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桉番外 藍水

陳桉番外 藍水

正坐在餐廳等待的時候,女朋友發來短訊,說要分手。

女朋友什麼都好,溫柔得體,美麗優雅。他們談得來,性情相當,甚至已經商量要買房子。

然而昨天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談崩了。

記得就在談到房子的時候,女友突然扭捏起來。陳桉知道對方家裏條件並不很好,父母生病,勉強做着小買賣。女友自己一個人打拚到現在,家裏目前還有着很重的負擔。

正要開口寬慰她不必擔心,對方卻在這一刻自尊心發作。

「現在我可能手頭不寬裕,我爸媽生意要錢周轉。我也不想欠着你,房子你寫自己的名字,我不佔分毫。」

那張倔強的臉倒是值得欣賞,然而陳桉突然間興味索然。

陳桉番外也許因為對方到底還是和自己劃分界限,涇渭分明。

也許因為對方面對自己仍然保持着虛榮心和硬撐面子的謊言。

也許什麼都不因為。

只因為她說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看來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兩年的感情畫上句號,在這個平淡無奇的12月。陳桉並沒覺得多可惜。或者說,他為自己不感到可惜而可惜。

很快手機又振動了一下。

這次是余周周。

「我到門口了,你在哪裏?」

兩天前,余周周因為參加五校聯合的學生論壇,第一次來到上海。許久不聯繫了,陳桉提出請她吃飯,順便去金茂看夜景。

越夜越美麗的上海。

窗外是上海流光溢彩的夜,彷彿抖落一地星光。車燈連成溫暖璀璨的河流,載着這個城市的血脈緩緩涌動。

「有男朋友了嗎?」他促狹地眨眨眼。

「有,」余周周倒是很坦白,「他和我一起來的。不過因為他不認識你,我覺得大家說話不方便,就沒有讓他過來。」

「都去哪兒玩了?」

「安排很緊張,沒太多自由活動的時間。每次出行都是交通自理,一大早去擠地鐵,都快擠成遺像了。」

陳桉啞然失笑。

「但是林楊特別喜歡擠地鐵,他說地鐵暖和熱鬧。」

陳桉知道這個林楊一定就是余周周的小男友。他端詳著對面女孩假裝生氣的樣子,笑起來:「其實就是想要和你擠在一起吧?」

余周周愣了愣:「你怎麼越老越猥瑣?」

陳桉臉色發青地轉過頭:「……這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開過玩笑的兩個人突然一同陷入了沉默,在一個熱鬧活潑的玩笑過後。他們沉默的姿態驚人地相似,彷彿打上了同樣的水印。

「很久之前我就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來上海,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這裏實在有些遠。」

陳桉伸出手,五指展開,將掌紋輕輕印在玻璃上。

「可能因為這裏不下雪吧。」

說來神奇,剛剛說完這句話不久,美麗的橙色射燈映照下,細碎的雪紛紛揚揚飄下來。

陳桉愣住了。記得來的路上,他雙手插兜,抬頭望向這裏的天空。和記憶中的家鄉一樣是壓抑的灰色頂棚,然而無論如何,上海的寒氣還是不足以醞釀出一場雪。

現在竟然說下就下。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側過臉看到了余周周專註的眼神。

「陳桉你記不記得,每到大雪天,我們背着琴去排練的時候,都會特別狼狽?」

他沒講話,記憶卻如雲翻湧起來。

時至今日,陳桉仍然會時不時夢見家裏的那個大雪天。外公背着小提琴,右手緊緊牽着他,冒着北城12月份的寒風,顫顫巍巍地橫穿結了厚厚一層冰的小馬路。

夢境就停在這裏,馬路寬得彷彿這一生都走不過去。

那一年陳桉四年級,正在準備全國琴童冬令營大賽,老師通知他父親,小提琴課將會由每周一節增加到兩節。原本每周六中午他都會去外公外婆家,現在時間被臨時陳桉番外加課擠佔了。父親正好趁此機會告訴陳桉:「什麼時候比賽結束有時間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時候,陳桉揚起頭認真地注視着自己的父親,那張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龐面無表情。他動了動嘴唇,心裏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議都會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無縫的借口搪塞過去。

