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落花時節又逢君

番外二·落花時節又逢君

站在江陵城外,懷瑾和達蘭台不免唏噓。

懷瑾唏噓的是離開故土快二十年還能再次踏上這片土地,達蘭台唏噓的是他有生之年竟然也能站在這裡,遙遙望見通天塔。

蕭嘉去歲率二十萬大軍圍攻江陵,堅壁清野,蕭釗之彈盡糧絕,也學元燁一把火燒了江陵城,並悵恨道,讀書萬卷,猶有今日。

達蘭台當時在城外看著那漫天大火,心都在滴血。

天哪天哪天哪!

江陵城藏書上百萬卷,那些珍本孤本絕本都被燒成灰了!

經過多半年的拉鋸戰爭,滿目瘡痍,王宮更是一片斷壁殘垣。

這裡曾經萬國來朝,丹墀下臣子謁拜山呼萬歲,流蘇冕旒后若隱若現的龍顏讓天下人不敢直視。王朝更替,巍峨宮黛都化為焦土,草木塗地,山淵反覆,徒讓人發出深深的喟嘆,橫闊天地,讓人恍恍惚惚。

這一片焦土上還有大昭風骨,從去年到現在,百姓已經恢復了生產生活,匠人和士兵來往穿梭,正緊張有序的修繕。

達蘭台嘖嘖道,「常說要建百年工程,這江陵城建造的果然別緻,去年破壞的差不多都修好了,哪裡還能看出經歷過戰爭?被毀掉的只是表皮,再建起來其實十分容易。」

瑾點頭道,「江陵城改朝換代一次,就要被鐵騎摧毀一次。只要底子在,戰火不算什麼。」

靈璧等人在含光門外已經等了良久,謝葦一頻頻踮腳眺望,焦急又忐忑。靈璧被她晃的心煩意亂,忍不住道,「你坐下來,歇歇腳。」

謝葦一和靈璧較勁了大半輩子,每次都被靈璧氣的跳腳,聽她這樣說,忍不住又要勃然大怒,蕭杭之忙按住自己妻子溫言道,「葦一,你想好一會見到懷瑾說什麼嗎。」

謝葦一弱弱道,「我好慌。」

謝長藿挽住姑姑手臂不屑道,「姑姑慌什麼?不過是個旁支的郡主。」

一直默立旁邊的謝定一立刻呵斥,「長藿,不得無禮!」

謝長藿正要頂嘴,蕭杭之笑,「昭太后可不僅是郡主,還是神武帝養母,尊榮無比。」

謝長藿哼哼,「又不是親生的。」

陸臨霜扶了靈璧低聲道,「母親,和柔公主想必還得一陣子才到,你先歇息下。」

靈璧搖頭,又自嘲一笑,「不知她還恨不恨我。」

陸臨霜寬慰道,「和柔公主光風霽月,連懷……都不恨,又怎麼會恨你呢。」

靈璧喟嘆,「懷瑾就這點好,心裡不記仇,直腸子,大大咧咧。」

眾人正等的不耐煩,不免低頭竊竊私語,長街上一群戎裝士兵騎馬奔過來,連聲吩咐閑雜人等遠離,眾人會意,都知道是要來了,忙按方向站好。

一對對御林軍持戈面南站住,隱隱細樂之聲飄蕩,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打頭,八個宮人抬著金頂綉鳳版輿緩緩行來,眾人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宮人扶起靈璧等人。

那輿駕入儀門往北去,到舊王宮門前,有執拂宮人跪請下輿更衣,懷瑾入室更衣完復出,宮人拂開珠簾,她一眼就看見跪在地上的靈璧,不由得悲喜交加,忙快走兩步過去要扶起她,「靈璧!」

