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藏曆年馬上就要到了,卡當的牧民都紛紛在準備年貨。平常安靜的街上一下就熱鬧了很多,馬叫聲,吆喝聲,叫賣聲還有摩托車的聲音響成一片,各種極具地方特色的貨品也擺滿了整條街。查亞不在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在圍牆邊上張望,在卡當這個地方體會熱鬧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藏曆年是藏族同胞最重要的節日,它和漢族的農曆新年大致相同。藏曆年也是從藏曆元月一日開始,到十五日結束,持續十五天。據說,在唐朝以前,藏曆年是以麥熟為新年,後來,唐朝的文成公主入藏,很多文化風俗也傳入了西藏,藏曆年也改為與漢族同時節過年。只是由於藏族曆法和漢族曆法有一些區別,所以藏族新年和漢族新年在時間上並不一樣。

這裡簡單介紹一下藏曆。藏曆法的前身叫噶莫帕瑪曆法,始於公元前一百年左右,是由前藏雅隆地區一個名叫噶莫帕瑪的人,根據月亮的圓缺,初步推算出日、月、年,然後形成的曆法。後來在公元九世紀,藏族天文學家桑傑益西、堅贊貝桑等人,以內地的曆法和印度的時輪曆法和噶莫帕瑪曆法為基礎,創造出了藏族傳統曆法藏曆。藏曆採用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十二動物生肖來計算年、月、日,每六十年為一周期,而公元1027年為藏曆元年。

漢族過年重在休閑和敬祖,而藏族過年重在驅,供。驅是驅鬼,驅除災禍,而供,則是供奉神靈,供奉菩薩。當然,他們也注重團圓。過年是團圓的時節,但可惜的是,沒有我的份。

眼看就是新年了,街上人越來越多,這天我像往常一樣躲在門口看熱鬧。

「譙羽,我回家去了。這裡就辛苦你了。」

我在卡當沒有親人,理所當然地就我留守了。

「知道了,你回去把嫂子搞定吧。到時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那是一定的。」

聽尼瑪說他家裡給他物色了一個女朋友,叫他回去相親。我真希望他能搞定,三十歲的人了,還單身,怎麼也說不過去。再說了,要是找到一個能幹的老婆,在所里我以後豈不是不用做飯,打掃衛生了。

「真幼稚,這什麼想法。」

我鄙視了自己一通后,又來到了門口,曬著溫煦的太陽,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

有詩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以前一直都不相信。因為那個時候,過年要麼是在酒吧,要麼是在網吧,要麼是在睡覺,哪有時間想親人,但這次不同,聽著外面的喧鬧聲,我的心就像是被貓抓一樣,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我想起了糖葫蘆、湯圓、廟會,還有母親做的年糕。是的,母親做的年糕,很甜,能一直甜到心裡。

「你的腳能走路了?」

我側頭一看,查亞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邊。她穿著紅白的藏族長袍,頭髮盤成一個髻,上面鑲嵌了各色的珍珠,頸上還掛著瑪瑙項鏈。她笑顏如花,但我卻能感覺她背後的生氣。

「還不能。你看,還是疼。」

我踮著腳走了一步,但由於重心不穩,我身子一偏,就滾在了地上。

「哎呀!」

但這次,查亞沒有反應。她背著雙手,饒有興緻地看了看我。

「裝,繼續裝。」

不得已,我只得抱起了我的腳。

「我可憐的腳啊,你咋就還不好呢,我不要做殘廢啊,我要當一個完整的人。我求求你了,你快點好起來吧。」

我不知道是我演技太差,還是查亞根本就不相信。她從屋裡拿了張凳子,乾脆坐了下來。很顯然,她比較欣賞我在地上的模樣。

在地上倒騰了一陣,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事到如今,再坑蒙拐騙,明顯已不合時宜。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騙你。」

「那既然知道騙我不好,那你還騙我?」

看著查亞那兩個鼓鼓的腮幫子,我知道此事難善了,可我不是會耍嘴皮子的人,這下難倒我了。我要是說實話,肯定要被鄙視,可我要是說假話,那也不是我風格,我遲疑了。

「你說啊,你幹嗎不說話?」

查亞的眼神還是那麼犀利。沒辦法,我只有出下策了。

「哦,我……我這麼做,我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話說到這裡,我就開始了狠命擠眼睛水。

「我母親去世得早,我從小都沒有母愛的關懷。這段時間你鞍前馬後地照顧我,讓我找到了親情的味道,也體會到了被關懷的幸福。你是我的天使,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了。你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美麗,做飯,洗衣,換床單。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她也像你一樣那麼溫柔,像你一樣善良。她有你一樣的大眼睛,她會做一手好飯,還會……」

說到最後,我不知道是在編,還是在說實話。我眼裡的淚水,我已經分不清是真還是假。

「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了……」

也許是我的真情流露,查亞居然也擦拭起眼淚來。我不得不鄙視我的內心,我真為我的懶惰感到悲哀。

「你到我們家去過年吧,你一個人在這裡也太孤單了。」

查亞撫著我的臉。我忽然發現查亞是一座山,雖然不夠巍峨,但其秀麗婉約,猶勝青城峨眉,給人帶來的是舒心。

我終於也可以過年了!