所以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下頭,說:「好的。」

男人抬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陳桉雖然偏開了頭卻沒能夠躲開,然而這種躲避的舉動讓那隻撫在自己頭頂的手放了下來,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的玻璃花瓶,朝着牆角狠狠地砸了過去。

清脆的響聲伴隨着爺爺奶奶的驚呼,家裏的人紛紛從各個房間湧出來想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時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擁向客廳。陳桉的父親面色平靜,眼角眉梢都沒有剛剛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下身,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陳桉耳邊說:「要不是你和我長得像,我肯定……」

話並沒說完。然而那句話背後的含意暴露在句子殘破的斷截面上,讓陳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父子倆非常有默契地迅速撤離了客廳。陳桉面無表情地趕在保姆出現之前躲進了自己房間里,背靠着白色的木門,緩緩地坐了下去。

父愛也是有條件的。

這間漂亮的房子,那個事業有成的父親,陳家小少爺的身份——陳桉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一個讓自己自然地親近和愛上這一切的機會。而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其實他們也不愛他。

如果不是這張寫着血緣兩個字的臉。

周六的那天,司機將陳桉送到少年宮門口。陳桉下車前笑着對李叔叔說:「我們下午要連排很久,不像平時四十分鐘就結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結束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再回來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門后看到車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陳桉戴上帽子,推開少年宮厚重的鐵門重新走進雪中。

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坐進去,用變聲期有些沙啞的嗓音說:「叔叔,麻煩去弄成路,靠近鐵路局文化宮的那一側。」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裏面,公用廚房在一樓。廁所也是公用的樓外旱廁,夏天時候惡臭熏天,冬天的時候則格外不方便,常常聽說誰家的小孩子踩在結冰的踏板上面一不留神就差點兒跌進去。

每次陳桉來外公外婆家,總是會使勁憋著,無論如何都不敢上廁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搖搖欲墜的公廁就立刻作罷——當然,即使他願意留下,自己的父親和奶奶也是不會同意的。

在院外車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陳桉每次只能待一小會兒,所以每次過來的時候都會注意保持昂揚明快的精神狀態,用活力充沛的聲音講著又一個星期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當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讓他們聽了會格外驕傲和愉悅的好事情。道別的時候,也一定會用最活潑的語氣大聲說:「我下周再過來,得回家練琴了,下午還有課。你們別出門送我了,小心點兒,我很快就再過來啦!」

陳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樣燦爛的笑臉和甜膩的嗓音,讓他在木門關閉的一瞬間打了個寒戰,隨即便有些心酸。

這樣他們誰都不用面對這仿若探監的局促的見面機會,他也不需要掛心下一周再過來的時候,兩個老人看起來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脫離童音,一點點顯現出父親的面龐輪廓。

而他們,在一點點死去。

陳桉背着小提琴,仰面望着雪中安靜的紅磚房子。三樓外公外婆的陽台還掛着一兜凍豆腐和凍柿子,每次他過來,外婆都會提前把一個柿子拿進屋子裏面化凍,等他進屋之後就可以用小勺子挖著吃了,甜甜的,澀澀的,爸爸的那棟大房子裏面永遠吃陳桉番外不到。

他抬頭看向鉛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鵝毛雪片從虛無中來,一眨眼就變得那麼大,溫柔地打着旋兒飄下來,緩緩覆蓋住陳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剛剛踏進一樓,就聽見三樓木門「嘎吱嘎吱」開門的聲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兩個耳背的老人要多麼屏氣凝神,才能聽見他邁進樓道裏面的第一聲腳步?

「桉桉來了?」

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陳桉調動起身體里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氣的力量,綻放出一個活潑快樂的笑容:「嗯,來啦!」

然而陳桉實在不大善於在外公面前撒謊。彙報本周學習生活情況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課的事情說漏了嘴。外婆正在給他把柿子挖成小塊,聞聲趕緊站起來:「這可不行,學琴是要緊事,想看我們倆,以後有的是時間,等比賽完了再過來!」

外公嚴肅起來,無論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宮學琴。陳桉無奈穿好大衣,剛低頭去尋找自己的小提琴,發現已經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來。」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麼辦?外公給你背着。」