懷瑾又是哭又是笑,「快起來。」又對眾人道,「快快請起。」

靈璧也眼睛通紅,上下好一番打量,這才道,「還是那樣豐滿。」

懷瑾滿面淚痕,聞言忍不住笑,「你不打擊我不舒坦是罷。」

兩人挽了手坐在榻上,懷瑾環視一周,「葦一呢?」

靈璧對著門外揚揚頭,「那兒不是?」

懷瑾忙招手,「葦一,快進來!」

謝葦一聞言滿臉歡喜,進門正要跪拜,懷瑾忙擺手,「別拜了,快過來。」

讓謝葦一坐在右側,懷瑾歡喜道,「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

謝長寧忙吩咐人端茶水,謝葦一看她眉眼熟悉,忍不住問道,「這位是……」

懷瑾招手讓謝長寧過來,「她叫長寧。」

謝長寧對靈璧和謝葦一斂衽行禮,謝葦一忙起身扶住她,又一陣悲喜交加,「你……你就是阿寧……受苦了,孩子,你和長藿一般大,長的真像大哥……」她悲不自勝,忍不住嗚咽流淚。

懷瑾忍淚對靈璧道,「當年謝大哥被燕明帝牽制,這才錯失機會救陸部長。若不是謝大哥拚死衝到定州城下尋找,陸部長軀體定被元亨焚燒……靈璧,請你原諒謝大哥。」

靈璧紅著眼睛道,「我後來都知道了,是蕭錚之謠言。」她起身對謝長寧行了個禮,「多謝你父親。」

謝長寧忙後退一步還禮,「不敢!」

謝葦一拉了她坐在身邊,摩挲她長發哭道,「你是大哥唯一的子嗣,看見你我如何不傷心。」

懷瑾問道,「長藿呢?她小時候十分可愛。」

謝葦一恨鐵不成鋼道,「長藿小時候只是嬌蠻,誰知越長大越不成氣候。前年嫁給了吏部郎王禎家次子,三天兩頭吵架,兩個人雞飛狗跳的,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她倒好,一不合心意就往家跑,三哥快氣死了,去年只得讓二人和離,問她中意誰,她這個也不願意,那個也不滿意……」

靈璧道,「醜人多作怪,就該顏無雙治她。」

謝葦一面子掛不住,正要反駁,懷瑾噗嗤一笑,「長藿哪裡丑?我剛進來時候瞥了一眼,穿鏤金撒花蜀錦裙的是不是長藿?標誌著呢。」

謝葦一點點頭嘆氣,「就是她。她都成謝府的心病了。」

她拉著謝長寧手問,「阿寧可有中意的人?」

謝長寧窘道,「我婚事憑太後娘娘做主。」

謝葦一知道她口中的太後娘娘是元敏,忍不住笑,「那必是良配。」

懷瑾笑,「太后屬意賀蘭家的公子,阿寧也十分滿意。」

靈璧含笑道,「昭太后滿意不滿意?」

懷瑾大窘,「別那樣叫,把我叫老了。」

「還沒叫你老太君呢。」

……

謝葦一帶了謝長寧回謝府認祖歸宗,懷瑾讓宮人送二人出去,回來對靈璧道,「楚南安楚大人致仕在家,親手做了扇圍屏送我,我素來不愛那風雅玩意,特地帶了來送你。」

靈璧奇道,「可是十二格仕女圖折屏?我略有耳聞,據說繪著當世十二位美人。」

懷瑾點頭,忙讓宮人取來打開。

靈璧道,「我要看看他畫的我好不好看。楚南安可是政壇常青樹,才六十多歲,怎麼就致仕了?」

懷瑾悄聲道,「他當年慫恿九世子顏端圍攻塔嘉……於心有愧,就告老還鄉了,說給年輕人騰位置。」

靈璧笑,「他精著呢。」

宮人已將屏風依次展開,兩人舉步前去,那圍屏有十二扇格子,皆用紫檀雕刻,上面嵌了絕好的白玉,並以白玉為紙,鏤著十二位宮裝女子,那些女子或站或坐,眉眼神態,衣衫飾物,刻的清楚又細膩,顏色也用的恰如其分,看上去竟是十二幅美人畫。

