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落大關,殘照嘆老

第六章 日落大關,殘照嘆老

迷濛夜色里,少年躺在學堂一間屋子裡,四下寂靜無人。

他傷勢多是皮外傷,又有火蛇救助,幾日過去已經好了七八分。如今還未醒來,猶在夢中。

夢境便是傳說中的假想界,唯有風波在上水波在下,人稱其為太虛無境之地,不曾有邊界。

在那風波中,水光粼粼,有一道迷霧般的身影在水面上徘徊打轉,游弋之間放出朦朧幽光。

啟吟站在水波蕩漾處,卻不十分驚慌。

這是夢境,是一座無邊深潭,或是罩有迷霧的大海,是他十幾年反反覆復來過的夢境。

不過這一次卻和以往大不一樣,因為他彷彿肉身也走進了夢裡,甚至於能夠清晰感應到自己的那一道念力,彷彿隨時都能調動。

而那虛幻無形的迷霧,時散時聚,神異明滅,從遠處向啟吟遊來,帶動水面泛起了圈圈漣漪。

那迷霧在他身前流轉游弋,漸漸變得濃厚沉重,壓得水波晃動鼓盪,一層層不知是念力還是傳說中喚作仙氣的能量向外擴散。

水波漸漸回歸平靜,那能量不再釋放,而是隨著霧氣向中心凝聚,漸漸化作一個人形,從霧氣中伸展開腰肢,抬頭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啟吟。

啟吟與他對視,不由一愣。

這迷霧造出的人,和他一般無二。不單單容貌身形,連行動舉止都與自己一模一樣。

果然,這就是空明。

他猜測空明是無中生有,所以空明應該是毫無依憑將虛非虛的狀態。所以藉助自己,他便有了形,藉助自己,他便有了智慧。

「你知道我的空明神名,我也知道你是何人,但你偏偏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對嗎?」

啟吟聽著他的話語,自然而然被勾起好奇,自己本來是得望國一小民,卻知曉了從前父親對他限制頗多,幾乎不能離開學堂的緣由,如今亦是被師父寄予厚望,此中是否有關聯?

而他生有雙魂,本來以為倒霉撿了個鬼魂,卻聽鬼魂說自己也是輪迴而來?教他如何不能心生疑慮?

「空明在上,啟吟見禮。」

這時他從驚喜不定中反應過來,和自己說話的不是鏡中虛影而是空明神,自己虔誠信仰的真神。

空明坦然接受他的雙膝跪地之禮,對他點頭道:「廟中泥塑木刻的神明如何能夠學我點頭?尊我便可,不必再拜。」

啟吟聞言,不由對空明的平易近人更生好感,雖然心中更多的是敬畏,舉頭三尺,不能不畏。

而他卻不知,空明只是借他人格來具現自己,這所謂的平易近人也只是他自己的本性罷了。

「我日夜尋你,只是為了讓你做一件事。我是神明,不是真人,所以即便我盡知一切因果,無所不能,也終究是不能混淆人神分別的。」

空明語調平淡,無悲無喜,但啟吟看得出他其實憂慮重重,才會有托於自己。

於是猜想只有真神才會真性情,悲天憫人或許該是天悲憫人,而不是高高在上,踐踏螻蟻。

「空明似水,我似游魚。但凡水流方向,我定會隨同游去,」啟吟敬畏非常,躬身低頭,不敢直面神明。

「其實你我不過差了九千年歲月,而這個無盡世界,卻已經經歷不知多少紀元,你可稱為我手足骨肉也。」

啟吟聽罷,心下不解。

他暗暗思忖,卻難解其意,難不成上一世的自己輪迴一次要用這麼久時間?那「下臨塵中王」果真肉身廣大可以從地獄通往地上?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誕無稽,輪迴路再怎麼遙遠,也不可能和史前太古創造世界的空明所比肩。

九千年,對自己這樣的念力師可能是上百世之多,而對空明,大抵只是一次假寐。

真正的千年歲月彈指一揮間。

但他卻覺得空明此時的智慧不會勝過自己多少,便硬著頭皮說,「空明聊有賜言,啟吟洗耳恭聽。」

空明彷彿讀心有術,對他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當初做了了斷,記憶也被塵中王所攝。所以想讓你自己去尋找自己的神名,那是獨一無二的。你選擇放下,卻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在萬年歲月里徒勞戰死……」

他頓了頓,給出時間讓啟吟好生記住,又說:「至於尋到神名有什麼用處,對如今這世道多半也如蚍蜉撼樹。可你畢竟不是凡人,如果不要這名頭,也不可讓給別人。」

他言盡於此,轉過身去,漸漸走遠,「北方那個故人尋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神名。他們知道卻不敢說出來,你只能自己去找。空明無物,很快就不再見,世道人心險惡,我只有你幫我盪盡妖氛了。」

話音剛剛落下,那個迷霧啟吟便又化作迷霧,飄蕩無依好不凄涼,在水波風波之間迂迴宛轉,漸漸消散無蹤。

而啟吟這時才敢抬起來向前張望。

他怕不敬。

而再仔細回味剛才的話語,仍是不解。

雖然神親自來讓他去尋找自己的神名,可是……萬事萬物都有神名。

比如樹,所有的樹種都可以叫做樹,於是把「樹」這個神賜的名頭所帶有的力量分散成無窮個體,而「人」亦是如此。

獨一無二者,又能藉助神名的特定能力,那多半是赦封的王和仙家了。

而反觀自己,身無長處,空明所說的神名多半就是和鬼魂「千窟紅炎」一樣的那種,既獨特,又沒有封王侯的普通子民。

此時他很是歡快,神名所能帶有的力量並沒有使他興奮雀躍,而是空明特意來尋他,給他一個使命。

被神明所憐愛關注,甚至於天體親臨,如何不受寵若驚?

