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長壁姬(3)

百鬼夜行:長壁姬(3)

「受多少罪都無妨,我只希望你能做一回自己。」秦蕪將手放在我的(胸)口,一股輕柔的溫情直抵心扉:「記住我今夜的話,你不曾虧欠任何人。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放下過往前塵,為自己活一次。那我這些罪就沒有白受。」

外殿有腳步聲傳來,她低頭退到了三尺之外。我望着她纖細的身影,萬萬沒想到這是她此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次日,父皇宣母后和我去寢宮,他說近日身體欠安,想先安排我成婚。母后甚是欣喜,說我和琬月完婚,也了了她心頭的大事。

父皇皺起眉頭:「誰說是琬月?孤定的太子妃是秦蕪。」

母后秀目圓瞪,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秦蕪那賤人到底哪裏好!你若中意她,納了便是,推給澈兒算什麼!」

父皇大怒:「秦蕪這孩子就是和孤的心意,除了她沒人配得上太子妃之位。孤主意已定,你回去準備。」

我們出宮時秦蕪正候在殿外,母后惡狠狠地看着她,如果目光能殺人,秦蕪恐怕頃刻就要倒地而亡。

琬月哭了整整三天,母后則面色陰沉地在寢宮靜坐了三日。第四日的時候,一切便悄然恢復如初。我以為她們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然而,我低估了她們……

第七日深夜,我迷迷糊糊間被一陣喧鬧聲吵醒,只聽走廊上吵雜之聲:「凝香殿着火了!」

我驚坐起身,急急往凝香殿跑去。父皇安排秦蕪大婚之前暫居凝香殿,誰知會出現這種變故。

凝香殿火光衝天,我被內官攔在外面,母后和琬月也隨後到了。

「你不要命了嗎!」母后瞪了我一眼,琬月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嵌入肉里,我恍恍惚惚,連疼痛都變得虛無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秦蕪呢?」父皇匆匆趕來。

「誰知道啊,我看她就是沒有享福的命。這麼多人都逃出來了,她居然能睡死在裏面、」

母后話音未落,內殿傳來呼救之聲:「救命、救命啊!」

「我被綁住了,快救救我!我不能死、父皇,救我!」

「真是個可怕的女人,死到臨頭還想着做太子妃。」母后冷哼一聲,尋釁地看着父皇。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彷彿夢靨般的聲音,直刺心弦:「父皇、父皇,救我!青霄有路,飛龍在天。父皇,快救我!」

「天哪,你、你這個瘋子!」父皇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驚恐之色,他一把推開母后,掙脫了眾人的阻攔,跌跌撞撞地朝殿中跑去。

我閉上眼睛,昔日的烈焰又在腦海中重燃,轟隆一聲,宮牆倒了,我那片陰鬱的天空也隨之塌了……

「難道皇上和秦蕪都不曾逃出來么?」暮雪問道:「可是你們只說秦蕪死了,皇上只是受傷啊。」

「母后隱瞞消息,不肯發喪罷了。」我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秦蕪,對不起,今生今世,我註定做不了自己。

「皇上本答應大皇子,在他弱冠之年給他自由的。原來不是食言,而是、」暮雪嘆了口氣:「大皇子的心結算是解開了,我也該走了。不過,我也覺得秦蕪的話有道理,你不虧欠任何人,反而是她們奪走了你原該安然平和的一生。」

暮雪轉身離去,我頹喪地坐在案前,預備借酒消愁,怎知酒剛倒上,就聽到外面一陣喧嘩。我趕出去時,暮雪已被幾個內官押著跪在雪地上。

「太子哥哥,你真是糊塗,這賤人險些就跑去給軒轅溟報信了。」琬月埋怨地看着我:「女人但凡有幾分像秦蕪,都是一個貨色。」

「拜託你別說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厭惡,活着的時候只能做一個影子,死了之後還要負上一個罵名:「我是欠你,但秦蕪不曾欠你。」

琬月正欲反駁,卻見肅王領着幾隊護衛走了過來,冷漠的神情絕對來者不善。琬月緊張地靠在我身側,還好母后和舅父也帶着人及時趕來了。

幾名護衛推開內官,將暮雪抓了過去,肅王伸手在她臉上一扯,撕下了一張人皮面具。

「秦蕪!」眾人驚呼,我瞪大了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是秦蕪?」秦蕪卻是一臉茫然:「大皇子說我是被處死的宮女,怕我被認出來,才、」

