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4)

終章(4)

沈小姐已經在修勉殿前接受了勐海主人的收買,並且發誓鞍前馬後地效忠,這才得到了一塊「傳國玉璽」,然而沈小姐轉眼就背棄了誓言,帶着一個侍婢夜闖蕉林荒山。蕉林荒山的盡頭是般若修塔,是建文帝和兩個隨從修行的地方,那片芭蕉林子也因此成為除卻養馬河和廣掌泊之外,曼景蘭的第三大禁地。

但是沈小姐去般若修塔做什麼?她找建文帝又是做什麼?

那九幽派出餘下的所有守衛勇士去查這個沈家明珠的底細,除了那些流於表面廣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蹤之後,一直到跟着黔寧王回雲南之前,中間這五年時間的行蹤,居然絲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裏開始不安穩了,但他又覺得這個沈小姐既然是黔寧王帶回雲南的,來元江府這一趟也是黔寧王在背後的授意,也說不定。

這可就有意思了。

梨央說完之後,污水中的少女睜開眼睛,然後緩緩地抬頭看過來:「阿姆是你殺的?」

梨央沒想到她答非所問,反應了一下,愣愣地答道:「阿姆?沈小姐說得是那個小侍婢……」咧開嘴,梨央露出一抹笑,「那小侍婢的姿勢怎麼樣?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歡飛天神女的造像了,但當時那個小侍婢做不來結跏趺坐的姿勢,奴婢就只好打斷了她的腿,奴婢還想讓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狀態,扭斷她脖子的時候,特地從頸椎下面第三節下手——」

梨央的聲音輕柔,甚至還帶了點嬌羞,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頭骨頭太硬,脖子都折了,還沒咽氣。奴婢不想破壞美感,只好將蛇毒塗在那些分支蓮花的藤蔓上,磨尖了從她的肚子上插進她皮肉里,這樣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她的身子就涼了。」

一抹難以遏制的巨大悲愴讓她渾身發顫,朱明月只覺得五內俱焚,腦袋嗡嗡作響,耳際轟鳴。她將手攥起來,腫得如蓮藕的手合攏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膿瘡卻被擠破了,淌出血水。

阿姆,阿姆……

梨央後面絮絮叨叨又說了些什麼,朱明月已然完全聽不到,劇烈的暈眩一波一波襲來,她頭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恍惚間,似是聽到頭頂上「咔嚓」的一聲,然後軸承啟闔的巨響,緊接着,她就被一雙大手從腥臭的污水裏撈了出來。

「沈小姐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說說話,還沒說完你就要暈了。真是,奴婢還有很多話沒問你呢……」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然後是持續三天的高燒。

朱明月的身體滾燙得猶如一個大火爐,臉頰泛著病態的紅暈,雙目緊閉,嘴唇咬合,整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床榻上。幾撥的巫醫來問診,開了很多藥方,熬好的湯藥灌不進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開她的嘴,又將葯汁往鼻子裏灌。折騰了兩天兩夜,高燒始終不退,人也沒醒,最後巫醫們都束手無策,再燒下去也就該準備後事了。

烏圖賞來了又走,從最初的不耐煩,到焦急,再到失望,這樣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燒了。安排的兩個侍婢衣不解帶地在榻邊守着,給她換巾帕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她額頭不那麼燙,呼吸也漸漸變得沉穩,都驚喜地直掉眼淚。

「好了好了,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過來了!」

「別吵着她,還沒醒呢!」

「反正是不燒了,你在這兒看着,我去稟告烏圖賞管事!」

綠衫子侍婢說罷,提着裙子就跑出去報信兒了。留下來的那個侍婢雙手合十,朝着頭頂一直念「佛祖保佑」。

朱明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夢見了她的第一個死士,那是個婉約素雅的女子,名喚珍寧,比她大很多,有着長姐般的溫柔和體貼。有一次宮裏面抄檢各大殿,宮正司查抄到了東宮側殿耳房中奴婢處,一概箱物皆要抄檢。宮規嚴苛,凡內廷女官、宮娥等,均不得結交外臣。宮嬪女謁私通外臣,或私通書信,或納其賄賂者,一律要受其謫罪,重則致死。

當時她年方九歲,剛剛進宮,身上留着爹爹給她的幾封信函,在宮正司的人進屋之前,她正驚慌地拿着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寧一下子衝過來,將那信函撕碎了,然後就往嘴裏塞。宮正司管着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驕橫跋扈慣了,一個女史跨進門檻,見狀,不由分說就操著戒棍狠狠打過去。那一下打在珍寧的肚子上,珍寧顧不上躲閃,只抓着信函碎紙一刻不停地吞咽。女史斥罵着,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寧的下體見了血,鮮血順着兩腿淌下來,暈濕了她的褻褲,她還在拼了命地往嘴裏吞。

