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初到

1、人初到

風寒露重,雲低欲雨,遠處山崗晨霧繚繞,田間地頭上隱見點點黃綠野草。秋分剛過,小麥已經陸續播種,偶見勤快的農夫扛着鐵杴下地培壟。

謝萱坐在田埂上,遙望着遠方,雲低沉沉的壓下來,壓下來,仿似壓在她的心頭。

眼前的一切似陌生又似熟悉,陌生的是靈魂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謝萱,熟悉的卻是大明朝謝萱兒留下的記憶。

「萱妮兒,坐在那土疙瘩上幹啥呢,怪冷的天兒!」鄰居張大爺扛着鐵杴正要去地里給田壟培土,正見謝萱坐在枯樹下發獃,想到前兩天她的遭遇,不由得問了一聲。

聽到張大爺說話,謝萱回過神來,這才感覺到渾身上下都冷的難受,「大爺,去地里培壟呢?」她強笑着打了個招呼。

「是啊,我剛出門見你姥爺姥姥正找你哩,趕緊家去吧……」

「哦,大爺您忙去吧,我這就回去!」謝萱就趕緊起身往家跑去。

張大爺見她身影漸漸往家方向去了,這才扛起鐵杴嘆著氣往田裏走去:「真是作孽喲……」

剛進村就看到大表哥謝志遠和小表哥謝志誠正迎面找來,看到謝萱的身影立刻高興的跑上前。

「萱萱你跑哪兒去了,爺奶讓我們出來找你哩!」小表哥謝志誠今年六歲,比謝萱大幾個月,上前牽住她的手,「咱們趕緊回家,奶還給你蒸了雞蛋羹哩!」

大表哥謝志遠已經有十歲了,比謝志誠看起來穩重許多,他仔細看了看謝萱並無不妥,這才拿着哥哥的派頭叮囑道:「萱萱啊,以後不能不打招呼就跑出去,叫咱大夥兒都擔心。你要想出去玩,就叫上我和志誠,咱們陪你去玩……」

兩個丁點的小人兒這純然的關心,讓謝萱心中那股鬱氣多少去了些,既來之則安之——不安之她也沒辦法,暫且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回到家,姥姥謝王氏和大妗林氏正在擺飯——他們這兒把舅母稱作妗,看到三個孩子回來了,大妗笑着喊他們去洗手準備吃飯。

待全家人都上了飯桌,姥姥謝王氏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看了看謝萱,見她精神頭還好,就摸了摸她營養不良發黃的頭髮,將木桌上那唯一一碗雞蛋羹端到她面前,慈和的說:「俺們萱妮兒受委屈了,姥姥給你蒸個雞蛋羹吃,病好的快點。」

謝萱環視了一周,姥姥姥爺都是快五十歲的年紀,但因常年勞作顯得比實際年紀老上許多。

在她那個年代,城市裏四五十歲正是中年,在這裏看起來卻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了。

大舅謝平田和大妗林氏都是厚道的人,謝平田三十多歲,是個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壯漢子。大妗林氏個子矮墩粗壯,臉上帶着兩抹曬紅,雖然容貌着實只能算得上一般,但眼神溫和,脾性和順。

要是別人家養著小姑子的孩子白吃飯,恐怕早就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而林氏卻當這個從小吃她奶長大的孩子視若己出,嫁到謝家后從來沒和婆婆紅過臉,倍受村老鄰人讚譽。

