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誠既勇兮又以武 (七)

第十五章 誠既勇兮又以武 (七)

第十五章誠既勇兮又以武(七)

那個小護士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小巧玲瓏。但是眼睛很大,嗓門也很大,說話帶着山東口音。李若水隨口一問,才知道她竟然是政委蘇醒的外甥女,名叫蔡君。

李若水感慨萬千。小道消息靠不住啊!蘇政委那嗓門根本不是被炮彈給轟的,分明就是家族自帶的「優良傳統」!

被硫酸潑中的感覺,不比被子彈打中舒服多少。治療過程,也複雜且漫長。特別是在根據地缺醫少葯的情況下,基本傷口做了清理之後,能否痊癒,何時痊癒,全依賴於患者的體質。好在天氣越來越冷,山中也沒什麼污染,才避免了化膿的情況發生。饒是如此,養傷的日子,依舊無比地難捱。

首先難捱的,是精神上的空虛。受傷太重下不了地,李若水既無法再去兵工廠組織生產,也無法拿起教鞭和木頭槍,訓練新兵。更沒可能重返前線,與王希聲兩個並肩作戰。只能終日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翻閱交通員們收集來的各種雜誌,以及根據地自己油印的抗敵報。(注1:1937年創刊,1941年底,改為晉察冀日報。1948年改名為人民日報。)

雜誌多以小說和娛樂新聞為主,由於日偽對北平、天津高壓統治,雜誌上說任何正經話題都可能被扣上一個「通共」的帽子,人頭搬家。所以,北平和天津等地,神怪小說異常繁榮,有關愛情的電影,也一部接着一部,火爆空前。

這種畸形的市場,催生了一大批新新鴛鴦蝴蝶派作家,和新新鴛鴦蝴蝶派編劇。在他們的作品裏,國家民族,都不必談。正義邪惡,也不必看得分明。哪怕滿洲王爺殺光了揚州城裏的所有百姓,只要他對我一個人溫柔,我就可以感動落淚,然後相伴終生。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這種騙未婚小女生的眼淚的肥皂泡作品,李若水看也就看了,未必覺得有什麼憤怒。但眼下全國各地槍聲陣陣,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你再去大談特談什麼超越國家民族界限,不管是非善惡的傾城之戀,不是受虐有癮么?

不過,在大堆的新新鴛鴦蝴蝶派作品裏,偶爾也有一些別出心裁的。其中有個叫金炎的女作者,寫的愛情故事,就經常反其道而行之。故事裏的女子,要麼是武功高強,要麼聰明絕頂,在南宋末年,或者南明時期,將貪官污吏和侵略者耍得團團轉,最後總是與自己喜歡的男子斬掉敵酋的頭顱,飄然而去。

也不知道是編輯故意放水,還是文化程度太低,沒看出金炎女士在借古諷今。所以這些反其道而行的小說,經常在雜誌的重要位置出現,並且總能贏得讀者滿堂的喝彩。讓李若水讀後倍覺痛快之餘,心中也對金炎這個作者膽氣,既敬且佩。

與雜誌上一片風花雪月不同,抗敵報上的內容,就要嚴肅得多,也沉重得多。儘管記者們已經儘力不去描述形勢的險惡,但每一期報紙之後,越來越長的烈士名單,依舊讓李若水憂心忡忡。可偏偏他現在什麼忙都幫不上,甚至連吃飯穿衣,都需要別人伺候。就這樣長時間蹉跎下去,讓原本就有些心高氣傲的他,如何能夠忍受?!

第二件難捱的事情,來自每天伺候他換藥吃飯的小蔡護士。李若水捫心自問,自己現在這張瘦脫了形的臉,絕對稱不上帥氣。後背上那些受硫酸腐蝕而形成的疤痕,更是讓人觸目心驚。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小蔡護士,從第一次見到他那會兒,眼神就開始發亮,隨之時間推移,每次給他換繃帶所花費的功夫,越來越長。看向他的目光,也日漸火辣。

「老天爺作證,我可沒對她說過任何容易引起誤會的話!」李若水經常換繃帶換得一腦門子汗,然後趴在床上,自我檢討。住院這段時間,他每天除了看書讀報,就是給前來探病兼諮詢工藝的同仁解答難題。也只有在換藥和吃飯的時候,才跟蔡護士做過一些簡單交流,並且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怎麼一下子,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曖昧了起來呢?

