仔飯放上餐桌,露齒一笑。

白雁從回憶中驚醒,向小姐道聲謝。

「明天,這飯聞着真香!我要全部吃完。」白雁歪著頭,誇張地做了個咽口水的動作。

商明天苦澀地笑了笑,把作料倒進飯中,慢慢地攪拌好,然後和白雁換了下,順便把白雁面前的蒸雞蛋拿過來。白雁小時候,為了節約時間,也為了節省開支,常做的菜就是蒸雞蛋。吃太多后,看到蒸雞蛋,就情不自禁皺眉頭。

那個問題的答案,他在去飛行學院時,也可能還早,就已經知道了。可是心裏面有時還是會不甘,還是會渴望出現某個奇迹,渴望父母能看到白雁的潔身自好,從而消除對白雁的成見。

事實證明,這只是一個永不會實現的夢罷了。

能夠和自己喜歡的人結成連理,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件事。

他和白雁這一生卻註定要錯過的。

不是不遺憾,不是不心酸。

當初所謂的約定,不過是兩人硬撐的堅強。

白雁和他都努力去做了。

白雁告訴他,她戀愛了,馬上就會結婚。他說他也有了女友。

其實他給白雁看的照片上的女孩只是他的一個戰友,在文工團工作,對他有好感,總是找各種機會來他們飛行大隊找他。那是他很欣賞的女孩子,青春、活潑,多才多藝,落落大方,可是他對她就是產生不了像對白雁那樣的感情。

他和她,現在只是普通朋友。這次,他回家探親,女孩子嚷着要跟他過來玩。

他怔了怔,想着只要親眼看到白雁過得幸福,那麼,他就把女孩子帶回家,然後,試着和她交往。

他婉轉地對爸媽說,可能會有一個女戰友會來老家玩。誰知道,爸媽一激動,按照他們的理解,就添油加醋成他要結婚了。

當白雁問起婚事時,他看着她眼中真摯的喜悅,他沒有解釋。

可是,他親眼見到的白雁一點也不幸福,結婚幾個月,就要離婚。

他忍不住又把在心中盤桓多年的問題問了出來,十九歲時,他不能改變答案,二十六歲,他同樣不能改變。

這就是人生的無奈。

我可以順着心的指引,全心全意地愛你。可是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為了父母,我不得不與你擦肩而過,但我的心從未遠離。

商明天嘆了口氣,抬眼默默注視着白雁,把無言的酸澀和著一顆顆米粒,生生咽下。

兩人吃過飯,便打車去了三千絲。

三千絲的捲簾門拉得嚴實實的,上面寫着「吉房出租」,後面留了個手機號碼。

白雁按照號碼撥過去,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口氣很不耐煩。

「哦,那個女人上次掃黃被抓起來后,就不做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哪裏鬼混,有可能挪了窩繼續賣肉。那種錢好賺,她嘗到甜頭,捨不得丟的。」房東在電話那端笑得色迷迷。

白雁捂著話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明天,不敢接話,一直「嗯,嗯,好的」。

「明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商明天焦急地問。

「沒有,房東說......這邊生意不算好,她可能換門面了,她沒留下聯繫地址。」

「明星做事沒定性,而且亂交朋友,不指望她賺錢,不讓人操心就行。我爸媽還說她在濱江做大生意,我一聽就是吹牛。」商明天皺着眉頭,看了看時間,「小雁,我送你去醫院複檢!」

白雁點點頭,「也好吧!」

白雁看着路邊林蔭道上樹木長得挺茂盛,建議兩人走一會再打車,吃得太飽,正好消化消化。

兩個人正走着,前方,不知哪家的小孩,把山地車騎上了林蔭道,耍酷地雙手脫把,騎得飛快,沒提防對面有人,一慌,忘了剎車,直直地就對着白雁撞過來。明天手疾眼快,伸手一把把白雁攬在懷裏,往邊上一閃,山地車嗖地一下從兩人身邊越過,撞上一棵樹,小孩從車上摔下來,疼得嚙牙咧嘴。還好,只是手上蹭破了點皮。

白雁嚇出一身冷汗,心怦怦直跳,揪著商明天的衣襟,一時間忘了分開。

「哥?」一聲抽氣的呼喊從馬路對面傳來。

兩人聞聲看過去,商明星雙目圓睜,穿着一條裸著後背的弔帶短裙,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們,眼影塗得像個午夜鬼魅。

「明星?」商明天呆愕地張大嘴,同樣不敢置信地看着商明星。

「哥,你在幹什麼?」商明星確定沒認錯人,一下子氣瘋了,揮舞著雙臂急匆匆地走過來。腋下沒剃凈的體毛,隨着手臂一會兒出現,一會兒遮著。看得商明天眉頭打成了個結。

「你這個不要臉的騷狐狸,竟敢勾引我哥。快,給我鬆開。」

她騰地一下把白雁從商明天的懷裏拉開,眼神狠得要殺人。

「明星,你怎麼穿成這樣?」商明天臉脹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直冒,揪住明星的手臂,厲聲問道,「告訴我,你到底在做什麼大生意?」