小舅謝平安十六歲,在她的年代正是該上高中的年紀,在這裏卻已經是個該說親成家的壯勞力了。

前幾天謝萱的娘謝惠娘終於生了個帶把的男丁,謝青山謝王氏帶着謝萱和謝志誠去吃滿月酒,也讓謝萱去看看娘親。

誰知到了崗下村吃席時,卻被李家老二的小兒子李盛斌給推進了水井裏頭,好不容易救了上來卻眼看着沒氣兒了。

小表哥謝志誠恨極了,為了給謝萱報仇騎在李盛斌身上狠揍了他一頓,卻被謝萱奶奶李章氏哭天搶地的打了幾巴掌,說謝萱是個喪門星,死了還要克她的乖孫。

姥姥謝王氏氣的當場就和她相互撕扯起來,被周圍的親戚鄰居給拉開了。

姥爺謝青山狂奔著請來大夫對謝萱施救一番之後,說讓拉回家聽天由命吧,於是,再次醒過來時,就是後世的謝萱了。

「姥姥,我身子好多了,以後不用再蒸雞蛋羹給我了,雞蛋攢下來賣了錢給我小舅娶媳婦兒吧!」謝萱就說。

姥姥還沒說話,小舅謝平安就先紅了臉,他伸過手作勢要敲她的腦袋,嚇唬道:「臭萱妮兒,學會打趣你小舅了不是!」

「哎唷,我小叔臉紅了,我小叔臉紅了……」謝志誠像發現了什麼新鮮事兒一樣呼喊起來,被小叔謝平安在腦袋上敲了兩下。

謝青山和謝王氏笑呵呵的看着這一幕,並不覺得沒規矩。

「萱萱啊,給你你就吃,把身體養好了才是正經事,丁點兒大的小娃子操心這些做啥!」謝青山笑眯眯的說,黑堂堂的臉上皺紋遍佈。

謝萱看着桌上別人粗陶碗裏稀溜溜照見人影兒的高粱粥,還有桌子中央一碗沒有絲毫油水的白菜,再看看自己面前冒着香氣的雞蛋羹,上面還撒著細碎青嫩的蔥花,忽然就覺得這個世界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這個大明王朝彰德府太行山邊的貧困農戶,值得過上更好的日子。

正思量著,忽聽到小表哥謝志誠期期艾艾的說:「萱萱,雞蛋羹這麼香,你怎麼不吃啊!」

謝萱望過去,卻見這個才六歲的孩子忍不住瞟了幾眼她面前的雞羹,咽了口口水。

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他連忙將手中粗糙的糜子饃饃咬了一大口,低下頭喝起了稀得可見碗底的高粱粥。

謝萱不禁失笑,拿起木勺子將陶碗中的雞蛋羹舀出三分之一給謝志誠,又站起身來,舀出三分之一要給隔了一個人的謝志遠,卻被謝志遠端著碗躲了過去。

「大表哥是不是嫌我臟啊!」謝萱臉上就故意露出傷心的神色。

「不是不是……我怎麼會嫌你臟呢,我不想吃雞蛋羹……」謝志遠就慌忙的解釋。

謝萱趁機就把雞蛋羹舀到了他碗裏,笑着說:「我一個人吃不香,跟大表哥和小表哥一起吃才香。」

飯桌上眾人笑眯眯的看着三個孩子相互謙讓,連手中的粗糙的糜子饃饃都似乎香甜了幾分。

吃過飯後,謝青山帶着兩個兒子去地里收豆子,大妗林氏自去洗碗刷鍋餵豬餵雞,姥姥謝王氏去後院菜地里忙活去了。

謝志遠和謝志誠去後院柴棚下背背簍準備去田間地頭打豬草。姥姥說謝萱身體沒養好,叫她回屋歇著去。

這乃是大明王朝彰德府轄下的一個小村子,名為崗上村。

地處太行山余脈旁,土地貧瘠,石多土少,種不了糧食,靠人力將地里的石頭挖出來慢慢養幾年才養出幾畝上等田,大部分都是長不了好糧食的荒田。

但相比太行深山裏的山裏人家,像類似崗上崗下村這些太行山邊上的小村子還是很滿足的,畢竟深山裏的人家更貧窮,倒顯得他們的生活不那麼困窘了。

謝萱的姥爺謝青山育有兩子兩女,謝萱大舅叫謝平田,有妻林氏,閨名林紅梅,育有二子。

老二謝惠娘是謝萱的母親,老三謝秋娘嫁給了三裏外的周窪村,老四謝平安還未娶妻。

而謝萱母親謝惠娘則嫁給了崗下村的李家老三李昌平。

李家人口也不少,謝萱爺爺李永財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伯李昌和,二伯李昌偉,老三李昌平,也就是謝萱她爹。

至於為什麼謝萱不叫李萱,還在姥姥家長大,此事說來話長了。

謝惠娘經媒婆說媒,嫁與李家老三李昌平做渾家,四年間生了三個孩子,全部都是女孩,老大李英,老二李蓮,老三就是謝萱。

自老二李蓮降生以後,奶奶李章氏就怎麼看謝惠娘不順眼,處處挑刺,嫌棄她凈生不帶把的,浪費糧食,李昌平也怪謝惠娘連生兩個女孩,讓他抬不起頭。

等謝惠娘忍氣吞聲的懷了第三胎,滿懷希望的生下來,居然又是個女娃,李章氏氣的在產房外呼天搶地,罵謝惠娘想要斷她三兒子的香火,要把尚是嬰孩的謝萱扔進尿桶溺死,再扔到橋下讓千人踩萬人踏,看今後還有哪個女孩家敢投他們李家的胎。