靈璧一眼便認出來第一個美人乃是敏行。

那女子身段裊娜,眉目含愁,如雲般的鬢髮邊簪了支海棠步搖,指尖拈朵花,旁邊題了句詩,卻道海棠依舊。

靈璧凝目看了半晌,苦笑道,「其實我早記不清她長什麼樣了。但是一看這畫,她好像又到了眼前。但畫哪裡有她好看?」

懷瑾指了那美人道,「我覺得楚大人畫的好,卻說不出來哪裡好,倒是阿寧提醒了我,是眉眼傳神。」

靈璧回憶了下,頷首道,「她眼睛生的確實好看。」

說著移步到第二扇格子跟前,忍不住輕念,「梧桐應恨夜來霜。」

懷瑾道,「我幼年時候見謝太妃,她真是絕世的美人兒。」

靈璧點頭,「臨霜去年回來說她有幸隨謝長顯見過謝太妃一面,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仍三十許。」

那美人意態風流,手中舉了片桐葉,蹙眉正思如何下筆。

靈璧揶揄道,「謝太妃教養的兩個人,敏行和顏無雙,當真有風格。可惜永始宮,一場大火,梧桐全沒了。」

懷瑾指了第三個格子的美人道,「這不是顏無雙?聽說極美呢,我卻沒見過。」

畫中的顏無雙持劍而舞,裙帶翩翩,眉目間帶著萬種風情,旁邊題了句詩,開時似雪,謝時似雪。

靈璧道,「這句詩十分恰當。」又輕聲念,「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懷瑾悵然道,「謝長顯也算死得其所。」

靈璧道,「性格決定命運。他死有餘辜。」

懷瑾搖頭笑,「你恨他做什麼?憑白添氣。」

靈璧道,「他辜負了我姑娘。」

說著移步到第四扇屏風前,「這是元敏?」

懷瑾點頭,「這是阿敏。」

這位美人只是個側影,正站在江邊凝目遠眺,說不出的端莊,旁側的詩句寫桃紅又是一年春。

靈璧笑,「她倒真尋得桃源了。當年我們都以為她被蕭錚之秘害了,我還進宮大鬧了一回。原來她逃到了凌州。」

懷瑾道,「我和她通了十幾年的信,沒想到她是西昭的王后。」

靈璧嗯了聲,移步到第五扇格子前,又是驚訝又是氣憤,「我這樣美貌!你看楚南安畫的,我眼睛那麼小鼻樑那麼低,這身高,坐下來我都像個擎天柱!」

懷瑾看了眼靈璧,又看了眼畫中人,她忍笑道,「你和前面那幾位比,眼睛確實小點,但我覺得這樣就很好看,協調。」

畫中的靈璧托腮斜坐桌邊出神,手中拈著支玉釵正對紅燭,旁邊題的詩是敲斷玉釵紅燭冷。

靈璧冷哼了聲,又移向下一扇屏風。

第六扇屏風上的美人身穿大氅,戴著風雪帽,手中正舉了金簪叩擊柴門。

靈璧輕啟櫻唇念,「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懷瑾慚道,「我哪裡配畫這上面,楚大人還要把我放第一個,好說歹說,把我放在了你後面。」

