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歲短情深 箏音繞樑久(2)

第9回 歲短情深 箏音繞樑久(2)

指尖輕勾,箏音若潺潺流水瀉出於之間,似有一曲流觴,清樂泠泠,花落其間,自有其美。淺淺吟唱:「一曲《長相思》,我把心意寄:只願無分離,與君長相憶。君心知我意,綿綿無窮極……」

忽然琴音戛然而止,素苡手一蓋,止住琴弦嗡嗡震顫。她抬頭微微一笑:「靡靡之音,不宜多聽。」

元恂輕哼:「那你還彈。」

素苡挑眉:「其實就是想吊著你而已。」想了想,她微微一笑,輕聲道:「其實我唱錯了,原來的詞是『一曲《長相思》,妾把心意寄,只願無分離,與郎長相憶,郎心知我意……綿綿無窮極。』」

元恂沒有看她,反而輕輕轉身面對着床榻后的牆壁,半晌他問道:「他們怎麼同意你把琴帶進來的?」

素苡道:「你是面壁思過又不是囚禁,而且思過的是你,不是我。」她卸下護甲,從袖中拿出一方手絹遞去:「喏,怕你哭了,借你使使。」

哭笑不得的接過去,元恂看了一眼帕子上繡的連理枝便知道是素苡特意送給他的,只可惜不好意思說。他笑着往臉上胡亂抹了一通,然後趕緊收進懷裏:「已經髒了!恐怕用不了了,就給我吧!」

「你倒是想得美!」素苡伸手虛虛一搶:「還給我!」

元恂連忙抓住素苡的手過去:「小苡兒最好最好了!就給我吧!」

嬉戲笑鬧之聲隱隱傳出,蕩漾在這一方別府天地之中。

清晨的陽光和煦的灑遍小院,素苡換了第三遍洗臉水,元恂還是不肯起,忍無可忍,素苡一把把元恂的被子一掀:「滾起來!」

元恂理了理睡得亂七八糟的衣衫,嘟囔道:「原先上朝,高道悅都沒這麼早叫我……」

素苡冷冷道:「高道悅?他慣着你的臭毛病,是為了讓你的懶名遠揚人人皆知!被人坑溝里去了還不自知!」

元恂嘆了口氣:「自知。但,但我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反正沒什麼事情做,你就容我落寞的休息一會兒吧!別人問,你就說我在念佛、思過。」

素苡翻了個大白眼:「我又要撒謊?真是毀我一世英名!」雖然這樣說着,她還是打開了櫃門露出佛像,翻開經卷攤開來,又點上三支香,最後想了想,還是把櫃門關上了。「佛看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不到半刻,一聲太監尖利的嗓音拖得長長,刺破了本來寧靜無波的天空:「聖旨到——太子接旨——」

素苡正在院子裏灑掃地面,聞聲趕忙放下笤帚準備去拖也把人拖起來,結果頭還沒回就聽身後「砰」的一聲,元恂衣衫齊整的邁著闊步便走了出來。

素苡放下心來,傳旨的人要是等不到元恂必定覺得是受了怠慢,回去更是要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的煽風點火,元恂現在虧就虧在不在陛下身邊,此等不利地位簡直就是在任人宰割,天高皇帝遠的,別人還不是說什麼皇帝聽什麼?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素苡碎步跟上去,道:「你倒是快。」

元恂垂下頭:「其實這幾天我睡得很不好,現在有公公來傳旨,想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我,我一下子就嚇醒了。」

其實若論驚嚇,或許韓修並不比元恂受到的少。忽然陛下便召見群臣於清徽堂,商議廢儲重立之事就這樣打了眾人好一個措手不及。皇帝話一出,大家都感知到了其中的分量——陛下這是鐵了心要廢太子了!闔宮上下也是嘴嚴的不行,居然這麼多天一點兒風聲沒透出去。鮮卑舊臣個個兒在堂上如坐針氈,冷汗涔涔,接着噗通通幾聲響嚇得他們一抖,回頭去看,司空、太子太傅穆亮,尚書僕射及少保李沖都已經跪倒在地。

沒人敢抬頭看皇帝。但聽着他的聲音平穩極了,好像自己的兒子廢起來好似並沒什麼不舒服的,甚至比堂下群臣還輕鬆,眾人便知道這主意打的不是一天兩天了。皇帝擺了擺手道:「眾愛卿不必自責,你們自責都是為了自己,而朕今日所商之事卻是國家大事。太子野心勃勃,勢力染指處竟是意圖盤踞恆朔二州,包藏禍心,篡權奪位,今日不除,恐成大患。古人言大義滅親,太子為朕長子,朕必然不忍……不過倘此刻心軟,便是對朕的朝臣、對朕的子民不負責任!今日不廢太子,將來禍患無窮,恐會效仿永嘉故事!」