謝惠娘看着懷中幼嫩瘦弱的孩子不顧剛生產後虛弱的身體,抱着謝萱逃回了娘家。

回到謝家后,謝家人聽了謝惠娘的遭遇,恨得當場就要陪謝惠娘去李家和李昌平和離。

李家卻獅子大開口,不但要休了謝惠娘,讓謝家賠他們的彩禮,還要將謝惠娘的兩個孩子李英李蓮賣給人牙子換錢,說要用這錢再娶一個能生男丁的新媳婦。

結果謝李兩家大大出手鬧了一場,後來還是崗上崗下村的里長出面說和,才暫時將事情壓下來。

兩位里長自然是覺得家和萬事興,況且謝惠娘嫁人後賢惠持家、性子溫和,村人鄰居都是看在眼裏的,而且又不是不能生,想要男孩接着生不就是了。

謝惠娘也捨不得李英李蓮兩個孩子,謝萱奶奶李章氏說要賣給人牙子那是真的能做得出來的。更何況,不管是和離還是被休棄回家,都要傷了謝家的臉面,那時她妹子謝秋娘還沒出嫁,她弟弟謝平安也還沒娶媳婦,她怎麼能那麼自私不顧一心為她的娘家人呢。

於是她點頭同意了回李家,但謝萱奶奶卻覺得謝家找上門來是下她的臉面,給謝家放了狠話,只要謝萱進李家的門,就一定弄死她。

謝萱的姥姥一氣之下抱起謝萱就回了家,正好大舅母林氏幾個月前生了謝萱的小表哥謝志誠,還沒斷奶,就一塊兒喂著兩個孩子長大了。

從此以後謝萱就姓謝,以示跟李家再無關係,謝萱今後就是他們謝家的人。

站在這大明王朝的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中,謝萱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窮。

院子倒是很大,坐北朝南一大間土牆茅頂的正房隔成三間,最中間是堂屋,放着一張大八仙桌,吃飯待客都在這裏。

古人以東和右為尊,所以東耳房住着謝青山謝王氏,西耳房以前是謝惠娘和謝秋娘住着,現在是謝萱在住。

前面還有同樣是土牆茅頂的東西廂房,東廂房隔成兩間,謝平田為長子,所以大舅一家住在東廂房;西廂房同樣隔成兩間,前面一間作為廚房,後面一間謝平安住。

姥爺說,等謝平安成親生子了,將廚房騰出來,再把前面的土牆推了,蓋兩間屋子,正好組成一個四合院。

雞和豬都在後院,和菜園子挨着,這樣不會一進門就看到髒兮兮的豬圈和雞籠,聞到衝天的臭氣,謝王氏是個愛乾淨的女人。

右廂房門前長了一棵跟窗戶差不多高的石榴樹,上面紅彤彤的石榴碩果累累,跟一個個小燈籠似得,給小院添加不小生機。

靠近廚房還種了一棵棗樹,比茅屋頂都高,也是結了疙疙瘩瘩的棗子,很是喜人。

簡陋的三合院,土牆被雨水沖刷留下一道道溝壑,茅屋頂上的茅草也腐爛的差不多了,雨下的大了有時候會有雨滴浸透屋頂落下來,姥爺和兩個舅舅就爬上去這邊堵堵那邊塞塞。

窗戶上的窗紙經過風吹雨打斑斑駁駁,風一吹就聽到嗚嗚嗚的聲響,黑夜裏聽到有種荒涼寂寥的感覺。

這就是小謝萱的家了。

謝萱雖然也是農村出身,但卻是沒有經過這樣的苦的,小時候家裏是白瓷磚的兩層樓房,後來致富了以後重新蓋了歐式的三層農村小別墅,她自己獨享整層的空間。像這樣土牆茅頂的房子她只有在網絡上的圖片上才見過。

但像謝家這樣的家庭已經是太行山腳下附近村落里家境比較好的了,沒有家徒四壁,沒有衣不遮體,沒有饑寒交迫,這是一個平常的大明王朝農村家庭。

如果將古代人民分成五個階級:果腹層,小康層,富家層,貴族層,宮廷層,那這家就正正好屬於果腹層了。

收成好的年節或許會有些餘糧,收成不好的年節卻也會食不果腹,家庭溫飽完全依賴老天爺的喜怒。

一陣涼風吹來,乾繃綳的臉上一陣難受,方才洗過臉時沒有塗抹任何護膚品,在秋日乾燥的天氣里,她的臉幾乎都要裂開了。

當初的小謝萱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因為村子裏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過的,只有城裏的富貴人家才用得起香胰子和面脂。

再看看身上東一個補丁西一個補丁的布褂子,謝萱不由得嘆了口氣,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正在感嘆之時,忽然見木門「咯吱」一聲被猛地推開,闖進兩個人來。

走在前頭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腳老太,吊梢眼斜斜睨著人,細薄唇微微下搭攏,頭上裹着緊緊的頭髮鬏髻,油光水滑,上身穿一件掉了色的醬色半長粗布衫,下身圍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毛青布裙。

後頭跟一個青年男子,戴青色頭巾,穿粗布裋褐,臊眉耷眼的低着腦袋。

謝萱卻是認出來了,這兩人正是小謝萱那重男輕女的爹李昌平和奶奶李章氏。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謝萱,李章氏臉上登時就陰沉下來,也不說話,徑直就向謝萱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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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悠閑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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