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琴簫知音 物是人非舊(1)

第10回 琴簫知音 物是人非舊(1)

天大雪,紛紛揚揚散落的一朵朵雪色精靈,落在大地上,融入大地厚重的白色錦被中。攏了攏厚重的披風,推開身邊碧痕遞來的傘,她迎面走向雪中。一步一腳印,踏上漫天的白雪。百花凋零,唯余幾株紅梅點點綴上,其餘的樹枝早不復往日繁茂美好,只剩那脆弱的枝幹,搖曳於風中,凄凄搖擺。

冬日雪漫遍野,埋殣萬物之靈。琴音緩緩流淌,訴盡凄然之緒。簫聲起,追隨琴聲而和,一曲《雲裳訴》。琴聲戛然而止,彷彿人剎那失去了聽覺,執簫靜立,他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懊悔的呼吸,懊悔自己的魯莽,魯莽的和琴音而奏,打攪了這方天地的靜謐美好。循聲而去,途徑層層小院,偏僻處有一小亭,有少女單薄瘦弱的背影緩緩映入眼帘,箏弦震顫,素手撫上去抑制住其嗡嗡作響。元恪暗覺心跳都是一窒,忽想起曾經所見母妃,在庭院深深處寂寂撫箏沉思。他不禁脫口而問:「是誰?」

少女緩緩轉身,拂袖間刮過箏琴左畔,奏出一片不協和的雜音,明明不悅耳,卻又符合極了這心境。「高公子?」素苡看清來人,微微一笑道。

元恪道:「嗯,是我。」

素苡抿唇:「蝸牛公子好有興緻,怎麼又來洛陽了?還閑來無事逛到這兒來,沒事情做同我合奏?」

元恪笑了笑:「哦,我,我,我今日有事造訪,忽聽得美妙琴音,故情不自禁的……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其實也沒什麼,兩人相隔甚遠,得以合奏一曲還是有緣,只是,」素苡頓了頓道:「《雲裳訴》乃訴情之曲,恕我不敢奉陪。」她想了想,又抬手彈了一段,然後抬頭微笑道:「公子出身名門貴族,想來博學通習,不知可識得此曲?」

元恪「唔」了聲道:「平淡而深遠,如水墨畫山川,意味自在心中。若猜測無失,這是《廣陵散》第二段。姑娘不願合奏便罷,何必出此難題?若非是在下,恐無幾人能答出。百年前賢士嵇康受迫害而去,臨終言『《廣陵散》於今絕矣!』一語成讖,不過有幸得殘譜流傳,在下亦有幸得片段二、七段。不過,姑娘與在下既同為愛琴之人,又何必互相為難,何不與在下聯手,好歹也將昔日名曲奏出一二?」

素苡微微一笑:「怕是要讓高公子失望,時辰不早,改日再見吧。」她轉身,瘦弱的身軀搬起碩大的箏琴,那比她還高的琴,就這樣被她小心翼翼的捧著,放在亭台一角,那模樣,彷彿捧著的不是琴箏,而是寶玉,是她那一段即將失去的感情。

風過,吹起少年的雪白衣角,風滌盪過少年微笑着的喃喃言語,散在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改日再見吧。

廢太子恂服毒自盡,皇帝只得下旨賜死,以平常禮下葬。林皇后的身後之名,真的若雲鳩兒所說那樣,只一個「廢太子生母」罷了。

廢太子生前所書陳情書被遞了上來,朝堂嘩然,陛下懲治了送信弄丟了卻欺瞞不報的侍衛,這一頁便就揭了過去。之後忽然聖躬違和,連三日未朝,大家都知道,陛下生病要讓宮外頭都知道了,那就不會是普通的受涼發熱而已。

素苡獨坐小院裏,看盡花開花落,便也覺世事盡如此,不必傷春秋。照常侍奉老太太晨起梳洗早午膳食,晚膳眾人齊聚,散后再入屋更衣洗漱就寢。日子大概也就是這樣,忽略了韓瑛蕊時不時的冷嘲熱諷,忽略了家裏為了分家事宜吵翻天的父親和三位叔伯,素苡覺得自己的生活竟比河陽時還要平淡。

跟着老太太每日吃齋念佛,老太太都笑着說她老太婆快要養出個年紀輕輕的姑子了,素苡只是笑,其實有什麼不好呢,一個人真的看到了太多懂得了太多,自然就能離看破進一步再進一步。

可惜,她尚且還留戀這紅塵。

韓臨昕一點點長大,可能也是因為在素苡手底下習字,房間里書案上,除了經書還是經書,抄經書抄多了,性子也平和,竟能一個人端坐着看書看上一天。這日他小大人一樣的負手站在素苡跟前,面色嚴肅極了,眉心也皺着:「姐,去前廳。」

韓臨昕不是頭一回這般,雖然以往都沒有這天這麼嚴肅,但素苡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答道:「好好好,你去吧,別鬧我,我昨兒個不小心偷了個懶,今兒的經書得抄雙份兒。」

韓臨昕看着她抄了一會兒,見素苡完全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知道人家根本就沒把他一個小孩兒的話放在心上。抿唇嘆了口氣,他道:「姐,那個……」

「好啦!」素苡微笑着打斷他:「去玩吧!你也不能老是這麼老成的嚴肅模樣,像個小老頭子一樣,小心你的同伴們都不喜歡你了!」

韓臨昕搖了搖頭:「他們本來就不喜歡我好不好!但姐,這不是重點,我想說,前廳爹爹在會客,有大事……」

「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有大事!我遲早會知道的,去那兒偷聽做什麼,什麼大事等不了這一會兒?」

