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魚人星球

一個星期以後，斯奇默的飛船在歐羅巴星的冰面上降落。太申委設立之初，西厄瑞爾斯人便委託克拉克人將委員會的坐標通過星際廣播傳送到了太陽系的各個角落，此後幾千年也沒有變更過位置，因此飛船很快便定位到了太申委的星表入口。著陸后，兩名駕駛員等候在船艙內，斯奇默獨自動身前往太申委總部。走出飛船，斯奇默透過頭盔看著面前白茫茫的一片荒原，這片大陸恰如他的故鄉——月球的翻版，只不過一個是塵埃籠罩布滿坑洞的鉛灰色堅硬土地，一個是晶瑩剔透被厚厚冰層覆蓋著的琉璃世界。歐羅巴星表面的溫度比月球表面夜晚的最低溫度還要低上個一、二十度，斯奇默饒是渾身上下包裹著超高能效的保溫宇航服，還是被凍的渾身打顫，腦門生疼。遠方冰面上，海水被來自冰蓋的巨大壓力從冰層的縫隙中擠出，形成一座座幾千米高的巨大噴泉，好似海底深處隱形的火山在不停噴涌，又似冰層下有數只遊動著的巨大鯨魚在大肆噴吐著巨型水柱。射向高空的海水未及降落到冰面便霜化成片片的冰霾，隨風飄落到斯奇默的眼前，大片的冰屑撞在面罩上又紛紛掉落在腳下，讓斯奇默不由得又連連打了幾個冷顫。

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投訴者正猶豫間，突然感到腳下的冰面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一輛頭部裝有巨大冰鑽的小型潛艇突然鑽透冰層從地底冒出，一下子打橫停在了斯奇默眼前，倒把他嚇了一跳。斯奇默聚攏眼神透過潛艇的透明舷窗向內觀看，只見整個船艙內滿滿都是液體，駕駛室的位置上端坐著兩隻體態臃腫的類魚形生物，一個不苟言笑面容冷峻，翻著兩隻巨大溜圓的魚眼正死死地瞪著自己，另一個雙手（鰭？）各舉一黃一紅兩面小旗，嚴肅地向斯奇默不停揮舞，貌似在傳達著某種旗語。斯奇默挺了挺胸，大步走到潛艇跟前，潛艇隔離艙的外門便在他面前開啟，他彎腰步入船艙內站定，隔離艙外門關閉內門開啟，一股水浪迅速湧入將斯奇默包裹起來。未等斯奇默來得及反應，小潛艇便像一隻巨大的陀螺一樣在冰面上快速旋轉起來，船身被旋轉產生的離心力帶動著拋向空中，緊跟著又大頭朝下扎向冰面，與此同時，潛艇頭部的冰鑽轟然啟動，在冰層中打出一條向下的通路，小潛艇一個猛子便消失在茫茫的冰海之中。

斯奇默全身浸泡在液體里，像是又回到了失重的太空。船艙內非常狹窄，而且沒有座位，低矮的高度甚至讓他無法站直身體；斯奇默想坐在地上，但是頭盔里空氣的浮力又將他的頭向上拉直，於是他只好以一種滑稽的角度斜立在水裡，同時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駕駛室與斯其默所在的后艙隔著一道艙門，裡面的兩個魚人一個在專心開船，一個回過身透過門上的圓形舷窗不斷地向斯奇默打著一些旗語，可惜他們並未配備相應的圖解，斯奇默心想莫非這些魚人把他們的旗語當成了太陽系內的通用語言？所幸這趟很不舒適的旅程並沒有持續太久，大約半個小時左右，潛艇便在海底的一座巨型建筑前剎車停住。