陳桉定定地看着正佝僂著背穿鞋的外公,還想要說點兒什麼,突然有點兒哽咽。

公交車上沒有人讓座,陳桉被擠在兩個高個子男人的胸口,差點兒沒憋死,卻還要踮着腳時時注意外公的情況。外公已經把小提琴寶貝似的護在了懷裏,另一隻手勉強抓着冰涼的扶手,隨着起步和剎車晃來晃去。

「你說你,坐自己家的車暖暖和和地去上課多好,偏要折騰一趟,跟着我遭這種罪,」

下車后外公緊緊牽着他,「看着點兒腳底下,這雪都來不及清,被來來往往的車軋實了,就都變成冰了,滑得很,別摔著。」

然而從行人路下台階的時候,陳桉還是被旁邊急匆匆擠過去的一個大叔撞了一下,整個人向後仰倒過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邊停在原地的計程車的倒車鏡,好不容易兩個人才重新站穩。

「喂喂,長眼睛沒有啊,你那手扶哪兒呢?這是隨便碰的地方嗎?」

計程車司機這時候已經搖下車窗面色發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擺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車鏡,開合了幾下,重新瞪過來:「軸承碰折了,您看着辦吧,使那麼大勁兒,這玩意兒金貴得很,能受得住嗎?!」

外公有些慌亂,他下意識要去查看對方的倒車鏡,伸過去的手就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

「幹嗎呢,說你碰壞了,還碰?沒完啊?!看着給錢吧,別廢話了。」

陳桉漲紅了臉:「胡扯什麼?這個倒車鏡本來就是能轉動合上的,你那個東西哪兒壞了?張口就想訛錢,你太過分了點兒吧?」

司機聞聲臉上的橫肉都抖起來了,他索性打開車門站了出來,指著陳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媽再給我吱一聲?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連忙將陳桉護在背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憤,喘氣有些困難:「別為難孩子,你這個多少錢,我賠你。」

司機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我也不跟你過不去,你就給元吧。我當認倒霉了,自己再貼點兒錢修得了。」

陳桉氣急,都快報廢的破夏利,倒車鏡居然訛詐元。他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涌,一句「你他媽的」馬上就要衝出口了,平時經常聽到班裏一些男同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體會到這句話的暢快。

沒想到外公竟然輕輕拉開領口,露出裏面的破舊赭色毛衣,蒼老的聲音平靜地說:「師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錢人,你訛那麼多我也沒有。要不是急着領孩子去上課,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讓他們看看這個倒車鏡到底壞沒壞,需不需要賠元錢,嗯?」

司機和陳桉都愣住了。

陳桉番外陳桉低下頭,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蓋了滿滿一層,好像要無聲無息地埋葬他。

最後外公掏出了50元,司機罵罵咧咧地回到了駕駛室坐着。陳桉被外公牽着過馬路,抬起頭,少年宮白色的圓頂就在眼前。

外公從身上摘下小提琴,掛在陳桉肩頭,幫他拍掉肩頭和帽子上的積雪。

「我知道你覺得外公窩囊。我怕你受傷,咱們也不值得跟那種人慪氣。我早說過,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車,也省得遭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氣,必須要有底氣。你外婆和我都是沒底氣的人,養個女兒也不聽我們的話,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也認了。

桉桉,以後不許撒謊了,好好學琴,好好讀書,別跟我似的,也別學你媽媽那麼……

那麼任性,好不好?」

陳桉默不作聲,他感覺眼淚開始打轉,於是拚命眨眼,將蓄積的淚水打散,讓它們無法掉下來。

「外公覺得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說這些。再不跟你說,就怕以後沒機會了。

以後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確天天盼著星期六你能過來,但是我們也知道,你跟我們接觸得越少越好。還好你爸新娶的那位……聽說對你不錯。你老來看我們,肯定老是讓他想起你媽媽,我怕他一生氣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麼樣,他是你爸,你好好聽他的話,他都是為你好……」

外公的話越說越亂,陳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黏着的雪花隨之上下翻飛,好像冬天裏不死的蝴蝶。

