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父親

6月末，是顧青畢業的日子，畢業典禮當天，不僅顧媽媽、李叔和英子來了，就連秦力揚的父母也特地從國外趕回來為「兒媳」慶祝。

一身黑色紫邊的學士服，頭戴黑色垂帶的禮帽，讓顧青顯得格外神采奕奕，站在眾多畢業生的行列中，聆聽領導的畢業講話，顧青的心中此刻竟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與喜悅感。

今年的畢業典禮恰逢Q大百歲生辰，雙喜臨門之下，校方便邀請了幾位功成名就的Q大校友依依上台發言，向即將邁向社會的畢業生做真誠的祝福與希冀。

這其中，當屬A省省委書記孟建國最為引人關注，Q大向來重視紅色教育，政治更是學生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能與省委書記握手，學生們大多是欣喜期待的。

孟建國在校長的陪同下一一與畢業生握手。顧青對政治的興趣缺缺，但能與領導握手，他還是有些許激動的。當孟書記的手與他相碰時，顧青卻明顯感覺到對方瞬間的僵硬與獃滯，停留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甚至帶上了審視。

好在對方很快從他身上移開視線，人已經走向了顧青身後的學生。

顧青吐口氣，心想是自己是多疑了。

畢業典禮一結束，顧青就跑出了會場，找到家人休息的區域。

「媽，累不累？」

顧青摟着母親關心地問道，聽李叔說，母親這段日子腰不太舒服，不能站太久。顧青心裏便有些擔心母親受不住。

「沒事兒，媽看見你就開心。我的阿仔都這麼大了啊。」

顧媽媽捋了捋顧青的禮帽，感慨道。

「再大都是你兒子，小著呢。」

顧青抱着母親親昵地說道，竟有撒嬌的意味。

「呵呵。」

顧媽媽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得，怎麼我和力揚他爸就不是你爸媽了？哎喲，真是令人心寒哦。」

蘇敏大嘆口氣，拍了拍秦日昭的肩膀，酸酸地埋怨道。

話剛落，一大群人全都忍不住捧腹，顧青是臉色通紅，尷尬地抿著嘴，不時向秦力揚投去求救的眼神。

秦力揚直接轉了頭，不加理會，這回他是鐵了心不打算幫顧青，顧青就是太沒自覺，想自己還沒追到「老婆」就已經開口叫岳母「媽」了，他家「媳婦」到現在還躲著不敢叫人，也怪他平日裏床上沒教好，不然也不該有他母親今天的調侃。

顧青咬咬牙，心裏記住了男人的小氣，他想只能自救了，哪知剛想叫「爸媽」，秦家寶這小傢伙掙脫了秦力揚的懷抱就跑向他奶奶，拉着蘇敏的衣擺，張著大眼疑惑地問道：「奶奶，奶奶，寶寶有問題。」

「哎，我的乖孫，又是哪裏想不明白了，告訴奶奶。」

蘇敏寵溺地抱起秦家寶，颳了刮小鼻子笑道。

「奶奶，大熊哥哥是寶寶的媽媽，那為什麼要叫奶奶和爺爺爸媽呢，老師說該叫公公婆婆啊。」

「噗……」

這下周圍幾人全都大笑出聲，他們實在是憋不住了，這秦家寶也忒可愛了。

秦家寶嘟嘟嘴，摸摸腦袋，好奇地看着周圍的大笑的大人，不明白自己是哪裏說錯了，他心裏便委屈和難過起來。

「奶奶，寶寶是不是又錯了？」

「沒，寶寶最聰明了，你大熊哥哥是該叫公公婆婆。」蘇敏理了理秦家寶的小背帶褲，讚賞道。

顧青這回臉是徹底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紅，連看着秦力揚的眼神都跟射了冰渣子似地，特鋒利。