這顯然不是錯覺。這天蔡護士在換完葯后,小手卻停留在他的後背的疤痕上,遲遲不肯挪開。把個李若水緊張得連聲咳嗽,「嗯,嗯哼,嗯嗯……」

如觸電般將手縮回,小蔡護士臉色瞬間紅得如深秋的柿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如飛而去。

晉察冀根據地,最多的就是柿子樹。一到入冬,滿山遍野的柿子掛滿枝頭,就像成千上萬的紅色燈籠,美得令人震撼。然而,李若水心中,卻早就被一樹火焰般的英雄花填滿,栽不下一棵別的樹苗,也沒有放柿子的地方。

反覆斟酌過後,他覺得自己需要果斷下手,將一切掐滅於萌芽狀態。考慮到蔡護士今年才十六歲,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兒,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明。只是在對方下次替他更換紗布的時候,笑着提起,自己的未婚妻也曾在軍隊做過護士。

『未婚妻』三個字,果然令小姑娘手指輕輕顫慄,換紗布的速度,明顯提高了一倍。於是乎,李若水再接再厲,在每次換藥,都主動跟小蔡護士聊天。先回憶一段自己跟鄭若渝的往事,再表達一回自己非鄭不娶的決心。

第五天。蔡君終於忍不住問了,紅着眼睛,大聲質問,「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跟你多年未見。你就不擔心她已經嫁人了,或者將來不肯跟你一起投身革命?!」

李若水笑了笑,瘦削得跟骷髏一般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不會,我們倆之間有過承諾。而有些承諾,既然做出了,這輩子,就永無悔改。我是,她也是。我相信她,正如她相信我」

話音落下,他的後背,沒再感覺到顫慄,而是一滴溫熱的眼淚,濕漉漉的,直接透過皮膚,肌肉和骨骼,進入了他的心窩。

第六天,來給他換紗布的,變成了另外一個已婚護士。李若水如蒙大赦,不待換繃帶的新護士的腳步聲去遠,就趴在床上長長地吐氣,「呼——」

突然而來的桃花運,總算過去了。自己處理的,總算妥當。沒傷害到別人,也沒有違背自己的本心。

卻不料,還沒等吐氣聲落下,病房們忽然被推開,一個粗獷的聲音,瞬間傳進了他的耳朵:「看不出來,你小子挺有本事啊。不動聲色,就讓別人哭一晚上鼻子!」

李若水不用轉臉,知道說話者是誰。政委蘇醒,此人這是見不得自家外甥女受委屈,向自己興師問罪來了。

「我,我……」紅著臉,他準備向對方陳述,自己是真的早就心有所屬。卻不料,蘇醒已經風風火火走到病床前,手拍床沿,大聲誇讚,「不用解釋,我知道。說實話,我真的挺佩服你小子的。這一招軟刀子斬亂麻,漂亮!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們倆不合適!可她不肯聽我的勸。這回好了,讓她終於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強求了。沒事兒,她還小著呢,哭上幾天,也就過去了。」

「政委,我……」李若水被誇得臉色更紅,剛剛整理好的說辭,全憋在了嗓子眼裏頭。

「婚姻自由,本人概不干涉。談正事,談正事。」蘇醒滿不在乎一揮左手,笑着打斷。隨即,把右手裏的一疊子資料,扔在床頭,「你先看看,然後告訴我你的想法。」

李若水突然發覺自己跟蘇政委說話時,似乎永遠只有聽着的份兒。只好將目光挪到資料上,定神瀏覽。才看了開頭短短几行字,就已經皺起了眉頭。

這東西,是有關電影膠片的生產製造的。闡述得非常仔細,光看總綱,就知道涉及到了方方面面。如果落在某個化工廠里,肯定會被視作珍寶。可這份資料,和根據地有什麼關係?還得政委親自給他送來?根據地連炸藥、子彈和手榴彈,都生產不過來,哪有空閑,去生產這些奢侈的膠片?!

「可惜咱們我手裏,沒有現成的膠片。否則,你就可以一邊住院,一邊對着資料琢磨這個方案,是否可行。」彷彿猜到他心中的困惑,蘇醒又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塞給他,用極低的聲音補充,「我知道你住院住得百無聊賴,找件事情讓你消磨時間。不急,能研究出來,更好。一時半會兒研究不出來,就等你出了院,跟張方同志他們幾個,開諸葛亮會。我就不信,根據地有這麼多大學士,研究生,還有大學教授,就搞不定這東西!」

「好!」李若水終於可以替同志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開心地連連點頭。

蘇醒說事情不及,可李若水自己,卻不願意耽擱。對方的腳步聲剛剛去遠,他就立刻掙扎著爬了起來,強忍身體的不適,開始研究手頭的資料。

那是一份關於利用廢舊電影膠片製造迫擊炮發射葯的設想,從理論上,絕對切實可行。但落實到具體生產,卻仍然有多環節需要琢磨。

八路軍手裏沒有重炮,各種各樣的迫擊炮,就成了最「重」的火力。而以目前晉察冀根據地技術水平高的那家兵工廠的能力,也只懂得仿製迫擊炮彈,卻製造不出合格的發射葯。

以往的戰鬥中,八路軍主力部隊,經常採用黑火藥來發射迫擊炮彈。那樣會導致射程大幅減弱不說,準頭也成了問題。並且黑火藥的殘渣,還具有強烈的腐蝕性。很快就會令迫擊炮的炮管內部發生堵塞或者變形,不得不送到兵工廠修理,或者直接報廢回爐。

為此,憤怒的前線炮手們,還編了一套順口溜,「迫擊炮,真奇妙,打不響往外倒。倒不好,連人帶炮全報銷!」

故而,製造一種廉價卻高效的迫擊炮發射葯,就迫在眉睫。它的殘渣必須少,燃燒時產生的推力必須遠高於黑火藥,並且質量穩定,不會因為運輸和氣候的影響,出現推力下降,或者啞火的可能!

