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時

第一章 風起時

我們不能改變手中的牌,但可以決定如何出牌。

——蘭迪·鮑什

五月的時節,山風打着旋,溫柔而纏綿,拂過山清水秀的村莊,然而下一秒,這片寧靜就被一聲震天的嘶喊打破了。

「跑!跑!快跑!!!」

小胖子抱着李鳳英騷臭的雙腳,喊的撕心裂肺。

「順喜,別回頭,你快跑!」

對,跑,拚命地向前跑,不停地向前跑。

只要跑的夠快,就能逃離這一切。

兩條筆直纖細的腿不停倒換,赤裸著的腳飛快奔跑在泥濘的田埂里,山風從耳邊掠過,衣服也被吹得鼓起來,遠遠望去,少女單薄的身體像一隻乘風而飛的風箏。

李鳳英尖利的指甲劃破孩子細嫩的皮膚,嗷的一聲,男孩下意識的撒開手,李鳳英趁機擺脫他的糾纏,拔腿又追。那孩子見狀,低頭一個猛衝,圓滾滾的腦袋死命撞在婦人的后腰,李鳳英閃躲不及,腳一歪,失去平衡,下一秒便四腳朝天的躺在土裏。但多年農活的操練留給她的不止矯健的身手,還有一副耐操的身板,翻身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擦一把腦門上冒出的汗,乾枯老樹枝一樣的手狠狠地拽住小胖子的衣領,皺巴巴的臉,湊近看顯得愈發猙獰,她操著一口濃重的古怪口音。

「劉川歌,個小王八羔子,壞了老娘的好事!」

「放開我,你個老妖怪,你這是買賣人口,我要去告…告。」男孩拚命掙扎,連咬帶踹,使出渾身的勁兒,卻怎麼也掰不開對方粗礪的手。

李鳳英的臉上又勾起那種譏諷刻薄的笑,鬆開手的同時,順帶掐了一把劉川歌圓潤的手臂,撫著胸口,又罵了起來。

「告,告,告誰啊,啊?」

「告…我…我告老師去!」年幼孩子的心中,老師是他有限世界裏的最高權威。

老婦人含着痰的笑,震的人耳膜直痛。

「哈哈哈,狗逼崽子,回去喝奶吧,還告老師,出息!」

李鳳飛提着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抬頭瞧見女孩瘦小的身影漸遠,自知再追也是徒勞,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罵罵咧咧的往回走。

長長土路盡頭,一排低矮破陋的土坯房,倒數第三間的院門兩邊斜斜扭扭的貼著一副半褪色的春聯,那春聯被風摧殘的只剩下極少一部分,上面依稀可見「家和興」幾個字。

李鳳英繼續往前走着,一個抬頭,見劉癩子一瘸一拐追過來,雖然只是從屋裏挪到院門,但也多少說明心意。不由心中一喜,約莫事情能成,笑呵呵的擺擺手,皺成一朵凄苦的野菊花。

「死丫頭,不懂事,說是學校老師有事,急的就跑去了。人你也見了,俊吧,身體也好,跑的那老快,絕對能生個大胖小子」

「俊是俊,可是…」

劉癩子靠在門邊搓了搓手,溝壑縱橫的老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這歲數…是不是太小了點。」

「不小了,都十三了,半大閨女了,再說了,你也年輕吶,四十的男人正當年,多襯的一對。等著定了親,過了聘,嫁過去也十四了,再稍微養一養,十五歲,正好生孩子。

聽她這樣貌似有條理的胡扯,男人僅剩的幾分猶豫也被驅逐無蹤。

「說的也是哈,那,這事就這麼定了?」

坐在院裏還掛着土的板凳上,劉癩子彎腰曲背,從鞋底板掏出一個灰藍色的布包,小心翼翼的捏出三張皺巴巴的百元紙幣,放在矮桌上,捲曲的手搓磨半天,似乎不舍極了。李鳳英一把搶過來,眯着眼,迎著太陽,檢驗鈔票的真偽,紅彤彤的人頭在白日炫目的光中沖她露出若有似無的莫測表情。

李鳳英這才心滿意足的笑了。

「這只是定錢啊,過了中秋,就得置辦起來了,你可別忘了那三千塊的聘禮啊。」

「忘不了,忘不了。」劉癩子穿起鞋,臉上的紋路也舒展幾分。

送走了劉癩子,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山區里的傍晚,有種空曠的寂寞。

黑漆漆的廚房裏,顧國宏嘴裏叼著自己手卷的土煙,蹲在灶火台前,貪婪的吞吐著煙絲燃盡帶來的氣味,直到抽完最後一口,他才不舍的將煙掐滅。扭頭看了好幾眼自家老婆,猶豫再三,才吞吞吐吐的悶聲道:「這事有點缺德吧。」

李鳳英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識到他所指何事,一股怒氣滾上心頭,將面盆一扔,胡亂在在圍裙上擦了把手,白色麵粉印記便留在斑駁的圍裙上,她反身坐在板凳上,啐出一口濃痰,聲調尖銳,像尖指甲劃過黑板一般,令人難以忍受。

