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不眠夜(3)

多年時間一晃而過，他的五官已經長開，臉上帶上了人間煙火，不再是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天降王者。忽視掉了他身上的死氣沉沉和因長期吸食魂煙又戒掉煙之後無光的延伸，思霜眼中的御官，是個俊朗的風貌如玉石雕琢的男子，輕盈的身姿如清風拂面，白袍如雪帶著天神降世遺留的痕迹，手中的書卷增添一份文雅之氣，明明帶著不屑與慵懶，對身旁事情不漠不關心的神態，卻對她一介歌女出手相救。

綠蘿青衫的女子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勇氣，或者從哪裡喚醒的羞恥心，居然跨下檯子一步上前：「公子不是要聽減字木蘭調？思霜還沒有獻曲，你怎麼就走了。」

白袍公子回頭看了看陌生的歌女，淡淡道：「今日已沒了心情。」

思霜的心從嗓子眼兒沉到了肚子里。再瞧一眼，他眼眶略陷，泛著青色，神態稍萎靡，蒼老之感已見端倪，思霜心中一絞，緊緊握著掛在脖上的金鎖——不會錯的，就是他，不會錯的！即便化成灰燼，她絕對不會認錯。

長吁出來的一口氣居然帶著哭泣的酸澀：他不曉得那件事，也並不記得自己是誰，真好。

明知道自己恬不知恥，可思霜更加清楚，這回要是錯過，自己一輩子就得爛在菱香閣裡面，想贖的罪永遠沒有機會。她趕緊上前，深深到一個萬福：「減字木蘭調至今已無人聽得出來，公子卻能夠準確無誤識別思霜把幾套曲子混合來唱，思霜謝過公子賞識。倘若公子不嫌棄，思霜願為公子而歌，也請公子指點。」

御官一愣，大約沒想到方才還牙齒伶俐頂撞他的歌女態度突然來個大轉彎，居然主動向他請教，有些適應不了：「啊，指點？姑娘才是行家，在下不敢指點。我倒是想把姑娘所知的所有減字木蘭調都收集全，你可願相助？」

思霜喜上眉梢，宛如蝴蝶翩翩落在眼角，柔情似水：「思霜願意。」

都說在困難時出手相助的人是大貴人，思霜的這位大貴人偏偏還跟她有一段久遠的淵源。思霜對御官的情感，已經不僅僅是心生愛慕。御官領她回府上，她便在心中猜測他家中可有妻室。她很快見到了百靈夫人，那位品德賢惠、容貌秀美、對自己稍有敵意的女子。見御官夫妻琴瑟和鳴，她輕輕一嘆，隱在角落。

御官曾經好奇問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你知道我是誰嗎？為什麼要跟著我？」

思霜微笑著抿了抿朱唇，輕啟齒縫，柔聲笑道：「因為，思霜認出來您的另一個身份。」

「哦？什麼身份？你怎麼看出來了？」御官覺得好奇。他好奇的時候，雖然已經沒有了幼童時期那雙天真無邪到叫人無法說謊、只能坦誠相待的眼睛，思霜還是能夠從御官的眼底看出神跡留下的底色。

「初聽木蘭調便聽得出思霜隨意改動的字眼，除了蕪荽公子，還有誰呢？」綠衣衫女子笑道，「思霜從小聽您的曲目長大，可一直盼著能一睹真人風采呢。」

御官瞭然笑道：「啊，被你認出來了。」

思霜在心裡說：您還有一個身份，是君安城的神童皇子呢。不過現在——

要說起與御官的淵源，可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思霜將一切都咽到腹中，像是一個永久密封的盒子，憑藉母親留下來的金鎖，鎖住了一切過往。

好吧，既然已經找到了，死心塌地就好。

思霜這樣想著。

她點了燭燈，解開盤在腦後的長發，對著銅鏡梳著絲絲縷縷，看著濃妝的自己，著手開始補妝。她在銅鏡裡面看到妝容淡雅高貴的百靈夫人——御官的妻子，一個年歲與自己相差無幾的女人，一見就知是富貴人家精心調教出來的貴族小姐，舉手投足不差半點分寸，每個笑容都是那麼得體，站在風清月朗的御官身邊活脫脫一對璧人。思霜心中的羨慕更多是酸楚的滋味，沉淪濁世多年，第一次對自己青樓歌女的身份有了著實的厭惡之情。分明是菱香閣的頭牌，卻怎麼看都覺得鏡子里這張臉實在太丑，眼眉描畫太細太彎，眼影顏色太濃，臉色太白，脂粉太紅，嘴唇太艷，隨身攜帶的金鎖也爛俗無比，隨便動一下，不管是抬手，邁腿走，還是站起，坐下，都跟個農婦一般粗拉，總之哪裡都十分不好看。

人各有命，思霜如何能埋怨自己沒投胎到百靈夫人母親的的身體里呢。

人各有命，她摸著脖子上的金鎖，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奇妙，她怎麼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御官給救下來呢。

人各有命，那時候的她還天真地以為能長長久久相伴。

人各有命吧。

她模仿百靈夫人抿嘴，沖著鏡子笑起來，螺子黛彎出一道比百靈夫人額頭上還要美麗的眉。

過去的事情不需要再提起啦。天遣神童早已經死去，芫荽公子也早就不在了，現在在她面前的人，是葉時禹，是御官，是君安城的笑話，是皇族的羞恥，是大逆不道割除了黃帶的人，是無所事事的閑散野人。

她噙著微笑對鏡梳妝，嘴裡哼著減字木蘭調，牢牢記著一整套調囊括的五百七十三首曲子，她要一首一首慢慢唱給御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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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有趣的一個交叉呀。

思霜想著御官，百靈夫人念著丈夫，而葉時禹的心思則在別處。

思念百靈夫人到不能入睡的，當然有人啦。

月亮很快到了東邊天空，下半夜。

要不是因為起夜，曉曉會一覺睡到天亮。她迷迷糊糊走在後院，只覺得不遠處有幾個黑影，一番揉眼過後，目光逐漸有了焦點，才看清楚原來是榆木疙瘩師兄祁北抱頭蹲在某個角落。

「師兄？哎？師兄，你怎麼在這裡？」她夢遊似的，眼睛揉的通紅，聲音聽起來依舊在夢裡。

祁北一愣，抬起頭來道：「曉師妹？你怎麼沒在睡覺？」

曉曉清了清嗓子：「這話該我問你呀。你怎麼不去睡覺？明天……哦，今天就是大戲，你不養好精神怎麼登台？」說著用手指了指眼睛，「小心黑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