冬日的西北風儘管有些刺骨,但明顯阻擋不了牧民的熱情。大年二十九這天,有幾件事必不可少的,打掃屋內外衛生,整理個人的儀容,這和內地的意義差不多,除舊迎新,還有就是準備吃的。過去由於生活條件有限,導致食物很難豐富,所以準備起來也簡單很多。但現在不一樣了,各種小吃,大菜都得準備,尤其是羊頭,家家都得準備,但有的地方是準備牛頭,最普及的就是「古突」,是用麵疙瘩、羊肉、人蔘果煮成的粥。

「古突」不是單單的食物,它也承擔著預兆的作用。「古突」的麵疙瘩里包進石頭、羊毛、辣椒、木炭、硬幣等物品,誰吃到都要當眾吐出來,以此預兆人的命運和心地。石頭代表心狠,羊毛代表心軟,木炭代表心黑,辣椒代表嘴不饒人,硬幣預示財運亨通。這讓我想起了內地的湯圓,湯圓里也可以包東西。小時候,母親常常給湯圓里包硬幣,一元、五角、一角的都有,那時的錢珍貴,能吃到有錢的湯圓是一種莫大的喜悅。

我是早上到查亞家的。查亞家裡因為沒有男人,我的到來,自然也就承擔了打掃衛生的重任,以及修葺牲畜圈的任務。

「黑人,這邊!」

「喂,那邊,沒掃乾淨!」

「這,還有垃圾。」

「快點啊,你幹活怎麼這麼慢?」

「對,架子要釘牢。」

……

從早上開始,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工。這本來沒什麼可說的,但偏偏從小我就沒在農村待過,更別說干農活了,這下麻煩來了。被呼來喝去的我,臉成了花貓不說,還經常好心幫倒忙。

牲畜圈是用散石頭砌成的,可能是年久的關係,裂了幾道口子,我很想把它修好。但老天爺彷彿要與我作對似的,我修一截,垮掉一截,我再修一截,它再垮掉一截。於是,一個下午,我就被困在了牲畜圈裡了。不知名的羊和牛偶爾還來湊個熱鬧,在我身邊拉屎、蹭痒痒,更有不聽話的氂牛,練習中國功夫時,一個后踢,圍牆又垮了一大塊。要不是那藏獒朵煞在旁邊,牲畜圈肯定亂得一團麻。

「修好了沒?」

「快了。」

查亞第一次看我的時候,我在東邊修。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我跑到了南邊。第三次來的時候,我則出現在了西邊。

「你行不行?怎麼口子越修越大?」

「年久失修。快了,快了……」

整整一個下午,我就待在牲畜圈裡沒有出來過。我拆了東牆補西牆,補了西牆還得拆北牆。我沒想到,小小一個泥工活,竟然讓我堂堂的大學生顏面盡失。

「小羽,算了別修了。待會兒我去請人來修吧!」

阿媽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

我知道她是讓我好下台,可現在的人都在家裡忙活,哪有時間管牲畜圈的事。不得已,我只得硬著頭皮撐下去。

太陽要落山的時候,我看到了尼瑪。他顯然是路過,肩上還有一袋東西。我趕緊走了上去。

「尼瑪大哥,幫幫忙,行行好,給我指點一下怎麼砌牆?」

尼瑪看著我笑了笑,然後放下了肩上的東西。

「真難為你了。好,我教你。」

來到圍牆邊,尼瑪就給我做起了示範。

「砌石頭牆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平衡點。我們這的石頭都是從很遠的山上馱回來的,都是不規則的,這就需要你注意搭配。你特別要注意兩個面,即上下兩面一定要契合,儘可能地做到無縫,這樣它們貼得緊,才能承受得住來自上面的壓力。兩邊也是一樣的。」

「干這粗活,需要的是細心。千萬不能急,急則基礎不牢。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那樣無論如何也砌不好牆。」

「再大的道理也是從小事得來的。凡事都需要求一個穩字,只有穩才能走得遠。」

尼瑪教得很細心,也很用心,看來他很擅長總結生活當中的道理。

後來我按照他的方法,進展就快了很多。總算在吃晚飯前,將牲畜圈修好了。

「嗯,不錯。終於像個樣子了。」

查亞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看她滿意的模樣,我居然心裡生出一種成就感,不就砌個石頭牆嗎?這不至於吧,我什麼時候這麼容易滿足了?

「別愣著了,吃飯了。」

一想到吃飯,我的興趣就來了。幹了一天的苦力活,我肚子早就鬧革命了。

我興緻勃勃地衝進屋裡,想狼吞一番,但看見擺在桌上的是一碗粥。是的,就是一碗粥,也就是傳說中的「古突」。我張大眼睛在屋的四周掃視了一圈,終於在神龕下面看到了肉,牛肉、羊肉、氂牛肉,還有乳酪等食物。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我不得不咽了口口水。

為了不讓阿媽和格桑看出我的失落,我趕緊轉身把查亞拉出了屋。

「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

「桌上……」

「桌上怎麼了?」

「桌上就是晚餐嗎?」

「是啊!」

我感覺我的心在下沉。

「那神案上為什麼有那麼多吃的?」

「那是供奉用的。」

「我能不能吃?」

「你?」

查亞雙眼瞪著我,以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說道:

「你去吃嘛,你不怕得罪神靈的話。」

我不得不為我辯護,我只是餓而已。人肚子餓就會千方百計找吃的,這是自然規律,這才是人的第一本徵。至於拜佛那是精神追求了,屬於人的第二本徵了。

我理了理衣服,撒開步子就往屋裡走。但走到門口,我又折了回來。

「怎麼?不吃了嗎?」

「嘿嘿,明天吃,明天吃。今天不餓,不餓……」

我不得不為我蹩腳的謊話感到悲哀。查亞知道我是難為情。我到底是客人,怎麼可能不守規矩。

「你們兩個幹嗎呢?還不吃飯?」

格桑叉著手,出現在了門口。我和查亞只得停止了友好的交流,回到了屋內。

雖然才幾分鐘工夫,我發現桌上有了小小的變化,多了一盤油炸果子。它們形狀各異,顏色不盡相同,有耳朵狀的,蝴蝶狀的,長方形的,勺子狀的、圓盆狀的,還有大麻花狀的。我正納悶是什麼時,阿媽遞給了我一枚果子。

「我們大年二十九的飲食比較簡單。這是卡塞,裡面是酥油,外面再包裹砂糖。你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我接過阿媽手中的卡塞,放進口中,滿滿的酥油味和砂糖味瀰漫開來,香甜綿長。