「缺德?!我缺德?她那管生不管養的爹媽不缺德,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我缺德?從小養到大,老娘哪點不盡心了,那點對不起她了?十三歲的大閨女,多能吃啊,我說什麼了嗎?苦命喲!你裝什麼大聖人,一起商量好的事,偏偏你就良心發現,倒顯得我喪盡天良,一屋子的死人,就知道張嘴要飯,吃吃吃,卵用不頂!還有虎子的腿,那葯是能停下來的嗎?沒有這劉癩子,你倒是給我出去從風裏逮來三千塊錢來啊。」

老漢被她罵的腰都不敢直起來,諾諾點頭,不敢再言語。瓦黃閃爍的黃燈泡長長垂下來,照得李鳳英臉色屎黃,活像弔死鬼,聽着院外噼里啪啦漸起的雨聲,她嘴角裂開露出一個令人作嘔的笑容。

「下雨也不回來,哼,有本事死在外面,一輩子都別進門。」

雨勢漸漸大起來,凄慘的夜色里,黑茫茫一片,一道驚雷砸下來,閃電划亮半片天空,孤零零的山腳下,一座歪斜的土房子艱難的喘息著。

暗室陡然一亮,照出貓一樣纖細的身軀,少女抱膝蜷縮在土炕的角落裏,頭埋在膝蓋里,一動也不動。多年前廢棄的屋子勉強擋着風,對這瓢潑大雨卻也束手無策,巴掌大的地方,無一處不漏,雨滴順着衣領鑽進去,冷的人四肢僵直,對於這樣的狀況,顧順喜也只是縮了縮脖子,妄圖保存一點點的暖。

吱啞門響,一顆圓滾滾的頭探進來,見到角落裏的少女,男孩面色一喜,繼而撅起嘴來。

「順喜,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這!」

轉身關上那扇破爛到幾乎不起任何遮擋效果的木門,劉川歌快步爬上土炕,抖開手裏的塑料布,罩在女孩的頭上,霎那間,風停雨歇。

對上顧順喜略帶疑惑的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這是從我家塑料大棚上扯下來的,老費勁了,可千萬別在我媽面前說漏嘴啊。」

說完,邀功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饅頭。

「小喜,快吃吧,我趁我媽不注意,往裏面加了好幾片肉呢。」

顧順喜接過還帶着體溫的饅頭,仰頭靜靜看着劉川歌,貓樣的一雙眼,清澈透亮,瞧得人心疼,少女眼眶微紅,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豆大的淚珠終於簌簌滑落。

空氣悶的人發慌,心也揪得緊緊的,莫名的情緒填滿胸膛,沖的劉川歌鼻子直發酸,學校里,老師沒教過他上過這一課,小胖子手足無措,圓臉蛋憋的通紅,絞盡腦汁,終於擠出兩句乾巴巴的安慰來。

「順喜,別....別哭了,吃饅頭,吃飽了,就不難過了。」

饅頭硬邦邦的,肉也冷了,還帶着凝固的油,其實是沒有幾分滋味的。

十三歲的顧順喜卻覺得,這是她這輩子吃過最好的東西。

望着屋外的狂風驟雨,劉川歌長嘆了一口氣。

「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安老師能不能走了?」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去把顧順喜驚在了原地,連咀嚼動作都停止了。

「你剛才說什麼,誰要走?」

「你這幾天都沒來學校,什麼不知道,兩年的支教期到了,安老師馬上就要走了,本來定的是今天晚上六點的大巴車走,可這雨…」

他的話還沒說完,顧順喜就如炮彈一般,咚的一聲從土炕上跳了下去,向雨幕中衝去。

「順喜,你…你去哪?!」

來不及再細琢磨,劉川歌也拔腿向外追去,可顧順喜的速度極快,等他追出去時,雨中早已不見女孩的身影。他急的直跺腳,一咬牙,一腳踏進濕滑黏腳的土路中,歪歪扭扭的向村口跑去,可沒走多久,就被四處找他的劉大川抓了個正著,一把提着揪回家了。

等顧順喜趕到的時候,班車周圍已經圍滿了送行的學生和家長。她踟躇著向前幾步,卻在安婕的視線即將捕捉到她的一瞬間,躲到了人後。

顧順喜想見她,可又不敢見她。抱着這樣矛盾的心情,她站在人群中,遠遠的望着安婕。

看着她與眾人一一道別,看着她上車,只是在腳剛踏上車的一瞬間,視線中心的安婕突然轉過身,在人群中看了又看,似乎在尋找些什麼,表情看起來有幾分失落和憂鬱。

她是在找自己嗎?

看着安婕離去的背影,顧順喜此刻只想大哭一場。

分別的時刻,總是叫人難過。

兩年前,如果不是她,顧順喜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坐在教室里讀書。

這個人,曾讓她的生活中透過光,但是現在,這束光要離開了,難道自己又要重新墮入黑暗中嗎?

安老師曾經幫過我,那麼現在,她還願意幫我嗎?

顧順喜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可她控制不住,被壓抑了多日的不甘心突然間全部冒了出來,腦子一熱,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乘人不注意,繞過人群,藉著夜色的掩護,一個閃身,貓著腰偷偷躲進了客車底部左側的行李艙內。

堆滿了行李的車艙,僅給女孩留下一點容身之處,顧順喜斜躺着,恨不得將自己縮小、縮小再縮小。

隨着行李艙門的關閉,顧順喜僅存的一點猶豫也被關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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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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