在蘇醒交給李若水的那份配方中,原設計者指出,電影膠片的主要成分是硝化纖維。只要設法除去膠片上的膠合氧化銀塗層,再摻入其它化學試劑,就能製作出來高品質的發射葯。

李若水面臨的難題,則在於如何去掉膠片的塗層。電影膠片非常易燃。他需要把操作區的溫度恆定在一個較低的數字上,並且儘可能地隔絕空氣。這樣,既可以去掉塗層,又不會到達硝化棉的燃燒點。最終處理好的膠片,才能被安全地加工成粉末狀,混合以其它物質,拿來做發射葯。

倘若兵工廠有先進儀器,這一切都不是難題。可依照目前的條件,他只能通過手動加熱控制溫度,準確度和恆定性都很難把控。

「怎麼辦,怎麼辦?」接連幾天,李若水都神不守舍。

原理他早已吃透,操作步驟,也不難。如果只是簡單的實驗室生產,他現在就能寫出整套方案,並且基本能保證一次性就試製成功。但送到工廠區大規模生產,憑藉目前的簡陋設備和相對文化程度偏低的生產人員,出現事故的概率,肯定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那可是發射葯,少量燃燒,還沒問題。一旦超過某個臨界數字,就是爆燃。然後就是連鎖反應,整個兵工廠,瞬間就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

自己被硫酸燒傷的經歷,讓李若水還心有餘悸,因此,他絕對無法容忍,一套容易發生事故的生產工序,出於自己的設計。翻來覆去地推敲,他始終找不到辦法。無意間,將手伸到背後撓了一下繃帶邊緣處的傷疤,楞了楞,心中迅速又湧起了那滴眼淚落下的感覺。

說是半點兒都沒動心,那是自欺欺人。可若是不能發之於情,止之於禮,那就不僅僅是自欺欺人,而是辜負兩份真情了。

那滴眼淚穿透身體的感覺,讓他無法忘記,卻不想主動去回味。然而,眼淚落在身上的餘溫,卻讓他的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道亮光。

水可以降溫,也可以隔離空氣。

氧化銀和硝化纖維,都不溶解於水。但是,氧化銀塗層所用的膠,卻有辦法在水中,利用物理和化學交叉方法去除。當膠被去除,氧化銀脫落,剩下的硝化纖維,還可以繼續放於另外的一個清箱中加工,粉碎,然後用濾網撈起,低溫吹乾……

顧不上繼續養病,他拿起筆,就開始勾畫生產流程草圖。然後披上衣服,直奔軍區總部,讓人將自己的設計方案,快馬加鞭送回了易縣兵工廠,。

兵工廠那邊的效率很高,兩天後,就安排了第一次批量生產。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迹的時刻。

這天春寒料峭,梅花盛開。

李若水親自帶人推出一門接近報廢狀態的迫擊炮,來到試煉場。他熟練地裝填好底火、膠片造的發射葯和炮彈,然後親手拉動了炮繩。

「嘶……啾……轟!」

短暫的寂靜過後,遠處傳來劇烈的爆炸聲。眾人急忙凝神看去。只見炮彈落地處塵土飛揚,濃煙扶搖而上

「一千六百米!」伴着興奮的彙報聲,一面小紅旗在昏黃的塵霧中若隱若現。

「什麼?」李若水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扯開嗓子大聲確認。

「一千六百五十三米!」彙報聲更加精確,令參加實驗的所有人都興奮地攥緊了拳頭。

當天,大夥採用不同的裝藥量和射擊角度,接連做了三組實驗,每組兩發真正的炮彈,八發實心蛋,數據結果都相當喜人。

由廢舊電影膠片製造出來的發射葯,非但在性能上,遠遠超過了普通黑火藥。並且炮膛內也沒有留下過多殘餘物,讓炮兵們再也不用擔心炮彈發射不出去,或者啞火、炸膛。

人逢喜事精神爽,接下來的大半個月里,隨着新式發射葯的正式投產,李若水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想想自己繼續養下去,其實也沒什麼意義。還不如一邊工作,一邊恢復。他將自己收拾整齊,悄悄來到蘇醒的辦公室,申請提前出院。

後者對他的到來,絲毫不覺得意外。笑了笑,大聲說道:「回易縣兵工廠去么?那倒是不急。眼下有另外一件重要任務,得交給你。你對北平地面熟,組織決定派王音同志護送你再回去一趟,去見發射葯配方最初設計者,袁象同志。他在那邊為我們準備了大量的電影膠片和緊俏物資。你和王音同志兩個,一塊兒仔細謀划佈置,務必把所有物資都安全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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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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