「怎麼樣?好吃嗎?這可是我們查亞專門做了幾天的。」

「姐姐!」

查亞的聲音明顯有些難為情。一旁的格桑笑了。

「哎喲,我們的查亞居然害羞了。」

格桑說到這裡,轉頭然後對著我說。

「卡塞在我們這裡被譽為婦女勤勞的象徵,誰做的好吃,花樣越多,那麼誰就更能幹。我告訴你,查亞做卡塞可是我們這裡最好的,村裡很多男子可是很想吃她手中的卡塞的。」

「哦,哦,是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表揚查亞一番,但後面這一句話卻在告訴我另外一個信息。所以最後我選擇了應和,但這應和明顯有吃醋的成分。

「阿姐,我怎麼今天發現你很八卦哎。」

「是嗎?我說我妹妹的好話還有錯嗎?」

查亞還想繼續反駁,卻被阿媽阻止了。

「都別說了,再說小羽都不好意思了。辛苦了一天,都餓了,喝古突吧。」

查亞嘟著嘴,不忘給格桑一個調皮的表情。我則響應阿媽的號召,把注意力投向了粥。確切的地說,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粥里的麵疙瘩上。

藏族同胞過年喝古突,這習俗已經流傳了很久了,但要說為什麼,沒幾個人能說得上來。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喝古突湯可以帶來很多歡樂,可以活躍氣氛。我猶豫了半天,結果霉運還是如期而至。我吃到了木炭,不但難吃,更要命的是它代表心黑。不得已,我只有訕笑著為自己辯解。

「嘿嘿,運氣差,運氣差!」

「什麼叫運氣差,明明就是你心黑!」

「查亞同志,說這話你可要講原則,要負責任。我什麼時候心黑了?」

「上次在西伽山的時候,你殺了多少紅魚?你要知道,魚是湖中的精靈,沒有它們,湖水就是死水。你不但沒有去欣賞,反而痛下殺手,你說你是不是心黑?」

這下被查亞抓到了實證,再強扭下去顯然不合時宜,我只得轉移了話題。

「先別說我,看看你吃的是什麼?」

「吃就吃,誰怕誰!」

查亞從碗里夾了一個麵疙瘩放進口中,沒嚼到幾口,就吐了出來,她吃的是辣椒。我興緻一下就來了。

「吃的是辣椒。如果我沒記錯,這代表的就是嘴巴很厲害的人吧,查亞,你知道我們內地叫這種人什麼嗎?」

「是什麼?」

「八婆啊!」

「八婆,你敢說我是八婆?你不想活了。」

「什麼叫我說,這是事實好不好。老天爺都承認的,八婆!」

「你還喊,看我怎麼……」

查亞的話還在嘴裡,手就舉了起來。她從凳子上站起身,火急火燎地向我奔來,想把我抓住。我轉過身,撒開腿在桌子周圍轉起了圈圈。

就這樣,一個追,一個逃,好好的一段晚餐變成了貓抓老鼠。可惜的是我是那隻老鼠,反觀查亞,她撐開五指,的確有當貓的潛質。

「哎呀!」

追到第三圈的時候,我身後的查亞不知怎麼回事倒在了地上,我回過身,想去扶她,卻被她抓住了。

「這下被我逮到了吧!」

「原來你是在騙我,看我……」

我正作勢要揪查亞的臉龐時,她卻昏了過去。我心神一緊,趕忙把查亞扶到了椅子上。

「查亞,醒醒……」

我搖了幾次查亞的手臂,查亞都沒有反應。格桑正準備進屋拿診療器械時,查亞又醒了。

「我就是想騙騙你們,我沒什麼。」

說完,查亞站起身又蹦又跳。她輕鬆的神情讓我們相信了剛才她就是裝的。

「好了,別鬧了,吃飯了。要不飯該涼了。」

阿媽看到是一場笑話,趕緊剎住了我們貪玩的個性。

晚餐過後,是驅鬼,也可以說是驅災、驅病、驅邪,將沒吃完的麵疙瘩在身上揉一圈后,扔在一個盒子里,然後將盒子丟在牆角處,人拿著樹枝邊趕邊罵。這裡要說明的是麵疙瘩之所以在身上揉一圈,目的是讓麵疙瘩帶走身上的病邪。

名義上是驅鬼,實則上反映了牧民對美好生活的渴求。尤其是在未解放的那個年代,作為農奴的廣大牧民們,生活完全沒有保障,他們就只能把希望的目光寄托在祈禱,寄托在美好的祝願當中。這也是藏文化最顯著的一個特徵,神秘莫測的大自然加神靈構成了他們寄託的全部。

不過我真希望驅鬼不只是一個儀式!

屋外日上三竿,屋內藏香入夢。

查亞又掀開了我的被子。

「你個大懶豬,快點起來了!」

「睡會兒,再睡會兒!」

我也知道我該起床了,可是雙腿加兩肢就是不爭氣,沒有半點掙扎的意思。於是我也只有聽之任之,繼續在夢裡遨遊了。

人為什麼會做夢?這問題沒人能回答。

人為什麼喜歡做夢?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多了。但歸根結底,夢裡能得到現實中得不到的東西,比如財富、金錢、名譽、地位,當然還有紅顏。這些都是一個正常人所追求的,我也不例外。

「譙羽,你好大膽子!你敢偷王母娘娘的蟠桃!」

我以為我能吃到那個仙桃,但是二郎神一槍刺來,就把我驚醒了。我一摸臉上,發現冷汗涔涔。

「查亞!」

外面沒人應聲,安靜得出奇。這天是大年初三。

我穿好衣服,來到外面,看到村子前面點起了桑煙。

村子前面是一個小湖泊,雖然不大,但由於形狀酷似新月,也叫月亮湖。藏族人善山、善水,他們對於大自然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敬畏如神靈,所以,一到節日,他們都要拜山神,拜水神。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月亮湖這個時候正在進行祈福儀式。

