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邊城(一)

沈從文的邊城(一)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覆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着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着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裏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託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紮一紮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麼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彷彿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隻渡船與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於奇迹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隻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着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岩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彷彿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迴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着,學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裏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裏,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裏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着起卸百貨。這種船隻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着嚷着,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裏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衝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着,對於所受的損失彷彿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着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迹,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裏,經常掛着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裏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彷彿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裏,到城裏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着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佔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緻,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着無數縴夫。那些縴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像,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佔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裏雖那麼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髮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卧在淺口缽頭裏,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瓮里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裏,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庄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着,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裏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縴人大都有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裏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裏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綉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獃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痴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裏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着就在夢裏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髮小寡婦。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裏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儘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麼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裏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則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髮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盪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乾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着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里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慣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於讚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岳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岳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裏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夥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着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划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么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夥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着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裏,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裏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隻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裏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着,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着,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裏去。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硃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着,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划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后,長潭裏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佔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着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后,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着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緻,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着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里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隻白在潭中浮着,也只剩一個人追着這隻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着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着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后,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着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隻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彷彿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着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裏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彷彿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着,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着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裏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迴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着說:「他從河裏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裏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雲!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裏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裏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牽着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里與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里,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型大小,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着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后,用長凳綁着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噝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衝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着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隻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里。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象個嘍羅!」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里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裏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着。

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里,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裏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着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裏后,因為守渡船的老傢伙稱讚了那隻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据,節日裏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緻,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隻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牆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着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着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着,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裏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隻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麼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噹噹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着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麼,還是唱着,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后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着,翠翠說:

「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的薄霧,彷彿看到了什麼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上城裏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白日裏,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着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裏。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里一撒,卻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着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

「翠翠,翠翠,幫我拉着那個賣皮紙的小夥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麼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着說:

「不要攔我!……」

正說着,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麼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着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皆笑着,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裏,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着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着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着,把扎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着。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麼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麼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隻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麼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里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着,於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髮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麼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伙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后,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裏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麼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麼,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后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彷彿皆追着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裏新嫁娘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麼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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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巫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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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邊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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