秦力揚趕緊抱走了還想繼續說下去的兒子，討好地走到顧青身邊，說道：「就叫爸媽吧，都二十一世紀了，哪來那麼多講究。」

「爸、媽。」

顧青這回叫得很乾脆，這「爸媽」怎麼都比「公公婆婆」強，自己可是男人，沒理由床上鬥不過男人，這嘴皮子還要落下風啊。

一家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在幾處景點合影后，顧媽媽想去趟洗手間，顧青本來是想陪着一起去的，但被同學拉住了，他想反正廁所里這兒不遠，就細細跟母親說了。

李叔擔心顧媽媽，就提出一起跟過去，畢竟這學校挺大，人也多。

顧媽媽從廁所出來，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一道男聲，那是她記憶力熟悉的聲音，縱使褪去了二十四年前的年輕青春，縱使如今已染上時光的印記，她都不會記錯的聲音。

「文沛？」

顧媽媽僵了身子，不敢回頭，她想起顧青，腳步便加快了小跑。

「文沛，顧文沛！你等等，我是孟建國。」

顧媽媽跑得更快了，風從耳邊迅速掠過，吹起二十四年前的記憶。

道路崎嶇、封閉落後的小山村，18歲的年輕姑娘在河邊與來自城裏的28歲男人第一次相遇。

半年後，兩人偷瞞着秘密談起了戀愛，那是段花開的季節，即便見不得光，年輕的姑娘卻依舊是快樂幸福的，她對成熟博學的男人敞開了最廣的心懷，甚至忍住羞恥，在後山的廢棄草屋裏給了男人最珍貴的第一次。

又是甜蜜的半年，某一天，年輕的姑娘卻驚慌地發現心上人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張紙條：文沛，我愛你。家裏有急事，我得趕回A省。相信緣分，它牽起了我們，必定會給我們幸福。

男人離開了，姑娘心裏難過傷心失落，可她依舊堅信男人所說的「緣分」與「幸福」，所以她從未絕望，直到日落月升，直到花開花謝，直到村前的小溪起起落落，直到姑娘一天天愈加脹大愈加明顯的肚子。

姑娘再也沒能等回她心上人。姑娘這時才明白，緣分和幸福，從來都不是等待就能回來的。

姑娘是個堅強的人，在飽受村民的譏諷與中傷后，姑娘不願腹中的孩子被人嘲笑，她頂着六個月的身孕，簡單收拾了衣物，連夜坐車出村了。

姑娘撫摸著懷裏未出世的孩子，她只願找回孩子的父親，給孩子一個安穩的家。

姑娘註定是要失望了，等她趕到A省，又花了一年時間尋到男人時，男人已經結婚，男人的妻子是個城裏人，知書達理，賢惠大方。

姑娘還是去見了男人，她信奉事情總是有始有終的，只是這次她學會了耍心思，她沒告訴男人她替他生了一個漂亮的兒子。

男人握著姑娘粗糙的手掌，眼裏聚滿了悔恨的淚水，他讓姑娘罵他打他，姑娘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既不罵也不打，現在的指責和責怪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還有新的生活。

男人最後給了姑娘一千塊，這是他瞞着妻子偷偷給姑娘的，他知道今生註定是要負了姑娘，他只願能在金錢上給姑娘一絲補償。

在80年代末，一千塊不是筆小數目，姑娘收下了，她已經不能回村子了，她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她有自尊，但決不能餓了孩子。

姑娘答應男人，以後再也不會到B市，不會再出現在男人的視野里。

姑娘是個老實誠信的人，男人相信她，他那時就快在岳父的推薦下成為縣長，他的履歷上經不起半點污黑。

姑娘沒有離開A省，她帶着兒子去了C市。

顧文沛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過往的一切，可記憶太深刻，她實在無法忘記，但顧文沛的心其實早已放下，此刻她不願再見那男人也只是因為害怕被顧青撞見，她相信兒子是孝順的，可她也怕兒子會選擇他的父親。她只剩下顧青了，她再也輸不起。

