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綠珠在桃樹下鋪好毯子,擺好靠枕,便退到三米以外的地方守着,現在正在四月天,漫山漫野都是盛開的桃花,花呈淡淡的粉色,燦如錦霞,有風拂過時,那花瓣便隨風而落,猶如紛飛的彩蝶,紛紛揚揚自樹上盤旋而落,上下飛舞,宛如一陣花雨。

我愜意的躺在地上,背靠着樹榦,仰頭望着滿樹繁花,輕風吹過,一片一片的花瓣徐徐而落,伸出手就有幾片花瓣落於手心,對着花瓣輕呼一口氣,花瓣仿若被驚到的蝴蝶,隨風振翅而飛,悄然落於別處。柔柔的陽光從花瓣間揮灑,落英繽紛,花瓣如雨,人在暖陽下,花雨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過往的一切好像不過只是驚夢一場,睜開眼,仿似我一直都守在桃樹下,從來不曾經歷過那些悲歡離全,那些愛恨情愁。

日頭漸高,又緩緩西斜,周圍的一切盛景在夜幕中,漸漸變的模糊起來,當天地間最後一絲曙光歸於黑暗時,所有的一切也都歸於沉寂,只有濃郁的花香依舊縈繞在鼻端,我長長吸了口氣,隨拿起身邊的酒罈猛灌了一口,陰鬱的心情隨着美酒的浸染,又淡了幾分。

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點綴著閃閃繁星,漫山遍野的螢火蟲,翩躚而來,繞着我飛翔,又翩躚而去,一點點閃爍的亮光如夢如幻,綠珠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旁,低聲道:「姑娘,八爺今晚怕是不能回來了,不如讓奴婢伺候姑娘回去歇著吧?」黑暗的林間回蕩着我的輕笑,「今晚我就在這裏賞月賞花賞清風。」

今天是八福晉的生辰,八阿哥自從去年因病搬入香山別院后,就再沒回過府,不過今天這個日子,他這個必須出現的男主角,又怎麼能陪我留在山上?綠珠怔了半晌,才又低聲勸道:「這怎麼成?雖已近初夏,可夜間仍是寒冷如冬,這裏又是北坡,冷風不斷,姑娘怎麼能留在這裏過夜?」

我笑道:「無妨,你回去多拿幾條毛毯過來就好,況且喝了些酒,身子也沒有那麼冷。」我望了望清冷的夜色,又道:「如此良夜,可遇而不可求,怎能錯過?」綠珠還要再說,我頗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不悅的道:「快回去拿東西吧!」又過了半晌,綠珠才俯身行了個禮,小跑着奔出了桃花林。

見她走遠了,我將靠枕放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隨手拔了根野草銜在嘴裏,樹林間螢火點點燦若繁星,花香熏人慾醉,可依舊趕不走滿山的清冷和孤寂,望着此情此景,突然想起了一句話:一個人的天荒地老,它講述了一個年華正少的女子,守着與一個男子短短几年相處的回憶,孤獨的走過了一生,在別人看來她是可憐的,可她自己卻覺得,她比天下的所有人都要幸福,因為她有那個男子留給她的過去可以慢慢回憶。

誰說愛情就一定是要擁有?誰說愛情就一定是要相守?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曾過說,愛情的本質在於愛情對象並非實物,它僅存在於愛者的幻想當中,這句話恐怕就是對一個人的天荒地老最為合適的解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以前心心念念都在追求的長相守,又是什麼呢?如果一個人也能成就一段愛情,那長相守又有何用?又或是,長相守並非是指兩個人長相廝守,而是指長久的守望一段愛情?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林間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揚聲道:「不必守在這裏,都回去吧!」「如此良辰美景,一個人豈不是太孤獨了些?」八阿哥溫潤的聲音陡然在林間響起,我愣了剎那,猛的翻身坐起,八阿哥緩步而來,臉上笑意盈盈,我看看他,再看看這漫天的清冷,漫山的孤寂,心中暖意驟起,如似一張巨大的網,在片刻間將所有的清冷和孤寂掩去。