一輛球形接駁車從遠處開來，緊貼著小潛艇的艙門停下。接駁車底部是黑色的大理石材質，上半部由透明的玻璃材質製成，活像漂浮在海底的一隻巨大氣泡。艙門開啟的一剎那，斯奇默被巨大的水壓直接噴進了接駁車裡。接駁車的高度不及斯奇默的身高，車內的空間同樣局促，他的頭盔在剛才被衝進門時磕在了艙門的上緣，震得他的腦袋嗡嗡作響，斯奇默晃了晃身子才算勉強坐穩（這裡面總算還有個座位）。車門很快關閉，車內的壓力驟然升高，將裡面的海水排出了大半，剩下的水位只及斯奇默的膝蓋，他不必再全身浸泡在水中了。透過玻璃窗，斯奇默看到剛才開潛艇接他的兩個駕駛員也鑽出駕駛室，一個以高冷的姿態搖擺身體徑直向遠處遊走了，另一個對著球艙里的斯奇默又打了幾下旗語，也隨即游開。接駁車大約停了一兩分鐘，內壁上的彩色指示燈噼噼啪啪閃爍了一陣，好像是接收到了一些指令，隨後接駁車便載著斯奇默駛入海底這座巨大的建築之中。

氣泡狀接駁車穿行過長長的走廊，斯奇默隔著透明玻璃向外觀看：這裡看起來像是一處公家的辦事機構，走廊兩側排布著很多房間，門上懸挂著整齊劃一的門牌，上面寫著斯奇默看不懂的字，唯一新奇的是，整幢大樓都是浸泡在水中。偶爾會從某些房間里閃出幾隻魚人，身上穿著樣式奇怪的制服，一臉嚴肅地在走廊里遊走，路過斯奇默的球形車時，只是側著眼睛瞟了他幾下便優雅地游開。斯奇默坐在車裡感覺渾身不自在，彷彿自己是被關在籠中供別人欣賞的動物，無奈球形車又走的極慢，好像純心想讓斯奇默在這幢大樓裡面好好觀光一番似的。

終於接駁車在一扇門前停住，從車身的某個部位上射出了幾束細小的光點，光點斷斷續續打在門牌上，變化著不同的花樣，房門隨即緩緩開啟，接駁車載著斯奇默進入房間。

房間里坐著兩個身穿制服的魚人，也是用一臉嚴肅的表情盯著接駁車裡的斯其默。這兩個魚人每人頭上都帶著一隻球形的透明頭盔，面貌也跟斯其默一路上見到的其他魚人有些不同。他們的身後矗立著一架奇形怪狀的巨大機器。一個魚人對著斯其默誇張地點了點頭，接著在面前的一隻鍵盤上用雙鰭敲打起來，與此同時，斯其默眼前的車壁上開始出現了暗紅色的文字，那是他能讀懂的卓爾金文，上面寫道：

「來自太陽系001號衛星的卓爾金族朋友，你好！這裡是太陽系007號衛星——歐羅巴星，我們兩個——夏克和威爾——謹代表所有克拉克人對你的來訪表示歡迎。請問你有什麼事項需要申報？」

斯奇默微微向後側身，擰著眉讀完了屏幕上的文字，他又將目光轉向兩個一臉嚴肅等待他回應的魚人，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他張張嘴剛想說些什麼，又突然停住，接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臉上的表情頗為尷尬。打字的魚人身體左右擺動了一下，忙不迭地又用鰭狀的上肢在鍵盤上拍打。斯奇默面前的車壁上顯示出新的文字，上面寫著：「你可以直接跟我們說話，車內的語音識別系統會自動將你的話轉譯給我們。」

斯奇默坐直身體，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我是月球上卓爾金族的前任祭司長斯奇默。我此次來，是想投訴從屬於南天大犬座天狼星鼻【敏感詞】座促湟爾行星上的智慧生物——西厄瑞爾斯人。他們嚴重違反了自己在卓爾金新紀元1313年與2855年分別與我們訂立的兩項協議，這些協議都與地球有關。當時我們雙方約定，自協議訂立之日起，無論雙方，都不得再次以肉身的形式訪問地球，尤其不可以在地球上的智慧生物面前顯露形跡。但就我們目前所知，西厄瑞爾斯人違反了這項約定，他們在包括且不限於地球坐標空間刻度E33.3&N28.9plus時間刻度鼻【敏感詞】C1250.7等象限點顯露了形跡，並被地球上的智慧生物——人類所目擊，這種行為，業已對我們卓爾金人的合法權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我此次來到太陽系事務申報仲裁委員會，就是要向西厄瑞爾斯人提出嚴正的抗議，並請他們給予我一個明確的答覆！」

