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帝的骰子

引子 上帝的骰子

【其實人這一輩子就是不斷的利益交換。只是有的人會換,這輩子就越換越好;有的人不會換,就會越換越差。】

一九八三年春北方某木材廠露天工地

冰雲斜抱着一塊木板靠在板垛上,她已經沒地方可以退了,她就斜抱着它站在那兒,不把它垛上去,也不放下來。

車間主任在她旁邊一塊凸出木垛的板頭兒上坐下來,大腿就靠在她腿上:

「坐這歇會兒。」主任拍著僅剩一點兒的板頭兒。冰雲不做聲,把板子從左手推到右手,仍然抱着。主任饒有興味地看看她,腿又往她的腿上靠了靠。冰雲的心收緊了,腿也繃緊了,那個人大笑起來,腿從她的腿上離開了:「你是不可想揍我了?你說我要是真想欺侮你,你就抱這麼塊板子,就能打過我啊?」

冰雲不說話,心說:「那要看往哪打了!」

「你想往哪打啊?是照我腦袋上打啊,還是照我命根子上打啊?」那人站起來,手臂夾在褲腰上扭了扭,眼睛看着她,好玩兒又邪惡似地笑起來:「冰雲,我就稀罕你這倔勁!你瞅瞅咱車間,我不就對你最好?咱廠上千人,大姑娘老了去了,可我丁樹貴不就看上你了嗎?」臉湊在她臉邊:「啊?」

她不說話,懷裏抱着板子,低頭摘手上扎的刺:看上?看上就是你的啊!不知道可恥。兒子比她都大,還對她起這種念頭,真夠不要臉的!就看上她,看上別人敢這麼嘚瑟嗎?就是小人!下賤胚!她發狠地摘着手上的刺,這些看起來比頭髮絲還細的小木刺倒還真厲害,隔着線手套都能扎到她手裏,她的手每天被千瘡百孔地扎滿了這樣的刺,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都得用針挑半天。

「你看看這雙手」,她的手被抓起來:「這哪是干這種粗活的?」

她不作聲,也不動,翻眼睛冷冷地盯着那人,那隻手便有些訕訕地鬆開了。她便繼續摘她手上的刺。可是那些該死的刺總也摘不幹凈,摘乾淨了明天又會紮上,好像摘刺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訕訕鬆了手的人又在那塊凸出的板頭上坐下來:「冰雲啊,你說你整天抱這些板子,累得跟驢跟馬似的,你較啥勁?有好活你不幹。我一句話,明天就能讓你當檢驗員,你等這廠子都是我的了,我一句話讓你進機關,當團支部書記!」

冰雲不由地停下摘刺去看那個人。

「你瞅啥,不信啊?你看這眼睛水靈地!就在這車間里,給你換個活,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我明天真讓你當檢驗員。」眼睛看着她:「但你得答應我。跟我。」

「你剛說以後廠子是你的,是啥意思?」

「哈哈……」那人大笑起來:「嚇一跳吧?我告訴你,這廠子遲早是我的。」看她一眼,「你看你咋還不信呢!你知道我這個車間主任是咋當上的?是我舅和咱們大局長他們打麻將贏來的。這裏面的事可多了!現在這不馬上要搞承包了嗎,我跟我舅說了,讓他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廠子的承包權給我贏過來。到那時候,我就是這個廠的廠長,給你安排個啥活,還不是都是我說了算。」

「贏來?拿啥贏?」吃驚讓她忘了沉默,張口問道。

丁樹貴看看她,得意地笑起來:「丫頭,不懂了吧?你還太幼稚呢!」站起來拍了拍屁股:「這些不能跟你說,這裏面的事可就複雜嘍。我只告訴你冰雲,這廠子遲早是我的,你跟了我,等我跟我媳婦離了婚,我就娶你。到時候,我讓咱局一把手給咱們當結婚介紹人,」說話的人又湊近來,冰雲把懷裏的板子扶直了,正好擋住他的臉。丁樹貴便伸手扒拉開板子,繼續道:「到時候你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你就是咱區第一大廠的、最高級夫人——」

「丁主任,那承包權真是能賭贏來的?不是公開競爭來的?」

丁樹貴看着問話人的一臉認真,覺得自己的話好像有點說多了,但也不以為然:窮丫頭懂個屁!她敢上哪說去?說也沒人搭理。現在反正都說了,索性混說透了,也讓這丫頭知道知道啥是能量:「競爭?賭不也是競爭嘛!」他無謂地,勾着手指頭撣了撣身上的鋸末屑:「這年頭這就是競爭。那些當官的在一起打麻將,你以為是在玩啊,那是在辦事。辦事得送禮,但送禮多俗啊,又乍眼,這樣幾個人賭幾圈,該送的全送出去了,該解決的事也全解決了。」

冰雲吃驚地盯着他,都忘了轉神。那人大概被她的表情滋潤得興奮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這就叫利益交換,懂嗎,人這一輩子就是不斷的利益交換,只是有的人會換,這輩子越換越好;有的人不會換,就會越換越差。」色迷迷地看她:「女人得會換。」