當我騎著黑子來到月亮湖時,月亮湖邊上已是人流來往如梭。穿著盛裝的牧民,從山上下來的喇嘛,還有握著六弦琴的說唱藝人,他們臉上都洋溢著節日的微笑。桑煙瀰漫在周圍,無疑讓在場的牧民們又增加了一分神秘感。

月亮湖的中部是個木頭支起來的架子,上面裹滿了經幡,木頭架子的上方是一個鎦金的法輪。此時,牧民們都在向法輪靠攏,而帶領他們前進的居然是查亞,還有一個老喇嘛。

查亞穿著一件白色的藏袍,藏袍的袖子很長,一部分拖曳在地上。她頭上戴著一個白色的帽子,臉被一層白色的輕紗遮住。一身雪白的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仙子。我沒法看清楚查亞的面容,但我感覺有一種神聖的光環縈繞著她,讓她聖潔不可侵犯。

查亞帶著牧民來到法輪前,然後老喇嘛走上前,念了一通祈福的經文,然後牧民們就開始禱告。他們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讓我驚異的是,他們都很專註,就算是兩三歲的孩子,這個時候也沒了搗蛋的天性,居然也像模像樣地跟著父母禱告。這個時候的他們顯然無法明白禱告的意義,但他們無疑是虔誠的。

「你杵在這裡幹嗎?」

我側頭一看,是格桑。她扯著我衣袖,示意我也跪下來。

我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想笑,但最終沒有笑出來。我跪在地上,小聲向格桑問道:

「查亞在前面幹嗎?」

「她是我們卡當的聖女,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帶著牧民祈福。」

「哦。」

我不懂什麼是聖女,但照眼下看來,查亞就是被上天選中,來到人間庇佑牧民的人。在地上禱告了幾分鐘后,接下來就到轉經。牧民們跟著查亞圍著湖邊走一圈,邊走邊說著祈福的話。

「在我們的傳統習俗里,山神和水神都是具有很大力量的神。他們庇佑著我們,可以讓我們消災躲難,讓我們歲歲平安。當然,他們也養育了我們。沒有他們,我們必將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何談衣食無憂。」

作為一個唯物論者,我更贊同後者。的確,沒有山山水水的哺育,我們人類豈能發展到今天。我想起了漢族也有一個神,土地老爺。他的身份其實和山神、水神差不多,都是掌管生活資料的。我記得小時候,一旦遇到了天災,人們都要去土地廟裡祈福,祈禱風調雨順,雖然藏族和漢族祈禱的形式不盡相同,但卻是相通的,這就是文化的神秘之處。就像音樂無國界一樣,其實文化又何嘗不是。

祈福完畢后,月亮湖邊更熱鬧了。各種民俗活動熱熱鬧鬧地開展了起來,舉重、賽馬,還有踢毽子,騎馬射箭。

舉重、踢毽子之類的我沒興趣,賽馬我沒有把握,但對於射箭,我就喜歡了,也可以說擅長、因為自從上次藏羚羊事件后,我就下決心練好自己的槍法,但由於所裡子彈管得嚴,我只有以練習射箭來代替槍法的訓練,這因此讓我的射箭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

卡當是一個尚武的地方,特別對於馬術和射術尤為熱衷。小學里就專門開設了射擊課,請的是卡當最有名的射手來教學,說起這個人。在卡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叫哲列。

哲列生得高大威猛,英氣逼人,從小在草原上生活的他,天生就有一股豪邁之氣,很像傳說中的格薩爾王。我和他年紀相仿,每次下鄉的時候,我都會找他切磋箭術,他也算是我的半個師父。

和許多大賽的規則一樣,先是預賽。預賽沒有任何波瀾,我順利地進入了決賽。決賽相比預賽難度有了提高,不再是射擊固定的目標,而是牛頭靶。牛頭靶是用牛頭骨做的,準星就是那雙空空的眼眶。牛頭靶有接近兩米高,被固定在繩子上,繩子掌握在一個老者的手上,繩子上的滑輪可以很輕鬆的控制牛頭靶左右移動。最佳的射擊距離是一百米,騎手從左邊往右邊衝出,在奔跑中尋找機會放箭。

我前面有四個人,但無一例外都脫靶。輪到我上場時,場外不再是歡呼,更多的是好奇。他們在好奇一個生活在內地的漢族人,有什麼本事降伏牛頭靶。

「把這個繫上!」

是查亞。她顯然是才趕過來,手裡拿了一條紅繩。

「這……」

「這是勇氣結。我希望你不要愧對它,因為這是英雄才能佩戴的。」

查亞將紅繩系在我的頭上。紅繩很像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白布條,它帶給人的是勇氣。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騎上黑子的背,雙腿輕夾馬腹,黑子就沖了出去。

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時,我的箭離弦了。羊毛桿做的箭支在空中畫出一道瀟洒的直線,悄無聲息地穿過了牛頭靶的眼眶,最後「撲」的一聲落在了後面的草地上。

「好!」

場外爆發出了熱烈的喝彩聲。我勒馬看了看查亞,她給我投來了一個會心的微笑。我的確沒讓她失望,可是後來的結果證明,我也沒有讓她榮耀。

哲列是第七個出場的。他披著大紅披風,騎著黃驃馬,特別是他背著的那張金色的彎弓,讓全場都失去了顏色。

號響了,哲列一抖韁繩,就衝進了場內。他的表情雖然僵硬,但卻掩飾不了骨子裡的驕傲。他從箭筒里快速抽出箭支,彎弓、搭箭,一氣呵成。我看到了一道金色的光,從牛頭靶的眼睛穿出,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無出其右,都順利地通過牛頭靶的眼眶。最讓人驚訝的是,第三支和第四支箭是同時射出的,分別從牛頭的左眼眶和右眼眶穿過,這樣的射技,其速度和精度已達極限。我雖然早就知道他厲害,但此刻的表演還是讓我吃驚不小,李廣再生,也不過如此。

