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睛
分明是令人感動的話,碧桃卻感到五雷轟頂,看向謝小玉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不是因為那聲謝謝,而是因自家大小姐,一次說了六個字!
六個字呀!
在自幼少言寡語,給老爺夫人賀壽都只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謝小玉這兒,那就是說了一大車的話!
驚詫之餘,碧桃只當自家小姐此時是因為劫後餘生,不免心底更酸,再次抱着謝小玉哭了出來:
「小姐呀!你別怕!奴婢在呢!」
謝小玉繼續輕輕拍著碧桃的肩膀,不說話,目光則再次看向那顫巍巍的瓦罐兒。
她這一眼,瓦罐兒抖得更厲害了。
不要看我!
我幫你。
瓦罐和謝小玉,幾乎同時說出了這話。
瓦罐里的女子愣了一下,從瓦罐兒探出半個腦袋,一邊感受着胎記女的怒火,一邊畏懼地看着謝小玉。
她當是比裏面的人更厲害,這樣厲害的人,真會幫自己嗎?
謝小玉彷彿看透了她內心,沒再說什麼,只以手指在殘玉的邊緣輕輕劃過。
一點鮮血順着她的纖指流下,流過殘玉,滴在地上,卻神奇地沒有滲進泥里。
她不再說話,只等瓦罐女自己選擇。
瓦罐女看着地上那滴血中,有東西溢了出來,慢慢地向她湧來,明明是未知且藏着什麼力量的東西,比那個胎記女的控制還可怕,她卻……意外地不怕。
生前的痛苦記憶,遙遠且近在咫尺,她還能感覺到疼痛。
魂魄束縛,逃不得走不掉的不甘,每天都在經歷。
就算只是一股子怨氣,在遇見有人說「我幫你」的時候,也會做出些瘋狂的選擇。
瓦罐女再次旋身而上,嫁衣隨着她的動作翩然而動。
沒人教她,就像是理應那麼做一樣,她順着血跡滲出的東西向前,最終蹲下身,以指輕點地上的那一滴血。
血瞬間消失,彷彿進入了她身體。
而後,她仰頭抬手,握住了謝小玉的手。
「我叫……」
瓦罐兒張開口,想要說出自己的名字。
……嚴奴兒。
謝小玉卻在心底,先開口說了她的名字。
一瞬間光環籠罩嚴奴兒的影子,使她被迅速地吸入那塊殘玉之中,只留下一陣旋風。
謝小玉一手依舊拍著碧桃的背安撫,另一隻手則撫摸著那塊殘玉,能感受到玉中嚴奴兒的不安與不解。
我會帶你離開,她心底對玉佩說,上次我幫你完成了一次願望,所以你放心,這次,我依舊可以。
玉佩中的人,因為她的安撫,徹底安靜了下來。
謝小玉的手已經離開了玉佩,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堅定。
不,這次,我可以做得更多。
她忽然想起了師父曾經的話。
「有鬼眼,沒仙骨,除不得妖驅不了邪抓不了鬼,更不能修仙,反而易被厲鬼欺負利用,不吉呀!不吉!」
邋裏邋遢的白鬍子老頭搖頭晃腦地說,唬得爹娘一愣一愣的,就在爹娘差點兒準備掏錢的時候,被娘懷抱着的,只有三歲的謝小玉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老頭兒的白鬍子,一副在不把這把鬍子揪掉之前,絕對不肯放手的架勢。
滿家慌亂極了,眾人想笑又不好笑,只能拚命哄著,最後還是那時候只有六歲的師哥將這塊殘玉放在了她的手上,才換得她鬆手。
「做夢吧!我才不會收你!」老頭兒紅着眼眶,眼中掛着淚,逃也似地跑到了屋門口,回頭叉腰對謝小玉怒吼。
被娘抱着的謝小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再次伸出手去。
「啊哈,你夠不著的!」白鬍子老頭一副老不休的樣子,還做了個鬼臉。
謝小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又是一陣人仰馬翻,這次更是誰都哄不好了。
「仙爺,你就讓她揪吧,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氣呢?」最後,謝小玉的親爹,淮陽侯之爵、震國將軍之尊,走出去人人都要誇一句儒雅和氣,文武雙全的謝春山,愣是將老頭兒逼在牆角瑟瑟發抖,如是說道,「況且什麼鬼眼?三歲的孩子而已,仙爺可別說怪力亂神之語。」
?!那侯爺請我來作甚?!
老頭兒後悔死了。
他真傻,他單知道謝侯爺錢多手鬆,卻忘了謝侯爺半生彪炳戰功,別人提起他來的第一句話,卻是:「侯爺可是為閨女和皇打過架呢!」
「謝十六為女兒敢弒父殺君!」當今皇帝在氣急時如是說。
當然啦,京中沒人拿後半句當真,只嗑著瓜子兒,興緻勃勃地看前半句的熱鬧。
爹娘……師父……師兄……
到最後,師父都沒有收自己,諸如自己與鬼怪溝通的本事,都是師兄教給自己的。
「大姑娘,你爹娘只希望你平安一生就是了,修什麼仙呢?怪無聊的。」
「大姑娘,人生在世,平安喜樂四字才最難得,如侯爺所言,怪力亂神之事,忘了吧。」
「大姑娘,老頭兒也好,我那短命的徒弟也好,能護你一時周全也是好的。」
「大姑娘,老頭兒……護不了你今後了。你要記得,錯不在你,你這隻眼睛並非鬼眼而是靈目,是上蒼給你的福,是老頭兒無能,修為不夠,參不破這天機。」
師父,今生若能再見,我定要告訴你,是你錯了。
這眼睛——鬼眼也好,靈目也罷——是上天給我的劫。
你們這些人,才是上蒼賜予我的福。
囡妹,仙兒……
陛下,娘娘,還有那些從小到大,她認識,相熟,最後又離開她的人,或者那些曾經寄居在她的玉佩之中,受她保護又保護過她的靈、鬼、魅、精、怪們。
謝小玉摸著那塊殘玉,懷念著故人。
可惜上一世,我不懂上天賜給我的,究竟是什麼。
這一次,好也罷歹也罷,我不要你們再護我,而是我要護着你們,平安喜樂這一生。
縱然謝小玉內心豐富地差點兒將自己感動哭了,偏偏臉上還是無甚表情,這院子裏,還是只有碧桃的哭聲。
恰在此時,屋內的胎記女忽然厲聲道:
「閉嘴!她既然沒死,你哭喪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