伴隨著斯奇默鏗鏘的話音，他眼前的玻璃面板上顯現出一些奇怪的字元，顯然接駁車上的裝置已經識別了斯奇默的語音並將其轉錄到了屏幕上。兩個穿制服的魚人專註地盯著玻璃面板上的字元，臉上現出嚴肅的神色。坐在大機器前的一個魚人一邊看著斯奇默面前的屏幕，一邊用雙鰭在大機器的面板上拍拍打打地輸入，另一個魚人也開始敲打他的鍵盤，接駁車上的透明屏幕在斯奇默表述信息的底部顯示道：「我們已經將你的申報事項傳送到了位於促湟爾星的信息中心，請稍待片刻，等候他們的迴音。」

兩個魚人打字停止以後，三個人都等待機器傳回的信息，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兩個魚人背向斯奇默湊在一起開始交頭接耳，斯奇默也在球形車裡無聊地左顧右盼。他看到房間內部陳設簡單，幾乎四分之三的面積都被那架巨大的星際信息傳輸機器所佔據，這想必就是西厄瑞爾斯人構建的昆騰系統的終端，可是這東西如何能在茫茫宇宙浩渺的時空中間實時地傳遞信息呢？斯奇默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正在這時，大機器的屏幕上突然自動顯示出了文字。

兩個魚人專註地盯著傳送機的屏幕，直到它不再繼續顯示新的信息為止。一個魚人又在鍵盤上拍打起來。斯奇默沒想到這麼快就會得到西厄瑞爾斯人的回應，感覺有些緊張。未幾，他面前車壁的透明玻璃上顯示出了如下的文字：

「閣下，您的申報我們已知悉。對您所反映的情況我們相當重視，並在第一時間進行了調查。不過，根據速查的結果，我們很遺憾地通知您：就目前來看，我們並沒有發現近期有登記在冊的星際航天器駛往太陽系的記錄，基於此，我們恐怕也無法就您所反映的問題作出令您滿意的答覆；而相反，我們卻掌握了一條記錄，那就是在1,074,430個PSR鼻【敏感詞】1919+21時間周期之前，我們位於地球的探測器發現，有一個卓爾金族的個體——確切點說，就是您本人——在未得到地球人授權的情況下，擅自前往地球並與現代地球人發生了接觸。關於此事，我們會持續地進行調查，後續的情況，我們會委託歐羅巴星上的克拉克人辦事員給予您進一步的答覆。以上信息，是太陽系事務申報仲裁委員會關於第00000002號申訴記錄的回復，您確認后，請語音回復『是』，昆騰系統會自動提取您的聲紋作為語音回執。」

斯奇默臉色發白，身體發抖，他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在來歐羅巴星之前，他的內心就一直在天人交戰要不要做這麼一趟長途旅行，而此時此刻的他，已經非常清楚不應該勞心費力地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所謂的申訴了。他低低的聲音說了聲「是」，眼前屏幕上的信息便消失了。一個魚人敲打鍵盤問他是否還有其他的事項需要辦理，以及是否需要留在這裡等候位於昆騰系統彼端的西厄瑞爾斯人傳送回進一步的調查結果，斯奇默陰沉著臉搖了搖頭。兩個魚人向他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接駁車便自行啟動將斯奇默送出了房間。

斯奇默離開后，房間里兩個魚人對視了一下，兩張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一個魚人彎腰在桌下拾起一隻手持掃描儀一樣的儀器，對著自己和另一個魚人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他們身上的上鰭和尾鰭便一下子消失不見了，相應地變成了陸生動物的雙臂和雙腿，而玻璃面罩里的兩張魚臉，也變成了后顱腦強烈地向後突出、眼睛細長下巴尖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