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混亂之治

走在街上，尼爾見到了更多遠古的人類，與亞特蘭蒂斯城市裡的市民相比，他們可遠沒有那麼悠閑快樂。

街上很少有人空著雙手走路，大多都是在從事一些推車擔擔的體力勞動，他們衣衫襤褸，面容愁苦，讓尼爾略感驚懼的是，街上時不時還會出現一些巨大的牛頭人和馬頭人，每當這些獸人出現時，矮小的人類都會遠遠地躲避，眼神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顯得相當可憐。

紅色布條在尼爾眼前跳躍，兩人繼續一言不發地向前行走。尼爾看到前方有十幾個人類正在擔磚抗沙修建一座城堡模樣的建築，在他們旁邊，有三五個馬頭人手持皮鞭站在一旁監工。

走過他們身邊時尼爾頻頻回顧，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再向前走，一直憂心忡忡的尼爾突然聽到身後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回頭看時，只見後面走來一群由十幾個人組成的隊伍，為首的是一對手執兵刃的牛人和馬人，後面有八個人類抬著一隻巨型的木櫃，木櫃後面又跟著幾個背上馱著木箱吃力行走的人類。

那隻被八個人抬起的大木櫃的前面和側面裝著布簾，尼爾認得這是古代中國一種名為

「轎」的人力交通工具。這隻大轎經過尼爾身旁，恰巧有一陣微風吹來，就在布簾被風掀起的那一剎，尼爾看見轎中端坐著一位樣貌奇特的怪人，此人的身量應該有正常人類的兩倍，整個面孔都泛著青綠色，尤其是眼部和唇部顏色更重，好像塗覆著厚重的油彩，讓人從面貌上分辨不出男女，只感覺一陣陰森詭異。

這個人此刻頭顱微抬，雙眼半閉，似乎已昏昏睡去，而從他衣裙之下，赫然伸出一條巨大的蛇尾，尾尖高高翹起，隨著木轎的起伏微微顫動，上面的鱗片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尼爾一瞥之下登時呆在當場，幸虧迪斯拉了他一把才沒有與抬轎的苦工撞上。

幾個抬著大轎背著箱子的人類當然沒有感覺到尼爾和迪斯的存在，自顧自面無表情步履沉重地走開了。

再向前，迎面又有一座高高的圍牆與巨大的城門，迪斯與尼爾悄無聲息地從看守城門的巨大獸人身邊溜過。

城門以內，展現在他們眼中的景象更加奇幻。這裡的建築較之城外更加高大，除了常規的房舍以外，還能見到一些不知用來做什麼的巨型裝置；內城中再也見不到人類的身影，滿眼的都是這些非人的牛人馬人與蛇人，他們各從其類悠哉地在街上行走，用奇怪的語言談論嬉笑，說到興起處還會發出野獸般的吼叫。

如此恢弘的一座城池，竟然被只在玄幻故事中才會出現的獸人們來掌控，這種反差帶來的詭異感覺時時敲擊著尼爾的內心。

突然，尼爾見到面前有兩個高大的巨人與幾個牛頭人並肩走來，那兩個巨人赫然是遠古卓爾金人的模樣，他們用兜帽遮住顏面，只露出兩隻目光冷峻深邃的眼睛，與獸人們一路交談著從隱身的尼爾與迪斯身邊經過。

尼爾尾隨著布條從獸人的鬧市中靜默地走過，迪斯應該是只想引領尼爾浮光掠影地瀏覽一下獸人城市的景象，因此一路上並沒有停留，也一直沒有對尼爾講話，尼爾亦沒向他多問些什麼。

再向前走，路上漸漸變得冷清起來，布條突然在一座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筑前面停住，看樣子迪斯是準備帶尼爾走進去。