比賽結果,哲列當然是第一名,而我則是第四名。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但頒獎的程序還是有的。獎品是手工鍛造的「折刀」,金色的刀身上面繪著龍紋,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給哲列頒獎的人是查亞。她的神情是欣賞,也是祝賀。我忽然有一種想法,我要是哲列該多好。

「自古寶刀贈英雄,而英雄配美人!」

我側頭一看,是尼瑪。他並沒有穿寬大的藏袍,而是一件短襖,顯得精幹利索。身後則旦也一副戎裝,頭上套了白色的馬套,馬鞍也明顯是新換的,看來他是想在賽馬場上好好表演一番。

「在我們卡當,以前只有最勇猛的勇士才能配得起聖女。雖然現在崇尚自由戀愛,但要得到大家的祝福,必須得拿出一番本事來,要不然就名不正、言不順。」

尼瑪是在告訴我一個信息,英雄和美女的結合自古都是大家津津樂道的。相反,要是美女配給了一個無能的人,只能帶來諷刺。就像武大郎和潘金蓮一樣,人們在罵潘金蓮的同時,其實也在變相訴說著武大郎的無能。

我不是武大郎,查亞也不是潘金蓮。但擺在面前的是,我和查亞目前還無法對等。

「女人是天生天養,男人自力更生。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所以,譙羽,你得努力!」

尼瑪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只得苦笑,我是英雄嗎?

「喂,你們在說什麼,神神秘秘的?」

查亞背著手,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如果我們在說你,你相信嗎?」

查亞聽了尼瑪的話,臉稍稍轉紅,語氣變得有些嬌嗔。

「怎麼可能,我有什麼好說的?」

「對了,尼瑪哥哥,你要去賽馬嗎?」

「當然啊,我還想讓卡當聖女給我頒獎呢。」

尼瑪說完,做了個查亞頒獎的動作,引來了查亞的笑聲。

「尼瑪哥哥越來越會開玩笑了。對了,阿媽給你介紹的女朋友怎麼樣了?」

「這不在那呢!」

我們順著尼瑪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年輕女孩,個子很高,雖然不是傾國容貌,但氣質天成。

「她說待會兒要看我比賽,這第一印象得留好啊。所以我得去準備準備。」

尼瑪說完,面露笑容,牽著「則旦」走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發現他也有可愛的時候。可他有資本可以顯擺,我呢?難道我也要去賽馬,可我這技術,能勝任嗎?

「我也去試試!」

我最終還是下了決定,就當是考驗自己了。

如果說射箭帶來的是窒息,那麼賽馬帶來的就是張揚。二者在草原文化中一弛一張,在豐富草原文化的同時,也讓草原男兒更好地傳承了好戰的秉性。

賽馬的比賽規則很簡單,一共八圈,每圈一公里,一共八公里,誰先到達終點誰就是勝者。這裡面呼聲最高的當然是哲列,他那黃頭大馬膘肥體壯,筋骨強勁,一看就是萬里挑一的好馬。和他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只是黑子還沒見過世面,兩隻蹄子不停地在地上划拉。

「小羽,加油!」

馬上的尼瑪給我送了一份鼓勵。加上身邊的梁成,讓我信心增強了幾分。賽馬也靠戰術,有隊友的幫忙,贏得比賽的概率就大很多。

喧囂的人群中我沒看到查亞的身影。我相信,她此刻正在某一角落看著我。想到這裡,我不由得膽氣又增加了幾分,我絕不能讓她失望。

「出發!」

一聲號響,我就覺得我的胸膛燙如烈火。黑子也一樣,怒吼一聲,就像箭一樣地沖了出去。

賽馬和田徑上的賽跑是一樣的,這裡面也有個很核心的問題,如何分配好體力,掌握好速度。一個好的騎手,必須要有一個很好的統籌分配,這是尼瑪教我的。他原話雖然沒有這麼有條理,但意思卻也差不多。他畢竟參加過好幾屆的賽馬節,雖然都是鎩羽而歸,但心得自是積累不少。

第一圈的時候,我在大部隊的中部,到了第二圈,我就沖入了第一梯隊。最大的熱門哲列則是一馬當先,甩下了第二名好大一截。來到第四圈的時候,第一梯隊就精簡了很多,哲列、尼瑪還有四名年輕的選手,再後來就是我了。

輪到第六圈的時候,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尼瑪被哲列甩掉了,他落到了我的後面,而梁成早就看不到身影了,不知道落在哪個梯隊里。於是第一梯隊就剩下了三個人,我,哲列,還有我前面的黑大個。

「羽,加油!」

是查亞,我終於看到她了。她站在白龍的背上,正揮舞著白色的絲帕吶喊。可能是受了她的感染,我豪氣頓壯,狠夾黑子馬腹,黑子悶哼一聲,速度加快了,很快就超過了第二個人,來到了哲列的身後。激動中,我已聽不清周圍的吶喊,我只有一個信念,超過哲列,那個神話般的人物。但哲列就是哲列,我和他的距離就差一步,但就是沒法超越。

轉眼就來到最後一圈,我看到前面的紅絲帶,彷彿感覺查亞在前面招手,禁不住手中的鞭子變頻繁了。黑子像已經陷入瘋狂,居然在不停地加速。而哲列的馬顯然已經沒了那份衝刺的力量,他只得眼睜睜看著我慢慢超越他。但就在這個時候,黑子不知為什麼,竟然瘋了似的朝臨時設置的護欄衝去。我沒想到眼前這個局面,觀眾也沒想到,四散奔逃。我想勒馬讓黑子停下來但黑子根本就不聽我指令,「砰」的一聲將護欄撞碎,又繼續向前瘋跑。