「我......我......」商明星暗悔,一激動忘了形。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她眼睛瞟到白雁擔憂的眼神,突地惱羞成怒,「是不是你對我哥亂嚼什麼舌頭?」

白雁悄悄地對她搖搖手,她卻理解成白雁心虛,心裏面把白雁已是千刀萬剮。

「明星,你回答我。」商明天氣得眼前發黑。從明星滿身的風塵味中,他有點意識到明星是做什麼的。手不禁加重了力度,疼得商明星直抽氣。

她一跺腳,「哥,你別聽那個女人瞎說,我......其實是被逼的。」

「誰逼你的?」

「都是這個女人。要不是她,我才不會走上這條路。」商明星指著白雁,吼道,「我本來和人家好好的做生意,她男人有門路,我找她,她也答應幫我弄個項目。當我從地下錢莊貸到款,合夥的人也籌到了錢,她卻翻臉不認人,說除非我有病,她能找到人,其他別管什麼事,都不要給她打電話。到了這地步,我投下去的錢收不回來,錢莊追着我還錢,我一時到哪找到那麼多錢,沒辦法......我只好......」

商明星硬是擠出了兩滴眼淚下來。

「啪」,商明天抬手摑了商明星一個巴掌,「你自己學壞,還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哥,你不信我?」商明星捂著臉,直扁嘴,「我要告訴爸媽,你......不聽他們的話,又和這女人勾搭上了。還為了她,打我。」

說完,她頭一扭,哭哭啼啼地要跑。

商明天一把拉住她,神情嚴厲,不容反抗,「把你的地址給我,明天下午,你把東西收拾好,跟我回雲縣。如果你不回,我就用繩子把你綁走。」

商明星在商明天懾人的目光下,不情願地說出了地址。雖然只小了明天的四十分鐘,但她從小就很畏懼他。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別告訴爸媽,好嗎,哥?」她向明天求道。

「你沒發言的權利。現在,快給我去換身正常的衣服。」明天的臉都氣得變了形。

商明星無奈地喔了聲。臨走前,丟給白雁一記怨恨惱怒的眼神。

白雁咬了咬唇,輕輕嘆了口氣。

商明天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握住一棵枝幹,指尖發白,臉色鐵青,大口大口地喘氣。

白雁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明天......」

商明天搖了搖手,「對不起,小雁,明星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知道她是在胡說八道。」

「也不全是,」白雁說道,「她是來找過我,要......康劍幫她聯繫項目。那個時候,我已決定要和他離婚,我......不想欠他的,所以就拒絕了明星。」

「小雁,我知道你的為人,也清楚明星的個性。你不要說了。」商明天深呼吸,試着讓自己鎮定下來,「小雁,你一直都沒告訴我,你是為了什麼要離婚?」

白雁愣愣地站在商明天面前,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冷鋒和我說了一些事,我不太相信。你不可能因為他的前女友,就衝動地提出離婚的。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讓你這麼絕然?」

白雁眼裏漸漸浮出一絲水氣,這就是明天,永遠懂她、知她。她在他面前就是一本翻開的書,什麼都隱瞞不了。

********

這兩天身心的煎熬,康劍的嘴邊冒出了幾個火泡。簡單給他買了一瓶水還有麵包,他擺擺手,一點胃口都沒有。

白雁的手機仍然不通,他在醫院守到下午三點,也沒等著個人。他跑去婦產科問柳晶,柳晶漠然地對他翻了翻眼,說一會兒要進手術室,沒空理他。

他生怕白雁回家了,匆匆趕回去。不僅沒看到人,就連屬於白雁的洗漱用品、衣服、卧室內的小玩偶,全都不見了。

餐桌上放着一張便箋:領導,現在我們已不適合再住在一個屋內,我搬出去住了。下周,我們去民政局辦手續。

寥寥數語,康劍看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怨恨,語氣也不激烈,平和得像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跌坐在沙發上,現在才明白白雁的決心下得有多大。他記得他從北京回來的那個晚上,兩人坐車回家,白雁指著一片小區說,她以後就搬到那裏。他當時以為她在和他賭氣,根本沒往心中去。

現在再想,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哪個小區。

一瞬間,她就把在他生命中停駐的痕迹,抹得一乾二淨。康劍有種預感,他好象真的要失去白雁了。

他知道白雁還會主動和他聯繫,她需要通知他一起去民政局辦手續。

那麼在這個電話來到之前,他還是有希望挽回白雁的心。

康劍腦子飛快地轉着,白雁的朋友不多,好像就柳晶。柳晶不可能幫他,他現在又不知白雁在哪,那麼,能幫他的只有----------她了。

康劍站起身,咚咚地往樓下走去。

「簡秘書,去雲縣。」白雁失蹤那一晚,計程車司機說她是去雲縣的。她一定是去見她媽媽,她說了什麼,有了什麼打算,她媽媽一定清楚。雖然她媽媽是他在世上極其不願見到的人,但只要能找到白雁,他可以忍下心底的厭惡,與她見上一面。