尼爾感覺迪斯湊近了自己的耳朵，低低的聲音說了一句：「不論看到什麼，不要驚慌。」迪斯輕輕推開巨大的鐵門悄悄走了進去，尼爾也緊隨其後小心地緊跟著走入。

這裡像是一座巨大的廠房，光線昏暗，牆壁斑駁。尼爾尾隨迪斯走進最大的一間，耳畔傳來震耳的機器雜訊，同時鼻腔里也嗅到一股腥臭難聞的味道。

尼爾見到有十幾個牛頭人與馬頭人在數台大型機器間穿梭忙碌，操縱著機器在切割一些白色的胴體。

房間邊緣，自一隻巨大的機器內不斷流出溫熱猩紅的液體，又傾斜著在數個鐵槽間汩汩流淌。

尼爾感到莫名驚懼，內心生出不祥的預感。繞過轟鳴的機器，尼爾隱約望見房間的深處有一排身量與自己相當的白花花的肉體，正排著隊緩緩走向一台高大機器的入口，另外還有幾個手握棍棒的牛頭人和馬頭人在兩側看守。

尼爾猛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不由得用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用不著再多看什麼了，迪斯帶著尼爾悄悄退出了房間，快速向城外的方向走去。

尼爾看不到迪斯的身體，也見不到自己的表情，可他相信自己的臉在迪斯看來一定變成了比西厄瑞爾斯人的膚色還要難看的死灰色。

紅色布條一直在尼爾眼前跳動，尼爾身邊的景物似乎也與布條一道幻化成了一片血紅。

迪斯一直沒有對尼爾講話，他明白此刻對方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心情。天色漸漸昏暗，尼爾跟隨迪斯一口氣走出城外來到之前經過的那片麥田，白天勞作的人們已經離開，只留殘餘的夕陽傾灑在收割完成的秸稈堆上。

尼爾眩暈混亂的頭腦里，一直疊畫縈繞著那些巨大獸人的一張張猙獰的笑臉、與獸人談笑自若的卓爾金人陰鷙的眼神以及衣衫襤褸的人類凄苦的面龐，及至想到那些排著隊等待進入屠宰機器的人類，尼爾一時氣血難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竟然大口嘔吐起來。

吐過一陣，尼爾用手擦去嘴邊的穢物，扶著膝蓋重重喘氣，他的餘光望見一隻紅色的布條正在他的腳邊，於是尼爾抬頭望著布條上方的空氣，請迪斯再對他詳細說說關於那個時代人類的真相。

迪斯尖細的聲音在昏暗的暮色中回蕩道：「尼爾，你首先要知道，自打人類出現在地球上的那一刻起，你們便是浩瀚宇宙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你們自始至終都只是這個弱肉強食的宇宙中的一環，全能的神並未給過你們任何的眷顧，更有甚者，你們的狀況甚至比其他由自然進化而來的生物更加凄慘，因為你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便是勞動與獻祭，只不過由於非常偶然的機緣，你們才取得了如今地球統治者的地位。

「我之前也曾經對你說過，地球的歷史有浩瀚的數十億年，而你們這代人類出現至今只有數千年而已，相對於久遠深邃的地球歷史而言，實在是滄海一粟。或許在恐龍還未曾出現的遙遠的前世，就已經有無數代智慧生物出現而後又滅亡，他們的故事被深深地埋入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化石都不曾留下，那些往事因而也不會被任何人所知，陌生得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其實，就連你們這代人類不足萬年的短短的歷史，也都經歷了白雲蒼狗滄海桑田般的巨變。我曾經帶你去看過的大西洲，以及如今大洪水前東亞細亞的情形，都已經不為你們所知，但這些確實都是你們人類斷代史中一個個真實的片段。

「剛才的這些場景，就是你們這代人類自產生以後，一直到大洪水之前，與獸人雜處時候的生存狀況。這段歷史大約延續了一千多年。不過，在崑崙以西，沿伊朗高原直到歐洲西南部以及非洲北部的大片區域，人類的境遇還不至於如此糟糕。在那裡他們已經擺脫了東亞獸人以及兩河流域卓爾金人的控制，有的甚至還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再後來，絕大多數人類，連同奴役你們的東亞獸人，都在恐怖的大洪水中喪生了，最後倖存在地球上的，只是殘留在高原上的極少數人類。柔弱能勝剛強，歷史往往會向出人意料的方向書寫，不過實際上，歷史的選擇也總是會有著它自己的規律。」聽著迪斯平緩的敘述，尼爾的心情慢慢平復了下來。

不過人類被獸人們驅趕著進入屠宰機器的一幕給他的刺激實在太過強烈，那個場景始終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尼爾心底隱隱覺得刺痛的是，這一幕場景何嘗不是如今人類與其他生物之間關係的一個反諷？