後來她才知道,珍寧有孕了,是西華門一個羽林衛的。

晨曦時,珍寧站在妝鏡前給她梳頭,檀木香氣還殘留在她的手指間。珍寧倒下的時候,用手捂著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雙手上沾滿了血。

珍寧跟她說:別怕,奴婢會一直保護你。

珍寧跟她說:咱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宮正司沒搜到什麼東西,卻誤打誤撞地查出一個犯宮規的,幾個女官很高興,讓奴婢將珍寧的屍體卷在一張破草席里,抬至西華門外的凈樂堂焚燒。凈樂堂有東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錯的宮娥死後都要被燒了葬在那裏。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嬌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變得沉靜,變得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點過頭事、說半句過頭話。後來她陸續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們身上尋找珍寧的影子,她漸漸忘記了珍寧。深宮的時光艱辛而寂寞,她跟她們相依為命,也跟她們學了很多東西:機關解鎖、華容道、九宮格、弈棋、煮茶、香道……

她記得有一個叫寶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讓人見之忘俗。

寶珠很愛惜自己的顏容,喜歡採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寶珠教她調香、制香,教她博弈之術,兩人時常在黑白子的棋盤中苦中作樂。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爺忌日,在北平戍邊的燕王稱病未出,同時派遣三個兒子來京祭奠。那時的建文帝已經有心削藩,欲將三人扣押為質子。

寶珠懷揣著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時正一刻宮門下鑰,一個提鈴的宮婢發現了她。寶珠順着宮牆往前跑,慌不擇路,一下子迎面撞見了巡城的羽林衛,火光照亮了她美麗的面容,寶珠還來不及拿出腰牌,就被為首的一個羽林衛掄過來的火把燒到了臉。

寶珠捂著臉,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衛一腳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提起來,寶珠的臉被燒焦了,整張麵皮都爛了,雙頰很快就起了雞蛋大的水泡,她半邊頭髮也被燎燒了,腦袋焦煳一片,像個惡鬼。

寶珠跟她說:今年的桂花長得好,奴婢要摘下來做香脂敷面。

寶珠跟她說:這些棋子奴婢要揣著,等奴婢回來,用它們殺你個片甲不留。

後來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鈴的侍婢與寶珠有過爭執,她對寶珠懷恨在心。當時那個羽林衛拿起火把要照亮,那個侍婢在後面狠狠推了寶珠一下,寶珠整個人就撲向了羽林衛手中的火把。

毀了臉的宮婢不能再留在宮裏,沒有診治、沒有湯藥,隔日就要被趕出宮去。寶珠被抬回來,人事不省,當夜發起了高燒,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沒了。

要有多少苦難才能讓人心如頑石?從那時起,朱明月不再與人對弈,不再與身邊的死士親近。她逐漸習慣了冷酷的廝殺和欺詐,習慣了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習慣了放棄別人以及被別人放棄。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開滿的時候,她會想起一個桂花樹下的嬌俏少女,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卻仍嘟著嘴、踮着腳尖採摘花瓣的樣子。

宮中五年的策應,數不清的人來到她身邊,又以各種原因消失,曾經那些行事敗露的、被刑訊逼供的細作們,都以為最終留下來的那一個,一定是刀槍不入、視死如歸,卻不知她其實很怕死,更怕疼,而她無法承受失敗的後果。

她不能犯錯,她的每一個失誤,都可能讓身邊的人陷入危難;她的每一個疏漏,都有可能讓那些保護她的人悲慘地死去。

珍寧、寶珠……還有無數為了她死去的人,她們的音容笑貌,點點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閃過。還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寶藍色的高腰長裙,俏麗討喜,站在不遠處沖着她笑。

朱明月睜開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簾幔遮擋下,透出木質細膩的光,朦朦朧朧;兩側是輕薄的帳子半遮半掩,外深內淺,光線打在上面一團月影兒似的撩人。寬敞雅緻的香閨里,一張紫檀圓桌正對着北窗前的羅漢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間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羅漢床上還坐着一個男子,鬍子拉碴滿臉憔悴,用胳膊拄著雲腿炕桌假寐。

是沈明琪。

朱明月動了動,渾身的傷痕是難以名狀的痛楚,疼得她想發出呻吟,四肢更是沒有一點力氣。她身上很明顯被清洗過了,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都是乾淨的,穿着嶄新的內衫,躺在乾淨舒適的床榻上,蓋着乾淨的被衾,雙手也被包紮得嚴嚴實實。