我已是第二次遇到眼前的局面,但這一次要比第一次危險得多。因為第一次黑子起碼有意識,它能控制自己的行為,但現在,黑子明顯已經處在瘋癲的狀態,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這個時候我已經管不了這是為什麼,我只想讓黑子停下來。但無論我怎麼勒緊韁繩,都沒有用,黑子一如既往。我想跳馬逃生,但是黑子速度太快。要是莽撞跳馬,我很可能落下殘疾,嚴重的話,性命都會不保。

第一次是害怕,這一次我卻嘗到了恐懼的滋味,因為我前面不遠就是月亮湖。不會游泳的我,就感覺前面是死神,在靜悄悄地等著我。

「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

我腦袋正糾結著要不要跳馬的時候,我就感覺一身冰涼,黑子已經把我帶進了水中。我張口呼叫,水一下就湧進了我的喉嚨,將我的嘴滿滿堵住,恍然間,我就感覺死神摸到了我身邊。

「我叫你不要偷仙桃你不聽。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

我不知道是誰在耳朵邊述說,但我確定那是對我說的話。

那是一張淡雅的素臉,因為焦急,有些變形,頭髮有些零亂。熟悉,抑或是陌生?她看起來像天使,因為潔白如雪。

「醒了!」

喉嚨一陣難受,一口水穿嘴而出。

「沒事了,沒事了!」

她手舞足蹈,焦急的臉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滿臉欣喜。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她是那麼的美,沒有一點瑕疵,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足可傾人國。

「博美人一笑,戲天下又當如何?」

周幽王算是懂得美的極致。

「譙羽,怎麼樣,沒事吧?」

「是啊,沒傷著吧?」

尼瑪和格桑一臉急色。

「沒事,就是有些口渴,多喝了幾口水。」我的戲謔,換來了尼瑪淺淺的責怪。

「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你剛才可把我和格桑嚇壞了,還好我們趕過來及時,要不然就危險了。可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得問黑子了。」

我們把眼光轉向湖水裡,黑子已經漂浮在水上,顯然已經沒了氣息。將黑子拉上岸后,我發現黑子的全身發赤,青筋暴出,特別是它的眼睛,竟然是紅色,連原本黑色的瞳孔都變成了紅色。

「它死時一定很痛苦。你看它的嘴角。」

順著查亞的指點,我看到黑子的牙齒已經全部碎裂。

「黑子,你受苦了。」

「黑子比賽前是不是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

梁成的話提醒了我。比賽前一個年輕人向我推銷葯,據他說可以讓馬跑得更快,我沒多考慮,就買了幾顆,餵給了黑子。本來按照買葯人的意思,馬一次只能吃一顆,但我求勝心切,我給黑子一下就餵了三顆。

「哦,你說的是用桑紫草製成的葯。這種葯的確對提神有幫助,但是吃得過多很容易中毒,讓神經產生幻覺。我們一般都不會用它。」

「看來是我害死了黑子。」

「算了,現在後悔也晚了。我們把它埋了吧。」

梁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神,點了點頭。

我從賽馬場借來鐵鍬,和尼瑪在草叢中挖了一個坑,將黑子埋了。

「我們給它立個碑吧!」

查亞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塊木板。我把木板插進土裡,然後拿出小藏刀,在木板上刻下了八個字:

「羌塘烈風黑子之墓」。

安葬完畢,我久久凝視那隆起的土堆,心裡很不是滋味。黑子它暴烈,還任性,但卻忠誠,能懂我。它就像我的知己,沒有人說話的時候,我更傾向於把它當成朋友,當成一個任我傾訴的對象。而如今,對於黑子,我只能回憶,在回憶中去想象,想象賓士、想象那漫天退卻的碧雲……

也許,我不該去爭輸贏。

回到卡當,我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晚上是整晚的失眠,黑子的身影老是在我面前晃。白天的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有時在馬圈旁邊一蹲就是半天,雖不至於形同枯槁,但也丟了一魂三魄了。我怎麼都忘不掉黑子那雙紅色的眼睛。

藏曆年很快就過去了,而卡當也恢復了平靜。牧民們在風雪的肆虐下,都極少出門。查亞因為要參加最後一學期的實習,所以得離開卡當,回到香港。我們註定得分開一陣子。

想想,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離別,朋友、親戚、老師、同學,有多少離別了還能留在記憶中?我們在習慣,也在無奈。

查亞走的那天風特別大,天際被一片黃色籠罩。

「別再傷心了,黑子去了就去了。」

「嗯。」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只是在敷衍。雖然我和黑子待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在卡當,它卻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發現我是一個外表看起來瀟洒,內心其實很脆弱的一個人。

「我走了。記得想我哦!」

查亞鑽進了汽車。她輕鬆的臉上還是笑顏如花,可我卻辦不到。

汽車向前啟動了,可剛走了五六米,又退了回來。查亞伸出頭,遞給了我一個白皮藥膏。

「黑人,這是我自己琢磨的凍瘡膏,用藏葯和中藥搭配而成。你拿著試試,每天早晚兩次。記住哦,早晚兩次。」

我從查亞手裡接過膏藥,很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汽車啟動了,這次沒有再往回倒。看著漫天被風吹起的黃沙,我發現查亞需要人疼,需要人愛,而那個人不是英雄,也不是豪門子弟,那個人是我。

我不能只知道索取,而不知道付出。

「想追就追,晚了就來不及了。」

尼瑪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邊,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從他手裡拿過韁繩,然後騎上了馬背。

「駕!」

一聲鞭響,則旦撕裂了黃色的沙霧,狂奔而去。

用原始的交通工具追現代汽車,我知道有些荒謬。但我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

二十分鐘過去了,賓士在草原上的汽車終於被我趕上了,查亞從車內伸出了頭。

「黑人,你幹什麼?」

「不用緊張,我送你一程!」

「送我!」

從查亞臉上我看到了笑容,真正的笑容。也許,那就是幸福。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

奔跑中,我哼起了那首「卓瑪」。司機彷彿明白了什麼,竟然把車速降了下來。於是草原就出現了一抹奇怪的風景,一馬一車並排賓士在黃色的草原上,它們是那麼的不和諧,但又是那麼的默契。

回到所里,尼瑪足足看了我一分鐘,然後笑笑,搖著頭走進了辦公室。

在愛情的國度里,永遠沒有對錯,也沒有輸贏,更沒有該與不該!