簡單有點微愕,但什麼也沒有說,上了車,發動引擎。

「到了高速,開快一點,爭取能在天黑前到雲縣。」康劍的喉嚨已經冒煙了,他逼着自己喝了幾口水,吃了點麵包。現在他倒下,就真的沒有任何機會了。

他不怨白雁的舉動,這一切,都是他應受的。

「康助,我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簡單開玩笑地說道,「你很愛白護士吧!」

簡單的印象中,康助一直是個有條不紊、自信、鎮定的人,他沒見過康助這麼慌張過。

康劍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簡秘書,你現在有沒有打算結婚?」

簡單呵呵一笑,「我和我女友戀愛才一年,還沒見過雙方家長,結婚遠著呢!就說我想,我女友也不肯,她說結婚後事多,就不自由了,她想多玩幾年。」

康劍把頭轉向窗外,好像被外面的風景給迷住了。「當有一天,你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名字與另一個名字用法律緊緊鎖在一起;你迫切地想和她生一個孩子,從而讓你們之間有了血源的牽連;你推掉許多應酬,迫切地想趕回去,就為吃她做的飯,然後陪着她一起看很可笑的連續劇、聊一些家長里短;你多喝了點酒、煙抽多了,她對着你大吼大叫,你聽着,不生氣,只會感到溫暖。那時,你也會像我現在這樣的。」

簡單收起了笑意,不自覺納悶起來。

「康助,我暫時沒辦法領會你話中的深意,可我聽得出你用情很深。那......白護士和你氣什麼呀?」

康劍閉上眼,嘆了口氣,「因為我笨,到現在才明白。」

白慕梅很驚訝康劍會給她打電話。

她沉默了一下,說道:「正好我沒吃飯,那一起吃晚飯吧!」

「不用,我只耽擱你半個小時。」康劍的聲音禮貌到近似於疏離。

半個小時能幹嗎,只有喝杯咖啡了。白慕梅把見面的地點定在藍山咖啡館。

簡單開車左彎右繞的折騰半天,最後在黑暗中看到一串閃爍的霓虹燈,廉價的彩色珠子似的,在夜色里歡快地跳躍着。

咖啡館裏面不怎麼樣,鑽進鼻子裏的不是濃郁醇厚的咖啡香氣,而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燈光昏暗,每張桌子上都點着水漂燭,要有特別好的眼力,才能看清其他顧客的臉。

白慕梅先到了,看着康劍,笑靨如花。

「這是我最喜歡的咖啡館,這裏有個歌手,很會唱蔡琴的歌,沙發坐着也舒服。」白慕梅說道,媚眼如絲。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康劍的風度和氣質遠超青年時的康雲林,看着真是賞心悅目。

康劍淺淺地頜首,對四周的一切視若無睹,看向白慕梅的雙瞳如一潭靜水。

白慕梅沒趣地坐下,慵懶地招手向服務生過來。

白慕梅要了杯愛爾蘭咖啡,他只要了杯白開水。康劍認為,對着白慕梅這張臉,不管多麼美味的食物、多麼可口的飲品,都是無法下咽的。

「我從濱江突然過來,是想......」

康劍剛開口,白慕梅歪了下嘴角,打斷他,「你是來告訴我你和白雁離婚的事。其實沒有必要,我早就知道了。」

白慕梅冷漠的口吻讓康劍聽着心一震。

「你和她本來就不是一路人,離了就離了吧!」白慕梅端起咖啡,細細地抿了一口。

康劍再次一驚,這種話不像出自於一個母親之口,而像是一個事不關已的旁觀者刻薄的分析。

「白雁現在哪裏?」康劍挑了挑眉,有些話在嘴角轉悠了下,又咽了回去。

「不在濱江嗎?」白慕梅覺得康劍問得莫名其妙。

「我們並沒有離婚,但是她從家裏搬出去了,我現在找不到她。」

白慕梅聳聳肩,「於是,你以為她躲在我這裏?」

康劍沒有說話。

「自從她上護專之後,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住過同一個屋檐下了。她眼裏根本不把我當媽。」白慕梅幽怨地嘆口氣,嬌嗔地托起下巴,雙目微眯。

「前天,她好像回過一次雲縣。」康劍眼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白慕梅。

「不錯,來和我斷絕母女關係的。」

康劍震懾得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就為我沒有告訴她我是你爸爸的故交,她就向我發了一通火。其實,這說與不說有什麼關係,又不是你是我朋友,我有必要向她交待嗎?何況是很久前的事了,我怕說太多,會惹你媽媽不開心。這好人真做不得,算了,只當我沒生過她這個白眼狼。」

「看來我來錯了。不是你沒生過白雁,而是你不配做她的媽。」康劍的聲音還努力保持平靜,但臉色已經變了。

他感到對面這個自以為傾國傾城的女人,如同冷血的惡魔,連心、連血、連骨頭渣子都摻著冰渣兒。

換作正常的母親,在得知他傷害到自己的女兒時,一同會張開雙翼,把女兒護在翼下,對他不是嚴詞斥責,就是怒目而視。

白雁是她的親身骨肉,她對白雁現在的痛苦不僅不聞不問,還懷着看戲的冷然心態,竟然對他用上了曖昧的口吻。

康劍的心此時不是氣憤,而是劇烈的心疼,這些年,和這樣的一個媽相處,白雁是怎麼過來的?

