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換骨血

第十七章 換骨血

鍾天德坐在正堂的椅子上,端起茶杯,看著鍾白氏左右手牽著鍾雷和鍾雨,一臉笑意的看著他。鍾天德四處尋望了一下,唯獨不見邱安安便向鍾白氏詢問,「怎麼沒見安安啊?」鍾白氏的笑意戛然而止,思索著又重新淡淡的掛上笑,不自然的笑,「老爺,你才剛回來......」鍾白氏欲言又止,正思慮著不知該怎麼接著開口的時候,鍾雨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和苦楚的突然衝到鍾天德面前,撕心的一聲哭了出來,「爸,媽死了......」

「什,什麼......安安,死了......」鍾天德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失了魂魄般的獃獃的望著什麼地方,不再言語。熱茶濺到了的鐘雨身上,鍾白氏見狀趕緊過去抱住鍾雨一邊輕拍他的頭安慰,一邊用手帕擦他的衣服。鍾雨耳邊是鍾白氏一遍遍關切的問,問他疼不疼,傷到了哪裡......然而鍾雨卻一句也沒有回答,因為他似乎絲毫感受不到灼熱的疼痛,此刻,他也如鍾天德一般,失了魂魄,沒了言語......

鍾天德與鍾白氏一直是相敬如賓,鍾天德心裡雖想補辦邱安安的葬禮,但礙於鍾白氏早就料理了邱安安的後事,又沒有紕漏差錯,他便也沒了補辦的理由。邱安安的死,於鍾家也如平常流水度過的日子一般,沒什麼特別,過去了就沒人再會記起。人下葬了,葬禮結束了,就到此為止,彷彿鍾天德和鍾雨的念念不忘倒顯得格格不入了。所以某一日,能夠來墓園看望邱安安的人,也似乎就只有這格格不入的父子倆了。

鍾天德牽著鍾雨的手走進墓園,在一塊刻著「邱雲嫿」幾個字的墓碑旁停下,「雨兒,知道邱雲嫿是誰嗎?」「知道,是媽。」鍾雨盯著墓碑上的字,回答的篤定。「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鍾天德欣慰的點點頭,眼中,又慢慢的染上愧疚,「雨兒,爸爸對不起你們母子。在我娶你母親之前,你奶奶找來一個算命先生測你母親的生辰八字。那算命先生說你母親身為丫鬟,名字過於出挑,命中又帶著一股晦氣跟霉運,會克夫,一定要改一個壓得住晦氣的名字。」

「那,媽用的名字是別人的嗎?」鍾雨目光不移的看著鍾天德,他只是想知道答案,不曾想自己卻在鍾天德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和屈辱。鍾天德久久不語,終於還是在沒能忍住淚水流下來的時候開口,「你奶奶希望那算命先生可以為你母親找一個能去掉晦氣的名字,當時你奶奶養了一隻小狗叫做安安......算命先生說,要是你母親叫了這小狗的名字,身上所有的晦氣跟霉運就都會被衝掉。為了不影響鐘家的運脈,即使你母親將來死了也不可以用真名下葬,畫像排位不得入祠堂......聽了這些話,我竟然沒有勇氣去為你母親去反駁,哈,爸爸很怕奶奶......更怕自己真的會被剋死。為了我,你的母親全都答應了。十幾年來,我知道,每一次她被人喚作邱安安都是一種莫大的屈辱......」

鍾天德蹲下身子,撫摸著墓碑上的字,淚流滿面,「雨兒,命運真是個難以琢磨的東西,爸爸本來以為按照父母之命成親然後確定自己的一生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情。但是,就在我跟你大媽成親的那天,我看到了站在她身邊的一個女子,她將手裡捧著的酒壺遞給我讓我為新娘斟酒,那一刻,我就愛上那個女子了。那一刻,爸爸愛上了你的母親......爸爸,沒用啊。這個衣冠冢是爸爸唯一可以為你母親做的了。爸爸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知道你母親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女人。還有,將來你長大了千萬不要像我一樣懦弱,不要像我一樣規行矩步,爸爸有太多做不到的事情,是個迂腐無能的人。我希望,雨兒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鍾雨不說話,他只是看著鍾天德,目光安靜的再不向一個孩子,似是淡薄的審視,又像是無能為力的沉默。鍾雨有太多的無能為力,想要母親活過來,想要讓鍾天德不再那樣悲傷,想要一下子就變成大人......終究還是有心無力,鍾雨此刻只能慢慢的靠上前,在墓碑前跪下來磕頭,將所有的不甘和決心都融進指尖,融進瞳孔,融進最深處的記憶,從此封鎖,獨自保存......

鍾天德一連病了幾日卧床不起,幾日熬下去,人消瘦了,也憔悴了。用了幾副葯有了一些精神之後,有獨自把自己關進書房,又是一連幾日不出門。大夫一再交代,鍾天德雖然可以下床走動,但卻傷了心肺不能馬虎。鍾白氏焦急鍾天德的身體,守在門外不斷的求,然而鍾天德卻還是不願開門。鍾白氏無奈,也只能由得鍾天德,只盼有一日他想通了,說不定也就走出來漸漸的淡忘了邱安安。

沒人知道鍾天德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做什麼,各種的猜測都有,卻從沒有人猜對,鍾天德一個人在書房裡,不過是畫畫罷了。一幅,一幅,不斷的畫著邱安安......