「我就不信啥都能換。」冰雲鄙夷地,拂掉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那個人呵呵地笑了,好像在笑她的鄙夷,也好像在鄙夷她:「就是啥都能換。」把臉湊近到她臉跟前:「包括媳婦。」

「我回家了。」她摘下手套,厭惡透了這個人渣:「沒幹完的我明天早上來干。」

「不行。」那個人站直身子:「今天的活拖到明天去,別人還咋幹了——」

冰雲久久地盯着說話的人,久到她再也不能堅持,不說話,拿起手套,繼續去抱板子。但她也看出來了,這小山一樣的板子她碼到半夜也碼不完。但她不理會,只是發着狠地把板子一捆捆地抱到板垛上碼好,不一會兒,她的汗就像流水一樣的往下滴了。等她再蹲下身去的時候,拿進手裏木板被踩住了:

「你說句軟話能少塊肉啊?」

冰雲的腿發軟,手發軟,「不能。」抓着一塊板子站起來:「但我不說。」

丁樹貴就突然大笑起來:「好!好樣的!」看看她:「我服你,服你了,行嗎?別抱了,我明天安排個人幫你幹了。」冰雲拄著板子喘氣,那人看她:「你別老拿個板子,我能讓你打着我啊!」冰雲想想也是,但還是拿着。「你就不信我說的話是吧,你知道我舅是管啥的嗎?市裏邊管消防的。你說這木頭最怕啥?火!可你看看我們這破地方,有啥消防啊?一着火,全他媽的完!這廠里每年都有消防款,上面每年來檢查也都能合格,可你看見啥消防啦?」

「錢呢?」她不解。

「揣我兜里了!」丁樹貴拍拍口袋,看冰雲瞪着他,就大聲笑了:「我逗你玩呢。」

冰雲便眯下眼睛不以為然了:「那着火怎麼辦?」

「着火?那是天災啊,天的災誰能管了啊。要不就是有人抽煙、放火,那是人禍,找到了,抓起來,判刑。當官的保證一個都沒事。頂多來個平級調動。正好,這邊刮完了,換個地方再刮!」

冰雲盯着那個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說的那麼不以為然的人:這些噁心的蛀蟲!她這貧寒無望的生活就是這些蛀蟲給害的,她再怎麼摘也摘不幹凈這些刺!她卑微、弱小,像一隻螞蟻一樣,不管怎樣辛苦與努力,她也賺不來一份好的工作、好的生活。他這個車間主任是他舅打麻將贏來的,她要想當檢驗員,跟了他就可以換來。等他舅給他贏來了廠子的承包權,她換來的檢驗員還可以升級換成團支部書記……人生就是利益交換,她要是不換,那她就一輩子也別想得到。她以往是太幼稚了,以為只要努力幹活,就能有機會轉正,然後幹上更好的工作。現在她明白了:她就是抱上十年的板子,抱上像小山一樣多的板子,也抵不上他舅賭桌上的那粒骰子,那骰子遠比她更能玩轉這個世界!

冰雲也不知道她走了多會神,等她再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抱着的那塊板子不知哪去了,而自己正被人抱在懷裏,而那個人正在亂七八糟地說:「冰雲,我早就想要你,想死了!我從啥時候起就想要你了——」她就覺得有粘乎乎的東西落在她左邊的臉上,然後又落在她右邊的臉上,然後她看見那臉移到臉中間來,她本能地抽出手來照那張臉推過去,但她的手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然後放在了那臉上:「你想打我是吧,打啊,我稀罕你打我……」她一下子就覺得打他會污了她的手,她抽回手來:

「丁主任——」

「別叫丁主任——」

「你先放開我。」她努力放平語氣,不去激怒他。

「行,我放你,你不用怕,我就想親你一口,你看看這臉蛋——」

她的頭使勁往後一躲,撞在一塊木板的頭兒上,痛得她直想流眼淚:「讓你媳婦知道了,會殺了你——」她大聲說,伸到嘴邊的臉停了下來,

「那母老虎我遲早不要她!」她看見那張臉一下子落下來,神色也變了,她正要趁機脫身,卻發現自己的兩隻手還被死死地抓在那個人的一隻手裏,她使足了勁兒一掙,掙脫了一隻,那個人回過神來:「哎呀,想跑?那可不行!我今天要定你了,說啥也得親一口!」她一下子就被拉了回去:「妹兒,你跟了哥,虧待不了你——」

冰雲瞪大眼睛望着那張臉俯下來,她覺得她的心已經跳停了,呼吸也沒有了,「那根本不是你舅,那是你媳婦的舅!」她喊道,覺得她的胸口彷彿要爆開了。那張臉在她臉前停下來,她來不及看清楚那簡直沒法形容的臉色和眼神,身體已經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丁樹貴站直了,拍拍袖子:「劉冰雲,你知不知道人要不識抬舉會怎麼樣?」

冰雲從地上爬起來:「知道。會自毀前途,裏外不是人。」

丁樹貴盯着她,老半天,大笑:「你是說你自己,還是說我啊?」

「兩個都有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孤注一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孤注一生
上一章下一章

引子 上帝的骰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