他認為白慕梅沒有廉恥,虎毒都不食子,她對於白雁至少是像個媽媽一般的付之關愛,可是她一點點都沒有。

先前,當着他的面,她對白雁的噓寒問暖都是裝的。

白雁一定是疼到不能承受時,才向白慕梅提出斷絕的決定?

那時,他在哪?

「在你的眼中,白雁算什麼?」他瞪着白慕梅,心裏面後悔得真想一掌劈死自己。

白慕梅斜睨了康劍一眼,「沒想到,你還有同情心呢!我把她生下來,給她吃,給她穿,給她上學。要不是因為她是我女兒,她能嫁給你?好了,她現在翅膀一硬,翻臉不認人,我都沒說什麼。做媽做到這種程度,還要我怎樣?我又沒涎著臉,跑到你家,讓你們養,真是豈有此理。」

康劍咬了下唇,覺得再坐下去,簡直是浪費時間。他現在要趕快回濱江,找到白雁,他要緊緊地抱一抱她。和情慾無關,只想溫暖她,讓她感覺他的存在。

「我很開心地從你口中聽到白雁做出這樣的決定,我相信,斬斷了血緣的牽拌,她會過得比以前更開心。打擾了!」康劍拿起賬單,走向吧枱。

他沒有說再見。他相信他和白雁應該和白慕梅後會無期了。

她千嬌百媚,她傾國傾城,她艷冠全芳,她讓男人瘋狂顛倒,都是她一個人的快樂與自豪,和他們無關。

康雲林遠居省城,年紀大了,沒膽量也沒精力再上演為美人棄江山的壯舉。

白慕梅,這顆如同一根毒刺的女人,在康劍心中扎了二十四年,今天,他終於把她撥掉了。

以後,白雁是他一個人的白雁了,和這個女人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康劍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和晴朗,結賬時,對着收銀小姐露出了凍結多日的笑意。

白慕梅哪裏被受過男人這樣的奚落,氣得麗容繃緊,一甩手,不小心碰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體順着桌沿滴滴答答落到毯上,迅即模糊成一堆泥污。

她翻翻白眼,把臉扭向一邊,不看康劍離開的背影。不過,在心裏卻不自覺地感嘆:這男人比他老子有擔當。

夜,漆黑一團。

簡單開了一天的車,疲累地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康劍沒有叫醒他,輕輕地擰開車門,坐了進去。

白雁還在濱江,離他並不遠,這就好。他不急着趕時間了,讓簡單好好地睡一會。確保自己的安全,不讓牽掛你的人操心,也是對珍愛的人一種回報。

不需要再想着讓別人幫助了,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他會用盡全部的心力去解決。白雁對他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是他做的事太惡劣,把她嚇跑了。

追妻之路漫漫兮,他將上下而求索。

康劍拿出手機,嘴角噙著笑意,「老婆,這一刻,特別地想你,你睡了嗎?如果睡了,那麼一定要夢到我。我想我也會夢到你的。」

顯示屏上跳出一隻蝴蝶,飛舞著雙翅,「叮」的一聲,短訊發送完畢。

月上柳梢頭。

白雁複檢結果不錯,掛好水之後,看天色已經不早,再回公寓買菜做飯,時間上有點緊,於是,她便約了冷鋒、明天還有柳晶,一同去了飯店。

飯店新開張,披紅挂彩的沒度完蜜月呢,優惠多多,人氣有很旺,有股「所有的人都來吧,讓我餵飽你們」的氣息。

冷鋒給店老闆做過手術,特地給了四人大廳里最好的座位,靠着窗邊,兩邊是盆栽,鬧中取靜。

飯吃得很快。

冷鋒要趕回醫院值夜班,商明天心事重重,整晚上眉頭都蹙著,根本沒什麼動筷子。白雁為他和柳晶做介紹時,他只是抬了下眼,就把目光移開了,弄得柳晶挺受打擊。

柳晶現在的狀態,怎麼說呢,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要好,人到哪,笑聲跟到哪,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以前都是看好價位才看衣服,現在只要看中的,不管價位,拿出卡就刷。