卡當的冬天很長,長得讓人感覺不到春天;卡當的冬天很長,長得讓人感覺不到這世界還有春天。二月過去了,緊接著三月,然後是四月、五月,直到「青年節」過去,我才發現卡當有了些變化。草地開始長出了新芽,北風也不再那麼橫行無忌,變得乖順很多。

所里這個時候也傳來了好消息。地區給我們所里配發了一台警車,還從地區上招來了一個司機,同時擔任所里的協管。他叫安多旺堆,年紀只有十六歲,只念過小學,臉龐泛紅,一副憨實的樣子。

我問安多:「你最遠去過哪裡?」

安多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說道:

「拉薩。最遠我就到過拉薩。」

「那你想不想去內地?」

安多一個勁地點頭。

「想,我想去北京,想去故宮。我聽說故宮比我們布達拉宮還大。」

「我們布達拉宮已經很大了,那故宮得多大啊!」

安多望著湛藍的天空,他彷彿在自我想象。

「很大,很大……」

我雖然也沒去過故宮,但我至少可以通過多種渠道獲得故宮的信息。而安多呢,我怕他還不會上互聯網吧。

安多不會漢語,我和他交流全是藏語。雖然我的藏語不是很專業,但通過幾個月的耳濡目染,日常對話對於我來說已經沒了問題。

三個人的天空到底要比兩個人的天空絢爛。自從安多來到所里后,燒飯、掃地、喂馬這類粗活就被他搶了。我每次想幫忙,都遭到無情的拒絕,於是我只得和尼瑪沒事下下象棋,象棋是我教的尼瑪。所里的生活實在無趣,沒有電視,更別說電腦了,僅有的電器就是電話、電筒,這都是供電局乾的好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百天都是處在停電狀態。我不得不找來了中國最古老的競技遊戲。

「將軍!」

「馬後炮,沒救了。」

我的得意揚揚,換來的是尼瑪的愁眉苦臉。

「怎麼又是馬後炮?你是不是換子了?」

「怎麼可能,我什麼時候耍過賴?快點,『雪域』拿過來。」

尼瑪不得不掏出了嶄新的「雪域」。我毫不客氣地裝在了兜里。在卡當沒別的事可做的時候,抽一支「雪域」絕對是上選,迷離的煙霧總能把靈魂帶出很遠。

我不知道我已經贏了尼瑪多少包「雪域」,反正我抽的幾乎就是他提供的。我掌握的策略一般是六局三勝制,我贏三局,尼瑪贏兩局,然後和一局。好像這個贏率很小,但回數多了,數量就不一般了,同時還不至於讓尼瑪產生絕望,這就叫作「請君入甕」。其實這樣做我多少還是有些良心不安,但卡當的樂趣本來就不多,能找一個是一個,我也只有對不起老實的所長了。

「開飯了!」

廚房傳來了安多的聲音。我則一溜煙地出了房間,留下尼瑪,一副完全不甘的模樣。他肯定又在咬牙切齒地準備報仇。

番茄蛋湯,青椒肉絲,清炒小白菜,土豆片炒肉,這些全是我教給安多的小菜。無論從成色還是味道上,都已經超過我很多倍。

「安多,你這菜炒得越來越好吃了。」

尼瑪夾了滿滿的一筷子菜,剛才不服的表情在他臉上完全消失了。尼瑪還是善於轉移注意力的。

安多聽了尼瑪的誇獎,靦腆地笑道:

「哪裡,都是羽哥教得好。」

我教得好?我就帶安多下了一次廚房,是他自己無師自通。但把功勞歸功於我,我倒不好意思了。

吃到中途,尼瑪抬起頭對我說道:

「迦瑪村的索旺多吉家生了孩子。明天你去核實一下,把上戶手續辦了。」

「嗯。」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草草吃了早飯,我就騎著則旦向卡沙村走去。

約莫過了一小時,我來到了央松錯。和去年的寂寥有些不同,現在的湖邊已是青青草香。無名黃花孑立其間,引來了一隻又一隻的蝴蝶翩翩起舞。清澈的湖水倒映著遠處的雪山、飄散的白雲,毫無遺漏地描繪著岸邊的小草,就像一副魔鏡,把大自然分成了對等的兩半。這裡雖然沒有九寨溝的旖旎,但其明凈、淡雅是九寨溝、黃龍所不及的。站立在湖邊,滿眼全是如詩畫境,溫婉的陽光傾灑在身上,痒痒的,仿若在一座天然的浴場,接受著心靈的沐浴,任誰都不能去忽略這自然的溫情。

央松錯在當地的意思是「仙女的眼睛」,正如其意,只有仙女的眼眸才能如此超塵脫俗,清麗雅緻。可惜,查亞沒在這裡,她的舞姿永遠是央松錯的一道最美的風景線。缺了她,就像一幅水墨山水畫里缺了一名垂釣者,總少了些人間的味道。

辦好登記手續,從索旺多吉家往回走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經過查亞家門口的時候,剛好碰見阿媽從屋裡出來。她把我熱情地叫到家裡,泡上了甜茶。