「你怎麼回來了?還這麼晚?」我強壓住滿心的喜悅,刻意裝作隨意的樣子,八阿哥腳步微頓,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你不歡迎我回來,那我還是走了的好。」說着轉身欲走,我忙快跑着奔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嗔道:「來都來了,幹嗎又急着走?」他望着我笑而不答。

我微微鬆開他的手,垂下睫,低聲道:「你大半年未回去,況且今兒又是她的壽辰,我以為你會留在府上。」他反手握住我欲鬆開的手,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將賈慶留在府上照看,自個兒就先回來了。」我沉默不語,可嘴角都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綠珠快速往地上鋪了好幾張毛毯,又擺了幾個枕頭,將一盞青燈掛在樹梢,又躬身快步離去,八阿哥揩我坐下,背靠着枕頭,我倚在他胸前,望着天上密佈的星斗,一時間思潮起伏,原以為今天這個日子,八阿哥肯定是要留在府中的,沒想到他竟然趕了回來,八福晉必定很失望吧!自己的丈夫在壽辰的時候都不願留下來陪伴自己。

其實我已經做好了他留宿在府中的準備,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固執任性的小丫頭,我已經慢慢學會了向現實妥協,從來到大清出現在紫禁城的那天起,我就註定會成為一個男人身邊眾從女人中的一個。不過我還是幸運的,他能深夜從府中趕回來,至少說明這個男人還是很照顧我的感受的,如此我應該已經很滿足了。

夜深人靜,仿似天地萬物皆化為虛無,兩人相擁靜坐林間,聽輕風過林,看螢火漫舞,嗅花香襲人,一片靜謐祥和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寂靜的山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魅惑,仰頭看他,臉頰上有絲淡淡的粉色,望着我的雙眸在夜色顯的猶為明亮,一片花瓣輕輕落於他的鼻尖,輕輕顫動,我屏氣凝神的輕輕觸摸著那小小的花瓣。

手不經意的觸到他的臉頰,只覺冰冷,他身子一陣輕顫,臉緩緩壓了下來,唇輕輕吻過我的額頭,眼睛,臉頰,最終停留在唇上,先是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在頸邊逗停了片刻,又重新回到唇上,一點點探索,笨拙中夾雜着絲絲珍視和小心翼翼,他的吻如寒夜中的一鞠溫水,夏日中的一捧清泉,我的心一片澄凈,慢慢閉上眼睛,承受着他的吻,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他的身全彷若火一般熱,可唇仍是那般冰冷,撫着我臉的手也是那般冰冷,帶出絲絲寒意。

一陣風簌簌吹過,頓時花瓣如雨,紛紛落於我們身上,唇間,手畔,八阿哥重重在我唇上印下一吻,柔聲道:「夜深了,睡會兒吧!」說着用毛毯將我裹緊,側身摟於懷中,自己也蓋着條毛毯,很快就閉上了眼睛,羞怯中隱含的期待漸漸散去,我瞪大雙眼,直直盯着已沉入睡夢中的八阿哥,心中悵然若失。

半年來,我們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他卻始終把握著分寸,即是絲毫不掩藏自己對我的萬般柔情,言行舉止皆是呵護備至,不知讓綠珠取笑了多少次。可他始終不肯要我,每一次親密,都是點到為止,就如同今晚一般,我看不懂他,我已經非常明確的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和決定,我已經把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他到底還想要我如何呢?

我木然的仰望着天際,直覺用毛毯緊裹的身子,一點一點變冷,越來越冷,越來越無力,突然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好像皆歸於塵土,沒有揚起半點塵埃,天上的繁星不知何時已隱入雲層,螢火蟲也蹤跡全無,好像所有的光明和溫暖在剎那間消逝,只余黑漆漆的夜幕,花的生命是短暫的,可人生的苦難卻是漫長的,「楓兒!」一聲柔柔的低喚從身邊溢出,摟着我的胳膊又緊了緊,我側頭看他,臉上隱隱帶着溫柔的淺笑,只是一聲夢中的低喚,彷彿絲絲都是幸福,我盯着他看了會兒,輕撫着他的眉眼,忍不住長嘆了口氣。