可是白雁看在眼裏,不免有些心酸。這分明就是一種刻意的強調,似乎是要用某種顯而易見的不在意,來強調某些快樂的存在。

十四年的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如風如煙的。

「柳護士,你晚上沒事,就留下陪陪白雁。」冷鋒開車把兩人送到小區門口,叮囑道。

柳晶訝然地瞄了瞄冷鋒,又看了看白雁,狀似恍然大悟,「行......行啊!」她悄悄捏了下白雁。

白雁神情淡淡地和冷鋒、明天道別。

「雁,沒想到哦,你這還沒脫身,就有人惦記上了。快說說,你什麼時候把那股西伯利亞寒流徵服的。」柳晶很是興奮。

白雁朝她翻了個大白眼,「我和冷醫生就是純同事間的友情,和你一樣,別亂說哦。」

「才不一樣,他怎麼對我就沒那麼好。」

「反正呢,我和冷醫生現在沒這回事,以後也沒這回事。」白雁說得很肯定。

「為什麼?你離婚之後,有交友的自由。我覺著冷醫生不錯,醫術高,又不濫情,屬於極品男人。」

「我沒說他壞,但是我們不適合。」白雁挽住柳晶,並肩上樓。

柳晶嘖了一下,「雁,你又來了,好像對自己挺了解似的。那誰適合你,你自己挑的康領導不就那樣。」

白雁沒吱聲,嘆了口氣,掏鑰匙開門。

柳晶扶著門框,也跟着嘆了口氣,「女人和男人就是不同,男人結束了一份感情,能很快投入到第二份,而女人不行,不是留戀往昔,就是深陷其中,糾糾結結,需要一個很長的恢復過程。雁,雖然你和康領導閃婚閃離,但總是有點感情的,一時間不可能接受其他人的追求。」

「柳晶,你現在可以去開情感講座了。」白雁笑着,進房間,換上寬鬆的睡衣。

「佛祖在菩提樹下坐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悟得佛學真諦。像我們經歷了愛情的疼痛與甜蜜,自然也有了一些心得。其實呢,男人除了陪你上床,真沒多大用處。但能上床也不錯呀,至少可以溫暖你。如果突然換個男人上床,還要重新經歷摸索期,還是擔心尺寸合不合,唉,衣是新的好,人還是舊的親!可是別人不這麼想。」

「什麼尺寸?」白雁一問出,陡地明白過來,臉燒得通紅,追着柳晶就打,「你個女流氓,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柳晶大笑着到處逃竄,「我實話實說呀,你問問冷醫生就知道,他見過男人無限,男人那裏的尺寸本來就各有千秋的。」

「那關你什麼事?」

白雁笑得氣都接不上來,兩人笑鬧成一團,摔到床上滾了幾滾,耳邊聽到手機有短訊進來的聲音,隨手拿過來一看。

「誰的?」柳晶止住笑,探過頭來,見白雁愣愣發神。

白雁迅速把短訊刪除,「別人發錯號了。」

「冷醫生?」柳晶不信,八卦兮兮地問。

「就是發錯了。柳晶,你先去洗澡,然後擰條毛巾,把席子抹一下。我去廚房切西瓜給你吃。」白雁坐起身來,邊說邊往廚房裏走。

柳晶哦了一聲,瞟瞟床頭柜上的手機,呶了呶嘴。

兩人洗好澡,上了床,看了會電視,柳晶嚷着發困,白雁把燈熄了,電視關了,陪着柳晶一同躺下。柳晶很快就傳出了熟睡的鼾聲,她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裏一會是明星像調色板的臉,一會是明天凝重嚴峻的面容,最後是康領導深邃如夜海的眼神。

她都搬出家了,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她真的要離婚,他為什麼還不願相信呢?

白雁真的不懂,陸滌飛離婚如同脫去一件衣衫,過得不知多瀟灑,兩人平和分手,難他根本沒有影響,他何樂而不為?

難道他仍然在執着他所謂的「愛」,他不知道,他那樣的一份愛,她已經不想、不願,也不敢承受的。

白雁輕輕嘆息,又翻了下身。

「澤昊,別鬧,我要睡。」旁邊的柳晶嘟嘟噥噥地冒出一句夢話,手臂在半空中揮了揮,慢慢地擱在白雁的腰間,嘴角盪起甜蜜的笑意。

白雁心疼地摸了摸柳晶的臉,眼眶一紅。

傻柳晶!她在心中低嘆。

雖然李澤昊已經移情別戀,但他也是柳晶心中的一朵紙玫瑰,永遠會在柳晶的人生里佔領一個位置。

這是無法否認的。

********

康劍是早晨六點到濱江的。簡單在車上小睡了會,但精神仍不劑。他把康劍送到小區樓下,康劍問了下今天早晨的日程,就是尋常的工作安排。他讓簡單早晨不要去辦公室了,好好睡一下后,下午再去。

簡單走後,他上樓沖了個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看到外面洗衣籃里已經積下不少衣服,迎著光一看,地板上落了一層灰。康劍聳聳肩,黯然地對着鏡子刮臉、梳頭。

沒有老婆的家,還是個家嗎?