「小羽!又下鄉辦事?」

在卡當待了半年,我已經愛上喝甜茶,尤其是阿媽泡的甜茶。甜茶也稱奶茶,將紅茶放入壺水中熬成深褐色,濾除茶渣,倒些開水稀釋;待清淡適中,再加入鮮奶、白糖以及少量的食鹽,在水壺中拌勻,出來后就是甜茶了。它的味道甜中帶香,回味感十足。

我滿滿地喝了一口甜茶,說道:

「是啊,索旺多吉家裡生了雙胞胎。我是下鄉辦戶口手續的。」

「雙胞胎,那可是好事啊。我前幾天看到拉珍的肚子那麼大,我就猜,肯定不止一個,沒想到,還被我猜著了。對了,今天天已經晚了,你也回不去了,要不就在我家住吧,明天再回去。」

「這……」

我還在猶豫,卻被阿媽打斷了。

「這什麼這,就這樣說定了。你好久沒吃阿媽給你做的飯了,今天得多吃點。」

「我還得馬上去趕牛羊入圈,你先在家裡休息吧,晚上我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阿媽說完,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門,我趕忙跟了上去。

「阿媽,我也和你一起去,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

阿媽對我笑了笑,點了點頭。

一個女人操持一個家的確是不容易,不說其他的瑣事,單是養好幾百頭牲畜就讓人夠頭痛了。牲畜畢竟不是人那麼容易交流,還好阿媽有「朵煞」。「朵煞」是那條藏獒,幾百頭牲畜的管家就是它。我和查亞母親到草場的時候,它大搖大擺地在羊群周圍巡視著。它高昂著頭,眼神凌厲,舉手投足間儼然就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看到我們的到來,它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和我親熱起來,看來它已經把我當成了熟人。

「我們『朵煞』今年已經十歲了,是查亞他父親在世時養的。查亞和格桑都長大了,他也老了,老了!」

阿媽語氣有些悲涼。她不像是在說藏獒,彷彿是在說自己,滄桑的容顏下,的確春華不再。

「阿媽,你一個人也挺不容易。不但要撫養格桑和查亞長大成人,而且還要餵養這麼多的牛羊。」

「生活嘛,就是這樣。但願菩薩保佑,她們都能開開心心地生活。」

我嘆了一口氣,頗有些深沉地說道:「開開心心地生活!看似簡單卻是最難!」

阿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說道:「小羽,怎麼沒聽你說起過你的家人?你家裡?」

我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不瞞阿媽,我母親已經過世了。我和父親的感情不是很好。我現在實際上就是一個人,所以,我很少提及家裡的人和事。」

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自己的家事。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能是阿媽慈祥的面容感染了我,我潛意識把她當成了親人。

「多可憐的孩子!」

阿媽摸了摸我的頭。她的手很粗糙,但落在頭上,流動的卻是一股暖流。

從草場回來,阿媽特意為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裡面不再只是羊肉和牛肉。值得一提的是足瑪米飯。它是藏族傳統宴席食品,用足瑪、大米、酥油熬制而成,足瑪是藏語,為青藏高原野生植物蕨麻的一種,俗稱「人蔘果」,形如花生仁,春秋可挖。足瑪米飯的味道油而不膩,香濃可口,一點也不遜於內地用豬油熬煮的糯米飯。

「小羽,怎麼樣,飯好吃嗎?」

我點了點頭,說道:「好吃,阿媽的手藝還是那麼棒。」

聽到我的肯定,阿媽滿意地笑了。

「好吃就行。以後要經常來家裡,阿媽專門給你做好吃的。」

「好,我一定。」

我又夾了一筷子的牛肉,放進了嘴裡。不是我貪吃,實在是安多做的菜跟阿媽一比,那就是天上地下。

「小羽,你說你和你父親關係不好,那是怎麼回事?」

「這……」

說到父親,我的心情就變得很複雜。他是我最親的人,卻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看來你有難處,阿媽就不問了。阿媽也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但我知道,親人永遠是親人,我們藏族人有句俗語,就算所有人放棄了你,最後一個陪在你身邊的一定是你的親人。你父親終要老去,他也需要人照顧。我想哪個人都不希望和自己兒女對立一輩子,你父親也一樣。」

聽了阿媽的話,我沉思良久,雖然不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但她的話還是在我心裡掀起了波瀾。的確,父親始終是父親,不管他怎麼對待我的母親,他還是我父親。這個事實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這就是我的悲哀,我沒辦法選擇我的出生。

晚上休息的時候,阿媽把我安排在了查亞的房間。查亞的房間和一般藏家女孩不同,房間里的陳設裝飾既沿襲了傳統的藏式風格,帶著明顯的宗教特徵,又有濃烈的現代感,充分體現了現代女孩的細膩、知性。這樣看起來很矛盾,但實質卻不然。可能是查亞將現代元素和宗教元素結合得很好,保守中帶著幾分開放,所以,她的房間帶給人的不是單一的感覺,而是一種兼容並蓄。房間里最醒目的是一張「唐卡」,寬闊的草原上,賓士著一匹黑色駿馬,駿馬上的人身著藍白色的藏袍。他背著身,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一種強烈的動感呼之欲出。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想,這應該就是查亞的父親。

唐卡是藏族文化中一種獨具特色的繪畫藝術形式,內容涉及藏族的歷史、政治、文化和社會等諸多領域。因為繪製原料都是天然配製,且工序複雜,對繪製者的技法要求相當高,所以極其珍貴。這幾年唐卡在市場上是風生水起,大有超過藏獒之勢。它的年代越久遠,其經濟價值越高,有的甚至可以拍出天價。

在唐卡前站立了一會兒,我把目光瞄向了書桌上的一個相冊。我打開相冊,裡面大多數是查亞的照片。一頁頁的過往,查亞呈現出來的永遠是最自然的笑容,她永遠是那麼的樂觀、純真。情緒是能傳染的,查亞的照片看多了,我也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在西藏這些年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我在西藏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