我突然想起皇兄的生母就是因為易容成病逝貴妃的模樣,獲得父皇的恩寵,從而犯下了欺君之罪。沒想到時隔多年,皇兄還是繼承了她的技藝。

「他有心送你回太子身邊團聚,可惜你卻沒有這個福分。」肅王抬了抬下巴,旁邊的護衛拿來一隻火把,站在秦蕪身後。

「閑話我就不多說了,快把玉璽交出來,否則、我就燒死她。」

母后挑起眉毛,瞟了肅王一眼:「肅王是不是終日想着謀反篡位,神志出了問題?那就勞駕你替本宮動手吧。」

肅王冷哼一聲,將火把逼近秦蕪,秦蕪被嗆得一陣咳嗽,清瀅的眼眸倒映着一片火光,但她沒有掙扎,反而驚懼地看着眼前的火焰,臉色蒼白如雪,應是想起了一年前的大火……

「肅王叔,秦蕪於此事無關,你放了她吧。」

肅王並不理會我,而是嘲諷地看向舅父:「國舅爺在笑什麼?笑本王糊塗?哼,我再糊塗也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你以為秦虎為何對自己的女兒不聞不問,就連聽到死訊都懶得皺一下眉頭?那是因為、」

「王爺,我知道玉璽藏在哪,請借一步說話、」秦蕪突然掙扎著抓住肅王的手臂,眼中滿是驚恐與懇求。

「何必要你告訴我,我要讓他們親手給我送來。」肅王扼住秦蕪的咽喉:「國舅爺,讓我來告訴你——」

秦蕪死命地搖頭,眼中淚光閃現,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懼,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肅王的聲音彷彿從天邊飄來:「秦虎早就料到你們日後要奪他的兵權,所以搶先下手,買通了你們府上的乳娘,把自己的女兒同你的女兒掉了包。」

天地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母后撕心裂肺的尖叫。

父皇,我不能死……

不是她想做太子妃,而是因為,她是雪公主。

那雙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竟從未有過怨恨之色,反而藏着無盡的溫情與安慰。此刻,她還在那裏央求——

「王叔,只要您放過他們,我即刻就登上碧落閣,保您皇位穩固、我們霄國日漸繁榮。」

肅王得意地看着跌坐在雪地上的母后,顯然他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收穫。他客氣地扶起秦蕪:「雪公主既然開了金口,那我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那日父皇將我護在身下,打開凝香殿的暗道讓我逃了出來。他說從前冷落了你,如今也算還清了。你此後便放下這些俗世浮雲,好生過日子吧。」

秦蕪告別完母后,側頭看向我,目光亦如初見般輕柔溫婉:「我要說的很早之前就說過了,你不曾虧欠任何人,從來都不曾。」

秦蕪轉過身,朝那座給了我無限陰影的海市蜃樓走去。匆匆趕來的皇兄站在階沿,眼中滿是悲戚。

我一步步的走下漫長的石階,只覺得身體彷彿被抽空般沒有一絲力氣,腳下的雪地發出支離破碎的呻吟。

皇兄擔憂地走在我身旁:「小蕪初見時就同我說,我二十歲時便能離開皇宮這座囚籠,她囑咐我照顧你。」

我無力言語,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佔據了所有,我竟然讓自己真正虧欠的人陪着我一同去贖那莫須有的罪,當她跟在我和琬月身後,看着兩個偷走她人生的人談天說笑,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嗎?

「她、她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啊……」母后悲慟的聲音遲緩而迷惘,陷進了自己早早給自己佈下的地獄。

「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放下過往前塵,為自己活一次。那我這些罪就沒有白受。」

我抬起頭,灰濛濛的天空彷彿出現了一道久違的白光,我轉身朝碧落閣的方向跑去……

我這一生都從未這般勇敢過。尖銳的刀刃刺進胸口,冰涼而痛楚的感覺漫延至全身,你是不是也曾這般絕望過?

「阿澈、」秦蕪急急跑了下來,淚眼迷濛的雙眸在我看來有一種醉人的光暈。

我用最後的力氣握緊她的手,讓她的指甲在我掌心劃出一道綿延的紅線,倘若有來世,定當傾盡所有,為卿活一次——

*

我站在碧落閣上望天,儘管是火蓮花灼灼盛開的夏日,長風拂起晶瑩的華髮,過往的皚皚冰雪又在我眼前重現。

那年的一切,都隨着冰雪消融不見,剩下的,唯有這青絲染雪的記憶。

雪公主一夜白頭,換來了霄國的春暖花開,那個憂鬱寂寞的少年,定可以安心進入輪迴了吧,可這些年來,心還是隱隱的疼,彷彿牽掛的絲線還在另一端緊緊系著,悱惻的情愫,該歸何處?

「你是雪公主?」白色身影如靈鳥般輕盈地落在欄桿上,少年清俊的臉龐在望見我的那刻,如畫卷般停住了,一雙眼睛從迷惘變得溫情。

「等下一位雪公主出生,我帶你去看看外邊的世界,如何?」少年朝我伸手,掌心一道紅線,宛若雪霽后的彩虹。

「可還要等上許久……」

「沒幹系,我在這陪你。」少年握住我的手:「就算永遠在這裏也沒關係,有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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姽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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