康劍打車去的市政府,下了車,他禮貌地對大門口站崗的小警衛點了下頭。旁邊登記室里,突然衝出另一個小警衛,「啪」地一下在康劍門前立正,然後敬禮,「康市助,你好,有個中校要見你。」

康劍挑挑眉,詢問地看向小警衛。

市政府是重要的辦公基地,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的。有時候,一些對社會感到不平,或心裏有怨屈的市民會在市政府門口聚眾鬧事。康劍就曾親眼看到幾個紗廠女工在大門口哭着滾著罵着,要往裏面沖,嚇得小警衛們都不敢上前,後來還是武警過來把人提走的。

市政府大門進出是有嚴格規定的。

要進市政府辦事,一般先登記,確定要見的人在裏面,也得到同意,小警衛們才會讓辦事的人進去。

而康劍這樣的官員,想見都得預約,還得和秘書溝通下,說明什麼事,然後等秘書彙報,再定下來見與不見。

這些小警衛們不是剛來,怎麼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康劍感到有些奇怪。

小警衛被康劍看得面紅耳赤,「我......看過他的軍官證還有身份證,他說有你的家事找你,我便讓他等會,剛想打電話,恰好看到康市助,我......」

康劍擰擰眉,沒為難小警衛,「哦,那他人呢!」心裏面感到更詭異了。空軍會過問他的家事?

「商中校,康市助來了。」小警衛扭頭朝裏面喊了一聲。

一個身穿天空藍空軍制服、英氣俊朗的男子跑了出來,「你好,康市助,我是商明天。」男人朝康劍伸出手。

聽到明天這個名字,康劍略微愣了一下,他有點耳熟,在哪聽過的。

商明天看出了他的疑惑,「我是白雁小時候的鄰居,也是朋友。」

康劍想起來了,他在醫院找到白雁時,白雁曾叮囑那個冷醫生,讓他轉告明天什麼。

他渾身的細胞一個個警覺地立着,「那進去吧!」大門口人來人往,站在這兒挺惹人眼的。

商明天搖搖頭,「我來請康市助到附近的茶室坐一會嗎?不會太久。」

康劍沉吟了下,「好!」

市政府位於的這條街沒什麼商鋪,大部分都是部委辦局的辦公樓,兩個人走了一會,才找到一間茶室。

商明天進門先除下軍帽,等康劍坐下后,才入座,服務生進來時,他也是禮貌地先請康劍點了,接着,自己才點。

早晨茶室的生意很淡,不一會,服務室就把兩杯茶端了上來。康劍抿著茶,戒備地沉默著。對面的軍官看上去面相年輕,和白雁差不了二三歲的樣。他找自己到底是什麼家事?畢竟在官場上混了幾年,他有自己做事的原則:在沒有看清對方的底牌以前,絕不會讓自己主動開口。誰先亮牌誰被動、后發制人為上策,這點經驗他還是有的。

商明天輕輕地啜了一口綠茶,又沉默了一陣。他拿過隨手帶着的包,從裏面拿出兩張紙,輕輕攤在桌上,然後推給康劍。

康劍低下眼帘,臉色刷地鐵青。

《離婚協議書》??

「康市助,麻煩你簽個字,小雁說過,不要你的任何財產,也不要你的贍養費,只要離婚,她凈身出門。」商明天說道。

「商中校,這好像是我和白雁之間的事,你有什麼立場來要求我簽這個字?」康劍咬牙切齒地問道,一股怒火從心頭燃起,他不自覺地攥起了雙拳。

「憑我對小雁的關心。」商明天不疾不除地回道,凜然地迎視着康劍的怒目,「在你對她做了那麼多事後,你已經不配再和她在一起了。」

康劍心中的火苗快成燎原之勢了,他冷冷一笑,「商中校,你不覺得你很冒味嗎?不管你是白雁的什麼朋友,不管你對她懷着什麼心思,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現在還是白雁的老公。」

「以報復、欺騙的手段得到的婚姻,在道德上是根本不成立的。你真是大言不慚,還敢稱做白雁的老公。你一個大男人,用那樣的險惡用心對付白雁這個小女子,算什麼本事?你對白慕梅不滿,你向她報復去。白雁有什麼錯呢?有那樣的母親,她能不學壞,潔身自好地長大,已經是不容易了。而你呢,有爹有娘,生活優裕,你苦在哪裏?你別端著架子,自以為了不起。你現在和你的父親又有什麼區別?我真不屑站在這裏,和你這樣的偽君子說話,我是為了小雁,請你簽字吧!」

康劍額頭上青筋一根根蠕動着,火焰通熊熊,燒紅了他的雙眼,也燒去了他的理智。

「他媽的,你算哪根蒜,哪根蔥,我今天就要教教你,什麼話能說,什麼屁能放。」康劍騰地站起手,揮起拳頭,對準商明天就揍了過去。

商明天沒防備,本能地閃了下身,拳頭落在了鼻子上。

兩股熱流嘩地從商明天的鼻管里流了出來。

康劍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咄咄地瞪着商明天。

他不記得自已什麼時候打過架的,或許從小到大,就沒打過架,可是並不代表他不會打架。

剛才,拳頭揮得太快,用力過猛,手腕有點扭傷。

他活動了下關節。

血,仍在一陣陣地往上翻湧。

氣堆積在胸口,不能不找個途徑發泄,不然他會瘋的。

就連柳晶,白雁都沒把他與她之間的真正的過節提起過,若不是伊桐桐勾搭上李澤昊,柳晶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而這個商明天竟然知道了所有的枝枝蔓蔓,可見白雁對商明天有多信任。不僅如此,商明天還佔有了他認識白雁之前的所有時光,如果他猜得不錯,商明天與白雁一定是屬於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商明天語氣中對白雁的呵護、疼愛、珍視,在他這個所謂的白雁老公面前,毫不加掩飾,商明天對白雁有着什麼想法,不必言表了。是不是一等白雁離婚,商明天就會立馬牽住白雁的手?