靈璧指著畫道,「下那樣大雪,你是在做什麼?」

懷瑾道,「當時塔嘉發熱,我冒雪去大夫家探望他。」

靈璧點點頭,「你倒是盡心,換做我,怕是做不到。」

懷瑾嘆息,「孩子是無辜的。」

兩人移步到第七扇屏風前,不禁稱讚楚南安筆力果然老道,畫上的美人十分靈動,蘆葦茫茫,她正提著裙裾小心踮腳前行,旁邊題的詩是此地有君子,芳蘭步葳蕤。

靈璧道,「那北燕九公主倒是個烈性子,不枉謝宥一為她叛變。」

懷瑾惆悵不已,「九公主性格十分好,開朗活潑。」又問靈璧道,「你當真把吳氏囚禁公主府?」

靈璧嗯了聲,「她十分無禮,竟然大言不慚道兒富貴,母為虜。」

「你……後悔嗎?」

「我後悔沒殺了謝長顯。」

第八扇屏風上畫了大團大團的荼蘼,看上去熱鬧又清冷,旁邊題的詩是開到荼靡花事了。

荼蘼是春日最後盛開的芬芳,荼蘼的寂寞也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的。

靈璧道,「嘉熙公主還在棠州?」

懷瑾道,「前陣子被接到了凌州。她母女二人真是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相見。」

「老王爺前十多年便去世了。我覺得這句倒不如題海棠過了有荼蘼。」

懷瑾卻不解,「為何?」

這裡裁詩話別離,那邊應是望歸期。人言心急馬行遲。去雁無憑傳錦字,春泥抵死污人衣。海棠過了有荼蘼。

靈璧卻沒有解釋,只望著第九幅畫上的美人嘆氣,滿是恨鐵不成鋼。

那畫上是陸臨霜。

畫上的陸臨霜躺在舟中枕劍而眠,蘆葦荷葉浮萍一片。

懷瑾指著那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道,「臨霜郡主果然如冰似雪。」

靈璧冷冷道,「光長殼子不長心。」

第十幅畫上的美人合目跪在相思樹前,膚色雪白,發如海藻,旁邊題的詩是未問蘭因已惘然。

靈璧道,「這是?」

懷瑾道,「這是青苑公主,世人多叫她蘭茵公主。」

靈璧哦了聲,「用相思引害死慕容雪那位。」

懷瑾搖頭認真道,「慕容雪特別壞,頻頻欺負青苑公主,還搶走了青苑公主的夫君,不守婦道。」

靈璧驚奇,「還有這等事。蕭嘉會給她正名罷。」

懷瑾恨恨道,「前陣子刑部去洛州拘了慕容氏,如今正翻舊賬呢。」

靈璧道,「若無元恪當年頂著非議漢化,蕭嘉斷不會坐穩江山。」

第十一幅屏風上的美人靈璧也不認識,邊上題著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看她面露疑惑,懷瑾道,「這是北燕賀蘭成律的長女賀蘭青溪,也是賀蘭雪行的胞妹。說起來倒是一樁憾事,她本和北燕王室的一位世子定了親,那世子一脈牽扯到敏行案,被元恪判了閤府自盡……她就出家為道了。」

靈璧再看那溪池邊的美人,倒真有幾分蘭風荷骨了。

最後一扇屏風上的美人靈璧也不認識,但她脫口而出,「這就是蕭湘罷。」

懷瑾奇道,「你見過她?」

靈璧搖頭,「看她眉眼,依稀似二哥。」

懷瑾道,「湘湘生的比阿敏好看。」

畫上的解憂正坐在窗前托腮出神,一枝梨花從窗外斜斜伸進來。

靈璧道,「梨花滿地不開門。這句我也很喜歡。還有句雨打梨花深閉門也很好。」

懷瑾道,「我不喜道士和尚,但前朝有個道士寫的梨花詞真好。」

靈璧挑了挑眉毛,「念來聽聽。」

懷瑾笑,「塔嘉經常念這首無俗念,我倒記住了。」

說罷回憶了下開口念道,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靈璧點頭,「真是好詞。」

兩人又細細賞了一番,說了些前塵往事,靈璧吩咐人將屏風收了,「走,到我府上坐坐。」

懷瑾道,「從前一進京就去靈雀宮。我想去那兒看看。」

靈璧怔了下,「靈雀宮早已荒蕪,又被火燒了。你若想去我陪你去,只是現在應該在修葺。」

靈雀宮果然是一片斷壁殘垣。

懷瑾撫摸過欄杆,神思又飄蕩回少年時候。

此時正四月,荼蘼繞著宮牆枝枝蔓蔓,一陣風過,梨花杏花海棠如雪。

懷瑾一邊駐足一邊流淚,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又指著牆角道,我們從前在那裡躲迷藏,還有那兒,數著磚跳格子。

……

靈璧也淚流滿面。

你看時間過的多快,轉眼她們從小姑娘就變成老太婆啦。

有宮人報,豫章府王爺請見。

兩人忙擦掉淚水,靈璧笑,「蕭杭之個妻管嚴。我還以為他又不敢來呢。」

蕭杭之清朗的聲音已傳過來,「妻管嚴是一種優秀的品質。」

懷瑾回頭,蕭杭之正站在一株隨風飄搖的柳樹下笑的燦爛。

那垂柳去歲遭了大火,今春又發新枝,蓬蓬勃勃,綠意盎然。

懷瑾和靈璧對視一眼,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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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之凌波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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