我是不是錯了,現在這樣不是也很好嗎?相敬如賓,未必就不能相濡以沫,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又何必急於一時,就算是我們此生都沒有夫妻之實,那又有何妨,難道我們就不能快樂嗎?不能幸福嗎?我總是執拗的按自己的想法去思考一切問題,想讓所有的事均按我所想的來發展,是不是太過固執了?想到此,我掙扎著探起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喃喃低語:「若這是你的真實想法,我願意按着你的想法活。」

一夜好夢,待我睜開雙眼,迎接東方第一縷陽光時,八阿哥正側坐於我身畔,柔目凝視着我,斜斜的陽光打在他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暖如白玉,我半眯着眼睛,打了個呵欠,慵懶的道:「早安。」他伸手幫我捋了捋額前凌外的髮絲,笑道:「早安,懶蟲。」我看了看已經恢復絢爛的桃林,深深吸了口氣,轉頭看他,皺着眉道:「我餓了。」他微愣,即而又忍不住的輕笑起來,輕拍了拍手,綠珠領着兩個丫頭端著洗漱用品過來,我一面洗臉,一邊問:「你不洗嗎?」他搖頭,淺笑道:「我已經洗過了。」

我不再理他,快速的梳流完畢,一個小太監提着兩個食箱,輕輕放在毛毯上,都是我愛吃的小菜和點心,竟然還有一小瓶梅花釀,我一邊小口抿著酒,一邊抱怨:「酒這麼少,還不夠我一個人喝?」八阿哥挑了著菜餵給我,笑道:「清早,少吃些酒,容易傷胃。」我依舊不滿的抱怨,道:「桃花林間飲酒賞花,我不知嚮往了多少年,難得還有梅花釀,你就不能讓我盡興一次?!」

八阿哥依舊搖頭,道:「你昨兒個已經喝了不少,還沒有盡興,今兒不許再喝多了。」我撇撇嘴,不再理他,抱着酒著瓶坐到一邊,過了片刻,八阿哥輕嘆了口氣,淡淡吩咐綠珠再去取酒,我抿嘴笑了起來,剛才的不快一掃而空,他起身坐在我身側,我慢慢倚在他懷中,一邊小口抿著酒,一邊望着頭頂的繁花。

「你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嗎?」我慢慢開口,「就像現在這樣,笑卧林間,賞花開花落,品世間美酒,望天上雲捲雲舒,舍世間一切煩惱,你若想回府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回府住上一段時間,或是叫上八福晉,帶着弘旺,我們一起去草原騎馬,或是去江南,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去過江南,聽說江南的女子好似水般溫柔,江南的男子個個都能吟詩作對,也不知究竟是與不是?」

我沒有回頭,只是定定望着頭頂的繁花,許久,才聽他長嘆一聲,伸手扳過我的臉,俯頭在我眼睛上吻了吻,嘆道:「真是個傻瓜!」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含笑的凝視着我,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問:「你願意嗎?」他微笑不語,只是又吻了下我的唇角,我笑起來,不禁探起身子抓着一枝桃枝用力搖了搖,無數花瓣頓時紛紛而落,八阿哥靜靜看着我,眼神溫柔,花瓣落下的一剎那,一絲黯淡從他眼底一閃而過,快的好像只是我眼花而已,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一抹一閃而逝的黯淡,早已預示了我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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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八阿哥小憩未醒,我坐在窗前描八阿哥的畫像,綠珠的綉活做的極好,不管什麼樣的圖畫到了她手裏,她都能繡的栩栩如生,絲毫不比寒梅的綉活遜色多少,最近我也迷上了綉活,沒事的時候就守着綉架,綉些奇花異草。

昨日到瓔珞岩玩耍,瓔珞岩位於香山南側靜翠湖邊,聽八阿哥說始建於明代,是一處完全由人工疊成的石山,有數條泉水匯流而下,俗稱「小瀑布」,上面還建有小亭,名為「清音」,意寓淙淙流水,悅耳動聽,為山間最清之音,再後面還有一個青竹環繞的敞廳,裏面有康熙親筆題名「綠筠深處」。