偏偏一聯想那個畫面,康劍不得不承認,他們年齡確實相當,容貌、氣質吻合,看上去很般配,如一對璧人一樣。

難道是白雁給了商明天肯定的答覆,商明天才囂張地找上來,要求離婚?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個笑話,他們把他當什麼了?白雁還是他老婆,他這個老公是吃軟飯的嗎?康劍的心已經不知是妒忌還是吃醋,還是憤怒,就是一口氣生生地咽不下去,心冰涼到了極點。

就在他這一閃神之間,商明天站穩了腳,他拿起桌上的紙巾,胡亂擦了下鼻血,然後脫下身上的軍裝,只著一件背心。

「你現在想起捍衛你老公的權利了,可惜已經太晚。當你擁有這項權利時,你幹嗎去了?夜會美女,又是送房又是送車,下午包下整間咖啡廳,與美女聽音樂、喝咖啡,那時你把小雁擱在哪?偉大的康助,這世界不是隨你想怎麼轉就怎麼轉的,你想傷害時,人就得站着,你反悔了,勾勾手,別人就撲進你懷裏,沒這樣的好事。」

「臭小子,你真是太猖狂了。這干你屁事。」康劍說着又揮拳搗向明天的臉上,明天往後一仰,機靈地閃過,突地一個掃堂腿,蹬向康劍,緊接着,一記左勾拳,康劍踉踉蹌蹌地往後一倒,鼻血立時躥出,明天又衝過來撲上去揪住康劍的衣襟,一拳接着一拳。

商明天在部隊里,練過擒拿格鬥,又經常運動,康劍哪裏是他的對手。但康劍也不示弱,拼了命的迎上去,兩人廝打成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一會兒他在上,一會兒明天在上。

打鬥中,桌上的水杯咣當咣當幾下,落在地上,裂成了碎碎片片。

康劍只能勉強應付幾招,不一會,他臉上嚴厲氣憤的表情還沒進一步伸展開來,便被商明天的又一狠拳封閉住,接着被更多湧出的鼻血遮蓋住了。

「這拳不是我打的,是替小雁打的。她等於是個無父無母的苦孩子,你欺負她,心裏面舒服嗎?她大夏天的,被碳火燙傷了半個身子,在床上大半個月不能洗澡不能動彈。冬天,下大雪,水管子凍烈,她用盆子裝滿雪,等融化了,再做飯,再洗臉。那雙捧著雪的小手,滿是凍瘡,紅腫得裂著血口子。上中學的時候,有小流氓趴在她家窗前,往她家扔磚塊,偷看她洗澡。她那麼聰明,卻不得不選擇去讀護專,因為護專有補貼,可以早早地自立。你會說小雁這一切不是你的錯,對,和你沒半點關係,也沒人要求你做個有同情心的大善人,那麼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做個陌生人呢?你硬要裝做一幅出俗的樣,讓小雁被你打動,嫁給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能夠娶到小雁,你......竟然蠢到不珍惜呢?」

商明天痛苦到瘋了,但瘋得尚存一些理智,他指著康劍的臉,「這是你的面具,我不打,只要你簽好字,把白雁還給我,以後,你做你的大市長,我們做我們的小老百姓。」說完,明天對着康劍身體的其他部位毫不手軟,瘋打狠打。

商明天打着打着,眼眶有點發紅。自從聽完白雁說了一切源源本本,商明天心裏面就堵著這口氣了。他問白雁為什麼不早點離婚,白雁說康劍不肯,但這次不管他肯不肯,她都要離的。

商明天一聽火大了,他康劍是主宰世間的神嗎,憑什麼他說結婚就結婚,就不離婚就不離婚。他擔心白雁對付不了康劍,考慮了一夜后,直接找上康劍。

康劍此時已癱成了一團泥,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鼻子撕裂地疼,腿也疼,上上下下都疼,但這一切,都抵不上心中的疼痛。

現在,如果白雁被別人欺負,他也會像這個商明天一樣去為白雁出氣。他有這個資格,也有這個膽量,這是因為白雁是他老婆,他是她老公,他應該是她的天。

商明天是白雁的什麼呢?