對於那些在智力上低於我們的生物，人類何嘗不也是予取予求，何曾想過它們也都是鮮活的生命，它們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呢？

如果有一種高階生物可以凌駕於人類之上，憑什麼他們就不能用我們今時今日對待其他生物的方式來對待我們自己呢？

閃念間，尼爾又想到了斯奇默向他提及的

「神」將重返人間的事情。目睹了遠古時期的人類被奴役被屠戮的慘狀，尼爾更加確信那必將是一場災難。

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憑藉一己之力阻止卓爾金人回到地球，那麼即使粉身碎骨，他也決心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想到這些兇狠殘忍的生物在地球上一朝滅亡，尼爾心中又泛起了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

他如今已經明白，地球上確實曾經發生過一場可怕的超大規模的洪水，這場洪水洗刷了地球上絕大多數的生命，浩劫過後，地球才慢慢變成了今天這個模樣。

但是對於這場洪水的原因，尼爾一直是懵懵懂懂。他記得自己曾經向斯奇默詢問過這個問題，但對方一直閃爍其詞，今天正好借這個機會，尼爾便向迪斯求問，請他說說大洪水的詳細始末。

迪斯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尼爾，你可以抬頭向上看看，大洪水的原因，就在你的頭頂。」此時暮色四合，夜幕早已悄然降臨，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傾聽迪斯講述的尼爾，卻並沒有意識到黑夜的存在。

在尼爾抬頭的一剎那，他的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場景，那是斯奇默通過蟲洞帶領他去往大洪水的時間之前，他曾與斯奇默經歷過遠古地球的黃昏，當時尼爾因為疲倦提出可否休息一晚再走，但是斯奇默卻嚴厲拒絕了他的要求，並留下一句冰冷的話：相比遠古地球的黑夜，他相信尼爾更願意見到大洪水的場景。

當時尼爾並不清楚斯奇默這句話的真正含義，而如今，尼爾卻已經真實地身處在大洪水前遠古地球的黑夜之中了。

天空上，一片猶如巨型銀盤、閃耀著刺眼白光、體型巨大的天體正低低地垂在尼爾的頭頂，尼爾知道，那就是來自4.2光年之外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系的剎比斯人的母星、經卓爾金人改造過的巨型戰艦、曾經毀滅了亞特蘭蒂斯的魔鬼、幾千年後他痴迷般渴求探索的神秘天體——月球。

此時的月球，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高度懸挂在尼爾頭頂，它碩大無朋、明亮無比，完全遮蔽了深邃的夜空，把地球上的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尼爾還隱約望見，在月球的光芒深處，彷彿有三隻巨大的

「天柱」從地球上高高伸向天空，巨柱的盡頭一直插向月亮，鼎立的三隻巨柱如同巨人的三隻手臂一般，竟然將月球穩穩地托在了天上。

尼爾此生從未見過如此恢弘奇詭的景象，不禁一動不動獃獃地出神凝望，好似石化了一般。

頭上這隻巨怪般的月亮，它與地球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尼爾甚至還能夠用肉眼望見月球上一座一座的環形山、出入於環形山的一架架黑色碟形飛船，以及月表上一台台運轉不停的體型龐大的工程車與機械臂。

在飛船和工程車裡忙碌的，應該就是創造了我們的卓爾金人吧；而在尼爾看不見的月球內部，或許還有許多跟他一樣的人類正在為修建月球而辛苦工作。

尼爾依稀可辨的，還有從月球上垂下的數條搖搖晃晃的白色纜索，在引力的作用下，以一種非常詭異的角度伸展至地球，尼爾意識到那就是斯奇默之前提到過的天梯……這個月球，正是尼爾他們為了登月計劃順利實施而用心探究了許久、看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月球，可是此刻，在尼爾眼中，它卻是如此陌生，相對於他現在所看到的，之前NASA對它做過的所有研究幾乎都等同於可笑的一個零。

尼爾凝視著它，頭腦中慢慢產生了幻覺，這個詭異的星球，彷彿漸漸幻化成了一個吃人的惡魔，正在吞噬著地球上所有的精華，其中也包括著人類自身。

尼爾不敢再抬頭對它逼視，只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默默低下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