所以當那迷霧散得更多了,他便在昏睡中含笑轉醒。

……

古色古香、質樸無華的床榻上,啟吟終於醒來。

他輕輕調動肢體,發現皮膚上除了一陣陣滾燙傳來,身體已無大礙。

於是從床榻上爬落,向每戶人家門楣上都會雕刻的空明像見禮。

夢中空明讓他不必拘束於禮節,但他作為神明治下的升斗小民,自然不敢亂了信念尊卑。

「空明,大空明。夢中有托於我,卻不肯直言如何尋找,該去哪裡尋找?尋找后我應該怎麼做?」

他心中只有無盡憂慮,深感使命未明卻要盡心竭力,恐怕終究不能把事情做出十分成績來。

「空明賜言,言之不盡,多半是空明本就處於有無之間,於是給了我一個可有可無的告誡。」

啟吟心中思忖,如果真有神名屬於自己,那麼不必空明託夢,他日也能尋到緣由起因。

所以可能尋神名只是拋磚引玉,怕是有巨大磨難等著自己。

他平日修行刻苦,問理也求甚解,但其實只是個孩童少年,玩性很足,想到磨難深重不由得心有退卻。

「不需要太過顧慮,他日當你有緣面對王者時,人家讓你通報姓名,你卻挑出一個不見經傳的名頭來,那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們?」

突然左眼中鬼魂對他心神傳音,悠哉說道。

「有個赫赫威名也是相當不錯了。」

啟吟轉念一想,倒也是。

出門在外總要攜帶名刺,不就是為了讓人知道自己的名頭?如果修行一輩子都只能自謙為得望小民,那將來只怕無顏面見寄予厚望的父母了。

「你叫紅炎罷?我有諸事不明,可否為我解惑一二?」

啟吟含笑問道。

鬼魂紅炎神形得意,卻不願答應,只用了日後見識到了廣大天地,你便知曉如何去應付。

二魂在房間里你一言我一語說個沒完,終究沒能套出更多有用的話。

而門外卻有人聽到房中異響於是開門進來,正是許人新。

許人新見他容光煥發不似生命垂危,不免鬆了一口氣,出言贊道:「陳先生醫術果然高明,三四日便把你醫治無恙。」

啟吟慌忙見禮,拱手稱是,也自對那縣裡行醫的陳先生讚不絕口。

許人新上前查探一二,便放下心來,拉起少年往門外走去,讓他久卧病床的身體出來走動。

而後才細細盤問個中緣由,問他可是遇到敵國刺客?

啟吟內心無奈,哪會有刺客盯上自己?只將數天前發生的事情掐頭去尾,編作有二尾蛇妖在院中纏鬥,彼此不分勝負,見他在一旁窺視,便各自請他出馬合力殲敵。

啟吟不敢參與獸族強者的捉對廝殺,於是婉拒逃亡。

不料兩條大蛇生性殘暴,見無人協助斬殺仇敵,於是各自施展念術,而啟吟自言實力低微,便被其中一條大蛇攝去心魂,在它念力操控下用箭遠遠把另一條大蛇打傷,纏鬥許久。

後來眾位理師父前來救護學生,他感激涕零。

而二蛇見狀奪路而逃,也不想得罪這麼多人族強者,於是留下一條火蛇分身,多半是為了不結下太大仇怨。

許人新聽罷怒喝一聲,「無膽小妖竟敢闖入人族領地逞凶作惡,若是被我撞見,我必定活捉它給你做把蛇皮大弓。」

啟吟尷尬笑笑,不敢多言……

而左眼的紅炎卻嗤之以鼻,不知是嗤笑啟吟撒謊,還是嗤笑許人新敢來扒蛇皮。

「那你多修養幾日再上路去邊境吧,也好與為師問理求學,多些見識。」

啟吟卻是婉拒了理師父的好意,只說少年身體正是需要磨鍊的時候,現在天色尚早便想趁機而去。

許人新勸說幾次無果,只好答應。

於是收拾行裝,與平日里交好的數位學生、林象等理師父在縣城門外作別。

許人新親自為他牽馬送行十里,才依依惜別。

「此番一別不知何時再見,為師身無長物,便只能送你一把箭和一句唱詞給你,見之如臨師側,聽之如問理在旁,莫要忘卻為師平日教誨!」

啟吟翻身下馬,雙膝觸地,接過箭矢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啟吟行為,如師如父,斷然不敢辱沒了恩師教誨。他日得歸故里,必定再跪學堂前,繼續向師父問理。」

「好!」許人新也老眼濛霧,心中安慰,又默默將啟吟扶上馬。

二人揮手道別,又是走出十里,才依依不捨的分別。

啟吟日夜兼程,驅馬往西方軍鎮都城趕去,一路上便唱著許人新贈與的唱詞:

「少年矢志出危闌,御箭孤影燭更殘。歸來困頓眠紅帳,一枕西風夢裡寒。飛去新雁聲聲嘆,老來寒枝借君安。雖道風景無留意,此去西北寄君寬……」

啟吟唱罷不覺有些傷感。

如今不再是少年,也學許理師父長吁短嘆,而許理師父年事已高,自己將寄命沙場,何時能得再見?

回首夕陽已垂,似血映照天邊,天邊山河景色盡收眼底,而獨獨不見那矮胖老者……

少年心性堅定,連忙重振精神,策馬往前飛奔。

只見遠處雲頭低垂之處,落日照大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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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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