八阿哥身着青衫,執洞蕭立於翠竹之間,神情溫雅,風姿高潔,一曲斷人心腸的《長相守》,從他唇間奏出,彷彿在撕心裂肺的悲歡離合下,流淌著的是細如清流的小溪般的柔情,我滿意的看着自己的的傑作,點頭而笑。

綠珠悄無聲息的掩門進來,我頭也未抬的問:「青線取來了嗎?」我準備將眼前的這幅畫給綉出來,立在身側的綠珠靜立不動,我詫異的抬頭,就看見八福晉立於桌邊,正凝目細看着鋪在桌上的畫,臉上神色複雜,綠珠遠遠的站在門口,低垂著腦袋,不時的偷偷掃一眼八福晉。

我愣了一瞬,放下手中的畫筆,俯身向她行禮,她慢慢抬眸,神色坦蕩的受了我一禮,淡淡道:「雖還未過明面,到底也是爺的人,規距不可破。」我淡淡一笑,道:「福晉說的是。」說罷,我扭頭對綠珠道:「去為福晉備茶。」綠珠剛開始還面有不平,但聽八福晉如此說,神色倒是一松,慢慢退出了屋子。

八福晉受了我一禮,就算是承認了我的身份,她是嫡福晉,就算是八阿哥再寵我,過府也只能是側福晉,份位擺在那裏,按大清的規距,我過門就得向她跪地敬茶,她今天只是受了我一個禮,也算是對我的格外優待。

默默站了一會兒,八福晉側頭一笑,指著桌上的畫,問:「你畫的?」我沒說話,只是輕點了點頭,她笑道:「以前也請過畫師為爺描過丹青,但沒有一個畫師能畫的如此神似。」我笑了下,道:「都說我是才女,其實我也就這一樣能勉強拿的出手。」她瞟了我一眼,不置一詞。

綠珠躬身進來上茶,我接過茶遞給八福晉,她端著茶杯小抿了口,透過窗戶望着外面,道:「許久沒來,這裏的變化很大。」我到現在都沒摸清她到底什麼意思,只好順着她的話道:「許多地方我都稍做了些修改,可能與以往有些差異。」她點點頭,放下茶杯,看着我問:「爺的身子好些了嗎?」我微嘆口氣,道:「風寒時有反覆,雖不是大病,但極為耗損身子。」

八福晉站於窗前,凝目遠望,視線不經意從她臉上掃過,當年的滿蒙第一美女,如今雖是容顏依舊,可眉梢眼底仍難掩憂慮愁思,八阿哥離開府坻一走就是大半年,碩大的府中所有的產業均靠她一人支撐,斃鷹事件以後,八阿哥避世養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這個嬌艷如花的女人身上,八阿哥府在他的治理下,一如往常,並未因男主人的失寵而有絲毫敗落之像,她獨自一人為八阿哥,強撐起了一片天空。

「爺的身子勞你多費心了。」她側過頭看我,眼眸深沉,好像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水,在這片平靜下,掩藏的全是苦澀悲涼,我心一緊,心裏滿是悲哀,俯下身道:「請福晉放心,我會的。」她伸手扶起我,淡淡一笑,凝視着遠處,神思恍惚,嘴角似帶着幾分笑意,輕聲道:「事到如今,我只要爺好好活着就好,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就滿足了。」

我眼眶一酸,淚水頓時盈滿眼眶,以前那個高傲自負唯我獨尊的女子,終於被現實磨光了稜角,同我一樣學會了向現實妥協。我忍住淚,道:「八爺一生最幸運的事,是娶了你這個好妻子。」她扭頭看我,自嘲的一笑,道:「可惜我不能成為爺心裏的那個人。」我怔住。

兩人並排而站,都凝目仰望着天空,賈慶小跑着進了院子,俯身過來行禮,八福晉垂下眼瞼,道:「好了,我先回府了。」說着提步要走,我忙拉住她,問賈慶:「八爺,可醒了?」賈慶道:「八爺已經醒了。」我側頭對八福晉道:「去看看八爺吧!」她笑了笑,掙脫我的手,笑道:「不必了。」我怔怔望着她快速離去的身影,耳邊仍回蕩着她臨走時的一句低語:「相見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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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清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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