幾日過去,地上,桌上,鋪滿了邱安安的畫像。鍾天德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毛筆,一邊咳嗽著往嘴裡灌酒一邊顫抖著將筆落在宣紙的畫像上,悲傷不已,「雲嫿,我每天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畫你的畫像。還想著,也許你會從某一張畫里走出來見我......我已經是心死之人,也不會在這世上幾日了,你不在了,我什麼都可以放下了......」鍾天德突然咳嗽了一聲,手裡的酒壺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一口血噴在畫像上。鍾天德躺在地上,拼盡全力的伸手去抓酒壺的碎片,「酒壺,是你遞給我的,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遞給我的......你已經離開我了,難道連我們最後的紀念也不能留給我嗎......你留下我一個人,是不是太殘忍了?既然你不來見我,那......就讓......我去找你吧......」鍾天德終於抓到一塊碎片,他握著那碎片趴在畫上,撫著畫上邱安安的臉,心滿意足的慢慢閉上了眼睛......

鍾天德的葬禮過後,鍾雨在入夜之時獨自捧著布滿裂痕的酒壺來到祠堂門口,本以為這個時間過來的只會是他一個人,卻看見鍾白氏已經在自己之前來到了祠堂。只見鍾白氏正跪在鍾天德的牌位前,說這些什麼。鍾雨轉過身,不動聲色的貼在門框邊上......

鍾白氏跪著湊近鍾天德的牌位,似是身體瞬間沒了支撐的力氣,哭著攤坐在地上,「老爺,你就原諒我的罪吧。」鍾白氏已是泣不成聲,但她仍堅持著,擦掉淚水,重新跪好,「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好好的跟妹妹相處,可是看到你那麼愛她我真的好嫉妒。所以那天我才鬼迷了心竅,因為你不在所以我想放下擔子,自私一回。我也是女人,看到分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也會不服氣啊。但我真的沒想到,會害死你們。我會對妹妹贖罪的,以後阿雨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已經讓他叫我媽了,我會好好對他的。但是有一點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鍾白氏挺直身體,慢慢的站起來,雖然眼中仍是有淚,卻沒了內疚和負罪感,她俯視著鍾天德的牌位,再次開口,「老爺,我要把家裡的事業交給雷兒,要把鍾家交給我們的兒子,交給我的兒子......只能交給雷兒一個人。我會送阿雨去日本念書,這樣他就不會接觸家裡的生意了,我發誓我再自私這最後一次。等阿雨回來讓雷兒養著他,我保證他會吃穿不愁的......」

鍾雨將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貼在門板上,手掌緊緊的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的抽泣聲會引起鍾白氏的注意被她發現。鍾雨只覺得是自己太傻,從小到大,他依賴鍾白氏,敬重鍾白氏,甚至不時的為自己有兩位疼愛自己的母親而沾沾自喜。鍾雨從小便知自己不是長子,凡事不應同鍾雷爭搶,沒什麼抱怨,他心甘情願。一方面,他骨子裡遵循親生母親的教誨,次子就該有次子的本分;另一方面,他享受鍾白氏對自己的疼愛,覺得安於這樣的疼愛之中也沒什麼不好,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然而,祠堂里鍾白氏的一番話徹底的擊垮了鍾雨,他早已經知錯,錯在自己沒有早一點認清鍾白氏,讓自己的母親含恨而終,卻不想,單單隻是明白了這一件事,才是自己的大錯特錯......這一刻,鍾雨暗暗的決心,那個不爭不搶的自己,已經隨著母親被一起下葬,自此之後,自己換了骨血,凍了心脾,再不做從前的鐘雨。此刻,他再不是從前的鐘雨......

鍾白氏哭著走出祠堂,直到她走遠了,鍾雨才走進祠堂。

鍾雨捧著手中的酒壺,靜靜的看著鍾天德的牌位,「爸,這酒壺是你的寶貝,我給您粘上了。我粘的不好,還是看得出來上面有裂縫,但是仔細想想就算我把它弄得跟原來一樣甚至比以前還要漂亮,這壺裡也還是有裂痕的......我已經,儘力了。我要去一個叫日本的地方念書了,李叔說那是個很遠的地方......不過多遠都沒有關係,我還是會回來的......等我長大了就回來,等我長大了,一定替你去做那些你做不到的事。爸做不到的,我一定會做到。一定。」話罷,鍾雨將酒壺放在鍾天德的靈位前跪下磕了頭,起身離開了。

漸行漸遠,鍾雨的眼神不似往日般清澈,或者說,已經完全沒了曾經的清澈,覆蓋著一層與年紀不符的滄桑和複雜,彷彿頃刻之間他已經長大成人,萬千的思緒此後皆藏於心中,無人再能看透。漸行漸遠,鍾雨的身影如毫不留戀月色的風,清冷孤傲的消失在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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