重重的嘆了口氣,韓臨昕恨鐵不成鋼:「好好!我反正提醒過你了,你別後悔。」

「嗯嗯!」素苡點頭不住,卻完全沒有在聽。

韓臨昕又嘆氣,人家都說長姐如母,他怎麼就沒看出來呢?他反倒覺得為人弟弟真的頗有半個爹的感覺,照顧著還被嫌棄著,身累心亦累。

碧痕來報時已經是一刻鐘之後的事情了,她面色看上去很沉重的道:「姐兒別着急,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況且您也不能總留在家裏,眼下,這也是個好去處,無論如何總不會被人戳脊梁骨了……」

素苡一頭霧水:「什麼?什麼解決什麼辦法?不是,就,什麼事兒?又出什麼事了?」

碧痕的面色很複雜:「您不知道?昕哥兒不是早跑您這兒來了嗎?奴婢是看您半天沒過來才好不容易脫身想來看看的……您,不知道?」

茫然的點了點頭,素苡賠笑道:「那,那我們邊走邊說?」

甫一從後門踏進廳堂,便聽得韓修的笑聲,透過屏風的縫隙去瞧,喲呵!韓修這笑的,牙花都快蓋不住了!他連連對高肇道:「小女得娘娘青睞是天大的福氣!這八輩子都修不來的啊!若被您認為義女,那簡直!哈哈,說實話,因為,因為一些事情,我這個小女兒啊,她,她出嫁難吶!我讓她跟着我母親,這也不是個長久的事兒啊!」

很快就要分家,老太太按例自然應該是在長房安頓,故而長房也會多分得一些家產,所以素苡是不可能跟過去的。韓修嘆了口氣:「我就怕我那丫頭,您不一定看得上……」

「沒事沒事!」高肇連連擺手:「我聽娘娘說了!能讓娘娘那般讚譽的姑娘家絕對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如果這樣,她成了我的義女,不僅免了韓大人的擔憂,我那外家甥男……何不成就一段佳話?」

高肇的外家甥男,還說的這麼隱晦,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想必不過二皇子府里的那位了。一口火氣燃上來,素苡閉着眼睛連着好幾個深呼吸才平靜下來。元恪!他註定是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人!他已經搶了元恂的皇位,他還想怎麼樣?把自己娶進府里,百般折辱?

方才昕兒說的同她有關,竟是真的……她有些抱歉的看了眼縮在角落裏的韓臨昕一眼,卻被冷冷的白了一眼,此時不宜出聲,但這麼久相處下來,又是血緣至親,他的唇語她全看懂了,韓臨昕說的是:早告訴你了,你自己不聽。

尷尬的摸了摸鼻子,素苡忽然有些懷疑當初娘親是不是為了兒子優秀一些而吃了什麼秘方,讓這小子比她開竅早那麼多……

但現在不是討論生聰明孩子秘方的時候,現在火燒眉毛迫在眉睫,當務之急是解眼下之困。本以為是嫁進高家,卻不想竟是……哪怕是嫁給老頭子給人養老送終當大半輩子寡婦,她也沒興趣同那個佔了元恂皇位之人糾纏不清。

談妥了事情便是午時該用膳的時候,按理說以高肇的品性和一貫作風是不會留下來的,只是今日卻一反常態。素苡看着韓修欣喜的把高肇引去了餐廳,又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轉身離開。

剛踏出門檻,便忽覺手腕被人箍住,隨即在她要喊的時候被人捂住嘴隨後放開,他低低道了聲:「是我。」

素苡沒好氣的甩開他:「登徒子!」

尷尬笑笑,元恪道:「我,我……」

迎面而來的是素苡的字字帶刺:「你跟着高肇來的?哦,你跟他關係挺好啊?那他還沒讓你留在洛陽,看來你也是真的地位低下了。」

抿了抿唇,他道:「我想說……」

素苡道:「想說你那個二皇子堂兄還是表兄的人很好值得我託付?」

元恪道:「是也不是,就是……」

「他見過我嗎?僅僅只是一面之緣,或者是遙遙一瞥便以為自己動了什麼真心想要娶我?那不是說笑話嗎?等到和我相處一陣子發現並不喜歡就把我一把推開?反正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妻妾通房,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的,我被拋棄可能在角落低泣,他卻還在芙蓉帳暖,還在歌舞昇平。這樣,我賭不起。

「我知道我爹爹很贊成,在他眼裏從來沒有自己的孩子,每個孩子的臉上似乎都不是五官而是寫滿了這個孩子的可利用價值!我不一樣!他可以把我禮物一樣的送出去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可我有弟弟要照看!我有我要守護的人!我不是一個附屬品我不是非要依附個誰!我走了,他怎麼辦?

「再說,我又不是只有一個人要!我也有很多選擇,到了必要的時候我隨便那個人都可以嫁!我為什麼要鋌而走險去賭他會不會把一時的興趣變成永恆的喜歡?」

元恪緊緊拉住素苡的手不肯放,他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來。

素苡,我知道,我是不能許你鳳冠霞帔,但,我能許你一世榮華、一世真心、一世無憂。

素苡甩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其實我就是元恪」這句話,最後的最後,還是堵在了嗓子眼兒,卡在最後一秒,她終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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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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