太傅垂首一揖:「是臣有罪!不曾將太子教導好!」

「是他被慣壞了!以為這天下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倘真有一天他坐上皇位,天下怕是一日不得安寧!而大魏那時,恐怕也壽數將近。朕意已決,太子元恂無德無能,欲意謀反,朕心痛不已,著擬旨,廢元恂太子位,貶為庶人,遷至河陽看管……衣食供應不減,望他悔改,閉門思過,誠心向善。」

黃河北岸有河陽,面或山的南面,河陽正在黃河北岸,再北有太行、有王屋,隔山與冀州比鄰。河陽地北天涼,若是受封於此,元恂一定雀躍歡呼,但如今身載鐐銬以囚犯之身光臨此地,便決然是另一番完全相反的感受了。

日夜在此度過,似乎天下最難熬的也不過如此。元恂苦笑,又蘸了蘸墨,落筆,不算工整卻認真的字在經卷上一個個展現。「他一點兒餘地都沒給我留。」

磨墨的手當即一頓,墨珠濺起,三粒墨點灑在素苡指尖。半刻她道:「我明白……其實之前陛下就問過我,如果廢了你我願不願意跟隨,當時我就預感到了。」

元恂道:「他要一個穩定的江山,鮮卑舊族一日不除,他的南征就不可能不費兵利的達到目的,他想要的天下一統,也就不可能實現。皇祖母說得對,漢化必定會成功,不過是早晚,其中也必有犧牲……原來我以為犧牲的會是鮮卑人的尊貴地位,現在才知道父皇狠心着呢!他想犧牲我。」

素苡道:「其實你早就看出來朝中局勢走向,漢人必定多於鮮卑人,維護鮮卑舊俗利益就是和漢族對着干,和你父皇對着干……」

元恂道:「可我不得不這麼做。我也是走投無路,我不可能跟漢臣站在一起,當今皇后馮氏妙蓮,她能親手策劃一場大戲,把自己的親妹妹從皇后位上拖下來,讓她一下跌下雲端貶為平民,不過一日馮庶人在自己宮中取了件舊日的胡服,那是與父皇初遇時她穿的,拿出來看看有何不妥?她來找我,想讓我替她求情可我都不能……那時候我就已經自身難保了。不過幾日的枕頭風,便能順利坐上至尊后位,父皇不會真的一點兒沒看出來是馮氏的手段,但是卻沒有管。

「父皇對她已經不只是簡簡單單的寵愛而已,已經是沒有原則的遷就!太祖母是她的親姑姑,沒有太祖母安排她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到父皇身邊伺候,可是面對我,這個太祖母親手帶大的孩子,也從沒有留過情。我知道她意不在此,生兒子,子貴母死,她不會這樣做,但我不好控制,她可以找一個好控制的皇子捏著,未來她一定是太后,那麼她就可以效仿太祖母,垂簾聽政掌握大權,她的野心太大了!她也不想想,她幾斤幾兩能與太祖母相比?」

素苡道:「所以你必須要在朝中尋求一個,能與她抗衡的勢力。」

元恂點頭,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想……但誰叫她先下手為強,她跟着父皇的意願在走棋,我要和她對立就只能和父皇對立了……況且,洛陽這個地方真讓我噁心。」

一夜飛雪。

輕打了帘子,素苡從外頭鑽進小屋,雪花趁機飄進來,落在地上化成水珠漣漣。素苡沖手心兒呵了口氣,又搓了半日方和緩過勁兒來。「外頭真冷。」

元恂靜靜的抄著《金剛經》,這已經不曉得是多少卷,素苡近來都覺得再這般繼續下去元恂便要剃度了。元恂頭也不抬道:「北方的冬天就是這樣的。」

「喂!」素苡靠過去:「你真不冷?」

元恂搖搖頭:「平城不是更冷?」

素苡嘆氣:「可是原來在平城哪怕是在那破莊子上,也好歹也炭火可以燒吧?這兒吧,要陳設沒有就算了,可不能說現在連炭火也沒有了吧?每天早上鹹菜配薄粥,中午白菜配剩飯,晚上乾脆沒有,有的也還都是涼的,根本就不夠我們這一天早晚都消耗。」

「淪為階下囚,還能有何求?」

素苡憤憤然:「又開始寫打油詩!我真拿筆給你記下來,能出一本『元恂詩經』了!」

「既已深陷苦,何不中做樂?」

「不押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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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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