昨天?明天?今天是他,但終將會過去。

「你報警吧,這事和白雁沒有關係,她不知道我來找你。」商明天停住了揮拳,把身上的衣服理好,穿上軍裝,拿起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扔到康劍身上,「你簽好后,通知白雁。」

康劍扶著跌倒的椅子站起來,他用紙巾處理了下鼻子,腫得像個金魚泡的雙眼,耿耿地看着商明天,「我......不會和白雁離婚的,除非你把我打死。」

商明天冷笑,「你還想要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你打過我這一頓,是不是可以扯平我對白雁的傷害?那麼我與她之間就是嶄新的開始了。商中校,愛不是個錯,但對別人的妻子懷有非分之想,不是君子之道。出了這個門,我不希望你再與白雁見面,不然,我把你送上軍事法庭。」

康劍說完,撿起地上的離婚協議書,慢慢地撕成條,再撒成碎片,飄飄洒洒散了一地。

「謝謝你為白雁所做的一切,就此打住,以後,她有我。」他高昂着頭,鼻青臉腫的從呆愕中的明天身邊經過,走了出去。

從服務生驚訝的目光下,他可能察覺到自已的樣子不太雅觀,想了想,攔輛車回家去了,在車上給小吳秘書打了個電話,說身體不適,要休息個一天。

商明天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怎麼出的咖啡廳,也不知怎麼來到了白雁的租所,打電話讓白雁下來。

白雁急匆匆地下樓,看到明天倚著牆壁,頭髮有些凌亂,鼻下面有一抹血跡,失聲驚呼:「明天,你和人打架了?」

商明天點點頭。

「和誰?」

「康劍。」

白雁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僵如化石。過了好一會,她突然跳起來,上前揪住明天,「你瘋啦,明天,你打了康劍,他是國家幹部,市長助理,你會犯法的。你好不容易讀大學,好幾年都沒回家,才有了今天,你這樣會把前程全毀掉的。你......幹嗎呀!不行,不行,我......要去找康劍。」白雁說着,轉身往小區大門跑去。

「你找他幹什麼?」商明天追上白雁,「有什麼事,我會擔着的,你不要擔心。」

白雁哭喪著臉,「我就是怕你擔着。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就是要報仇,也由我來報,你幹嗎插手。我去找康劍說說情。」

「不準去求他。」

白雁輕輕駁開明天的手,從袋子裏掏出鑰匙,「你上樓去洗把臉,家裏有做好的涼麵。我不是去求他,我去和他講理去。」

「他那種人哪有理可講,小雁......」商明天還想說什麼,白雁一溜煙地跑遠了。

彷彿心有靈犀,白雁根本沒多想,直接就打車回了家,鑰匙一擰,門推開,剛好對上康劍黯淡的眸光。

心如死灰。

她回家了,終於回家了。他不會以為她是擔心他的傷勢,關心他才回來的。她一定是與商明天見了面,怕他做出對商明天不利的事,趕回來探詢的。

怎麼能不悲絕呢?

康劍閉了閉眼,木然地坐在沙發上。

他是為了報復娶她,她是為了什麼嫁他呢?

她的心裏面有沒有一點他的位置?而他,已如同茫然的飛蛾看到一盞明燈,如同溺水的孩童看到一根稻草,如同久陰的土地等到了天晴,瘋狂而又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但,好惜已經晚了。

白雁倒抽一口涼氣,被康劍壯觀的傷勢吃了一驚,明天下手真狠呀!

她沒多說話,放下包,找出醫藥箱,又拿來毛巾、冰塊,來到康劍身邊,為他處理傷勢。

他噝噝抽痛,一動不動。

「昨晚睡在哪的?」他問。

「花園小區10#樓301室,離這兒半個小時的路程。」

「肺炎痊癒了嗎?」

「不掛水了,但葯還要吃兩天,我在休病假。」

「一個人住?」

白雁拿着紅藥水的手一抖,瞟了他一眼,「昨天晚上,柳晶陪我睡的。她現在租的地方離我並不遠。」

「商明天只是你鄰居?」康劍面無表情地繼續問道。

「我們倆家住前後排,他是鄰居、朋友、學長......」

「不止這些吧?」康劍接過冰袋,捂著鼻子,「他是送你紙玫瑰的人嗎?」

白雁呆若木雞,「你怎麼知道紙玫瑰?」

康劍搖搖手,「這個你別問,回答我的問題。」

白雁閉了閉眼,好半天,才點了點頭,「是的。」

康劍淡淡地一笑,「你在擔心他嗎?」

「康領導,我替他向你道歉。明天他性子急,小的時候,有誰欺負我,他都是這樣幫我的。」白雁怯怯地看着他。

「如果我對他怎樣,你會如何?」康劍的唇顫慄著,心一點點下沉。

「康領導,你不會的。你包容、大度,怎麼會和明天斤斤計較呢,是不是?」

「白雁,你像是在哄我,又像是在求我?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的。」

白雁抿著唇,默默地收拾好醫藥箱。

「領導,你心裏面有氣朝我撒,別為難明天,可以嗎?這只是我們倆之間的事。」

「你們兩個呀,」康劍悻然一笑,「真是你憐我惜。我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就是個大惡人?」

白雁誠實地搖了搖頭,「你不是惡人,你也過得辛苦。」

「白雁,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其實你心裏面真正喜歡的人,是商明天。」

白雁沒有接話,把醫藥箱放回原處,掃視了一眼室內,「你要吃點什麼?」

康劍向她招招手,「白雁,你過來。」

白雁走到他身邊。

他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凝視了她足足有五分鐘,「白雁,我同意了。」

「呃?」白雁沒聽明白。

「我不要一個心裏面裝着別的男人的妻子。白雁,我同意離婚。」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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