她抬起眼皮,這才發現在床頭還站着一個人。一張皮膚黝黑的臉,下顎長著鬍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壯,卻穿着一件荷葉鑲滾的淺粉色裙衫,腰間墜滿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嬌憨,正居高臨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沒回答,倒是這聲音驚動了在中廳羅漢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頭看過來,看到裏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從羅漢床上站起來走到閣內,「珠兒,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嚇死我了!」

沈明琪連珠炮似的說完,眼圈都紅了,哽咽道:「你餓不餓,我這就讓人給你準備些吃的……」

「水……」她啞著嗓子道。

沈明琪趕緊去紫檀圓桌前拿水壺,往茶盞里倒得滿滿的,端著茶盞走到床榻邊,這才發現朱明月還躺着,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一個伺候的侍婢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朱明月坐起來,接過沈明琪手裏的茶盞,將盞口送到朱明月嘴邊。

她連喝了三盞,還是覺得渴,抿了抿乾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說,「煩勞再倒些來。」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來越紅,鼻翼酸澀地道:「珠兒,都是兄長沒用,讓你受了大苦。」

梨央讓出床頭的位置,站在螺鈿髹漆格子櫃前,隨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瑩的琉璃擺件,聞言,嬌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裏浸泡了一天半,頭頂上還有不諳事的奴僕隨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來蹭去的……嘖嘖,換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頭自盡了。」

梨央的話喚起了朱明月最不願回想的一段記憶,她只覺得臟腑內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邊就吐了出來。連着四日沒進食,只靠着補藥吊著,這下連膽汁都嘔出來,劇烈地咳嗽,鼻涕眼淚橫流。

沈明琪瘋了,只感覺一團暴怒的火焰在心裏燃燒,這個書生模樣的柔弱男子,操起圓桌上的瓷壺,整個人撲上去就要跟梨央拚命。

梨央卻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領,同時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壺「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雞子似的,將沈明琪整個拎起來,雙腳離地,不停地蹬踹。

「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惡婆娘!你放開我,我要跟你拼了!」這或許是沈明琪對女子能說出的最惡毒的話,他憋紅了臉,怒不可遏。

梨央咂嘴道:「就沈當家這兩下子,還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沒個輕重,一不小心將沈當家的胳膊腿兒掰折了,到時候九老爺怪罪下來,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沈明琪屈辱而憤怒地說道:「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梨央不但不生氣,反而面含嬌笑,道:「這可有些困難。沈當家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其他方法,置奴婢於死地……」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心中滿滿都是怒火,也沒顧上問。

梨央卻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張儒雅清秀的臉,飽含羞澀地說道:「奴婢更喜歡芙蓉帳中,醉生夢死……」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又羞憤欲死,道:「你、你……身為女子居然說出這種話!簡直是……不知羞恥!」

朱明月渾身疲憊,只感到頭腦沉沉,她聽見梨央好像又說了些什麼,沈明琪想要大聲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漲紅著臉低吼著斥責。朱明月睏倦地闔上眼睛,不久,就又進入了黑沉的睡夢中。

等她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閣內只有一個沈明琪,一臉委頓地坐在圓桌前。

「珠兒,你醒了。」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乾燥,眼底血絲滿滿,臉色蠟黃。顯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過。他從圓桌前站起來,腳底下晃了晃,然後道:「喝點粥吧,我給你盛,剛剛熱過一遍,還很燙。」

舂得稀爛的米,熬完格外軟嫩,裏面調了雪脂蓮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兩刻鐘后,又喝了葯,半卧在床榻上,這才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

「我並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對嗎?」

擁著被衾,她輕輕地問道。

沈明琪正在圓桌前收拾碗碟,聞言手一哆嗦,裝栗子的高足盤盞沒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聞聲趕緊進來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一直都沒說話。

少女正對着他,臉頰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顯得一雙眼睛更大了,「你不說話,我是不是可以當你是默認了?」

沈明琪眼底浮着一抹複雜,複雜而悲涼,「你不是珠兒嗎?那你是誰?珠兒又在哪兒……」他搖頭,像是喃喃自語道,「不,你是珠兒,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爺怎麼會把你帶回來……」

一連串的自問自答,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事實上這也正是朱明月想問的,別說她與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離開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時間,足以將她改變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現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絕不會有任何瑕疵。

但是這連黔寧王都篤信的「事實」,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綻在哪裏?