「文沛，你怎麼了？」

李忠站在操場，觸不及防地被顧文沛撞了滿懷，他慌忙地仔細查看。

「阿忠，我……」

顧文沛話還未說完，就被後面趕來的氣喘男聲打斷了。

「文沛。我是建國，孟建國。」

李忠看了看懷裏的顧文沛的擔憂慌張眼神，他記得顧青的親生父親姓孟，對照一看，他心裏也就明白了。

顧文沛知道自己這次是不能再躲下去了，她沉了沉臉，確定神色無異后，才轉頭，淡然地看着疾跑而來的孟建國。

「文沛，我是建國，你，你還記得我嗎？」

顧文沛沒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頭，算是回應，她是欣喜的，再次見到孟建國，她的心裏竟然已經驚不起任何波瀾，很是平靜。

「我以為你……」

「對不起，我還是食言了，我答應過你不再來B市。」

顧文沛截斷了孟建國的話。

「不，是我的錯，我沒資格要求你。」

顧文沛沒再說話，她不怎麼願繼續和孟建國聊下去，顧青在等她。

「你今天來Q大，難道是你孩子畢業？」

孟建國猛地盯住顧文沛，他想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他的猜想，如果這孩子今年畢業，那很可能是二十二歲，二十二歲，這個年紀，這個年紀……

「嗯，我的兒子今年就畢業了。」

顧文沛氣定神閑地回望孟建國，語氣中沒有絲毫的起伏。

「他是我的……」

「不是，是我和阿忠的。」顧文沛接過話，她拉起李忠的手臂，介紹道：「這是我丈夫李忠。」

「可你兒子的年紀……」

孟建國仍有些不死心，他的現任妻子多年來一直沒能懷孕，後來去醫院查證才知是子宮有問題，無法受孕。孟建國那時年輕，覺得事業更重要，並不怎麼在乎繼承人，可隨着年紀的增長，心底卻對孩子有了濃烈的願望，因此才會格外地注意顧文沛的兒子，即便是在聽了對方明確的拒絕後，他卻還是想要賭一次。

「夠了！」

李忠突然暴吼，他本是東北人，身子壯，嗓門大，這一聲帶着十足怒意的吼聲驚醒了陷入自我臆想的孟建國。

「我現在才是文沛的丈夫，你是當我死了不成。二十幾年前，你不要她，我又剛好遇上她，我能給她幸福，她嫁給了我，替我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我們一家過得挺好。」

李忠摟着顧文沛的肩膀，一臉鄙夷地看着孟建國，眼裏都是嘲諷。

「爸、媽，你們怎麼還在這兒，我找了你們好久。」

顧青突然走過來，自然地叫着母親和李叔。

「怎麼了這是？」顧青佯裝疑惑地打量兩人，然後轉頭才看孟建國，他禮貌地招呼道：「孟書記，您好。」

「你好。」

孟建國細緻地打量顧青，他想從顧青的臉上找出自己的影子，可他失望了，顧青的長相十足隨了他母親，精緻漂亮，既沒孟建國的俊秀，也沒李忠的粗獷。

「你叫什麼，多大了？」

孟建國突然問道，餘光卻瞟向了一旁的顧文沛。

顧文沛心裏即便驚濤駭浪，外表卻依舊是平靜無風，此刻的她不能露出一絲馬腳。

「孟書記，我叫李青，今年21歲。」

顧青神色自若地回道，他故意報小了一歲。

「哦，這樣啊，這麼小就畢業了，很了不起啊。」

孟建國心裏的希望全部被打碎了，可他不能被人瞧出來，他笑着拍了拍顧青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了。

直到孟建國的身影完全被校領導掩蓋消失，顧青才轉身，他抱緊了母親，「媽，我會一直陪着你。」

「還有我。」

李忠執起顧文沛的雙手，承諾道。

顧媽媽含着淚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也許大概可能或許是真的要完結了。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