「如果你沒有懷疑我身份的真實性,不會在來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烏珂賭坊,給那些留守在曼景蘭的沈家商社的人下達命令,讓他們或者他們中的某些人離開勐海,去外面繼續尋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頓了頓,又道:「你不用問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蹤的。我只想知道一點,你是怎麼確定,我並非真正的沈明珠?」

沈明琪去了烏珂賭坊的事,朱明月在隨後就知道了。她還知道,鳳於緋越過她拿着沈明琪給他的信物獨自一人去找那個叫赤次的人,讓赤次安排他離開——這件事會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鳳於緋在烏珂賭坊跟赤次說明來意的時候,恰好被後腳趕到的沈明琪聽見了。

一面是對朱明月的身份產生質疑,甚至可以說是洞穿,一面又對其照顧有加、傾心相互,甚至還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脅迫不得不答應他提出的條件——直到現在朱明月的人還待在曼景蘭,就說明瀾滄已經放棄她了。一枚棄子卻活了下來,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會死在水牢。

沈明琪的這些行為,很奇怪。

朱明月說罷,沈明琪抬起頭來,道:「珠兒生下來小臂上就有一塊淺青色的胎記,梅花形狀……你、你能不能讓我看看……」

男子掙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裏,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記自然也能夠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這句話已經很明顯了,尤其一個「沈公子」的稱呼,等於是她親口告訴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實。

沈明琪渾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說道:「你不是珠兒、你真的不是珠兒……」

朱明月道:「說起來,我們只有數面之緣,從最初你一心認定我是你妹妹,到後來,直截了當單方面地否決。我猜,這箇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關,或者說是跟她當年的走失有關?」

沈明琪張了張嘴,表情變得有些痛苦。

朱明月繼續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卻依舊如故,甚至願意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誠——沈公子這種矛盾的行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釋成,對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當成沈明珠的影子,對我好,就覺得是對沈明珠好,是對她的變相補償。但是為什麼?莫非……沈公子曾經對沈明珠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或者,當年是沈公子的責任才使沈明珠失蹤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親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蹤?」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結下了深深的心結,也使得朱明月與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對沈明琪的態度,就是她的破綻。

聞言沈明琪的臉色大變,猛地抬頭看她,臉上是悲痛欲絕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說……」

朱明月看到他這副面容,覺得自己應該是猜得八九不離十,輕輕嘆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個原因,我不關心也沒有立場深究,我只想說——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珠兒在你們手裏?你是……姚廣孝那賊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緊了雙拳,臉色蒼白失神地看她,「為什麼?難道珠兒她這些年一直都在你們那兒?她過得好嗎?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我見她?怎麼樣才能讓我見到她,讓她回家……」

說到後來,沈明琪已經站了起來,語調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這些問題我都無法回答你,我能告訴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後過得好,如果你還想見到她,必須對我開誠佈公。」

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很多事都無法遮掩了。

一直以來朱明月始終都沒問過:

死士岩吉跟她說過,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賈,都被關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邊,緊挨着勐海兩大禁地之一的養馬河。然而鳳於緋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見沈明琪的時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邊的屋舍。

一個被擄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這麼優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說,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當家,還有一位很特殊也相當尊貴的客人。

那個客人是誰?

還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經過北鼓樓時,廊廡的盡頭一閃而過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張臉,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認識的一個人非常像:沐晟身邊的那個傳信官,阿普居木。

什麼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會出現在曼景蘭?

或者換一種問法:什麼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寧王親臨?

從她離開元江府,過去兩個多月,其間發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從東川府來元江的整個過程,她在瀾滄土司府里的種種作為,她來到曼景蘭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幾乎是步步盤算,過關斬將一般驚心。這段時間內,沐晟都在做什麼?

照理說,他應該在東川府等著迎接遠道而來的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然後整肅軍備,領着大軍一路朝着勐海這邊開拔,緊接着就是一觸即發的大戰。在這其中,對沿途糧草輜重的安排、途經府、州、縣的安撫與調度,還有各大衛所將士的馳援與整編……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親力親為,中軍大帳中更需要他去坐鎮統帥。

所以,她從沒想過會在元江府的任何一處地方遇見他,更沒料到會有危難關頭不期而遇的機會——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都發生了,她有很多話想問他,想跟他說,兩人見面的時機卻正處在危險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緊張萬分的情況下趕路,而後,又在進退兩難的關頭以身犯險,再然後,兩人齊齊掉下懸崖,險些死在蝙蝠洞裏……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兩個人待在石窟中養傷,朱明月面對着渾身重傷、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沒有那個凸出來的殘壁,如果布施高僧沒有出現,或是他不懂醫術也沒有草藥,他們兩個會是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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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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