「小李說,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宮待了一下午?」

飯桌上,陳桉父親一邊夾菜一邊貌似無意地問。

「嗯,在金老師旁邊的琴房練琴來着,他有空了就過來給我指導幾下。」

陳桉說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飯桌。

「我吃完了。」

「你還好嗎?」

「想起點兒以前的事情。」陳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會追問。他朝她笑笑想要說點兒別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襯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塊小紅布,再仔細看看,赫然發現其實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靜,78歲,也算是高壽了,我們都沒有太難過。」

「如果我沒記錯,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對吧?」

余周周點點頭。

「其實,我覺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徹底脫離了時間的束縛,完全活在美好的回憶里。那也許是人類唯一能夠戰勝時間的途徑。」陳桉輕笑着拍拍周周的肩膀,「其實很幸福,不必難過。」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陳桉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樓倒馬桶的時候中風發作,直接滾下樓梯,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搶救的可能了。

陳桉從一家醫院趕往另一家醫院,甚至都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一個新生命到來,一個腐朽的生命離開,生活就靠着這樣循環不息的迎來送往維持着精妙的平衡。

他們迎來,陳桉獨自送往。

五年級的孩子,那點兒正在發育的體力用來對抗死後速朽的僵硬,還是顯得有些稀薄。陳桉就在人來人往的小醫院走廊角落,勉力給外公換上壽衣,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一樣的咸。

甚至到了最後,那具因為死後面部僵硬而改變了相貌的屍體,看起來是那樣陌生。

陳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過是大腦空白的狀態下機械地完成一項艱難的任務而已。

醫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同情和憐惜中混雜着疑惑不解。在護士將外公推向陳桉番外太平間的前一刻,陳桉突然想起了頂頂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書包前後左右翻找了半天,終於湊齊了50元錢。

然後輕輕地塞進外公那件廉價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誰敢說你窩囊。

陳桉在心裏輕輕地道別,努力地眨眨眼。

陳桉外公燒頭七的那天是周六,陳桉假借迎接上門推拿的醫師的名義跑下樓,用小賣部買來的簡易打火機將口袋中揣著的幾張寫着「一億元」的白紙點着,象徵性地燒給了外公。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心裏沒有一絲悲傷,反而有種荒謬的喜悅。

關於媽媽那一邊的一切事情,都必須悄無聲息,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陳桉的繼母至今不知道當年陳桉的媽媽為什麼會去世,當然至少是表面上渾然不知。陳桉能夠有機會在每周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親好面子這一點——既然一切如他對新妻子所說的一樣,那麼孩子為什麼不能去看看自己的親外公?

他跟着媽媽和Dominic(多明尼克)度過的短短一年,彷彿燃盡了自己身體中所有屬於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歲月正燒得紅火滾燙的時候,被兜頭狠狠澆了一盆冷水,激烈掙扎的白氣下,陳桉用最快的時間冷卻下來,才發現自己原來硬得像鋼鐵。

「外公,不管怎麼樣,這是假錢,你花的時候小心點兒。」

他對着積雪中那幾片邊緣帶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輕聲說,呼出的白氣一下子模糊了視線。陳桉突然間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個12歲的少年所無法描述清楚,更難以尋找到解脫之道的憤懣不滿。

抬起頭,遠方終於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那個正夢遊般對着空氣講話的小姑娘,被媽媽拍頭喚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

「你叫什麼名字?」他親切地蹲下身問她。

「余周周。」

「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年問我藍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驚訝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彎彎,儼然還是當年的小模樣。

當年。

那個白白凈凈的小姑娘認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會用藍水去救人,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嗎?」

陳桉那句敷衍的「當然啦」突然卡在喉嚨中。

他第一次收斂了自己淡漠無謂的態度,非常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他手中真的有這樣一塊藍寶石,他會去救誰?媽媽?Dominic?外公?或者,父親?

又是這樣的大雪天。他輕輕嘆了口氣。

「不會。」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認真對待一個小娃娃。

也許是因為,在小姑娘隨着做推拿的媽媽到達之前,陳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閑話中,拼湊出了關於這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的父親的傳言。

當然,要費力剔除掉許多刺耳的幸災樂禍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兩個姓氏的結合,最普通不過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陳桉,愛情開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樹。

他們一時衝動,他們別有用心,當年犯的錯誤就明晃晃掛在這些還未開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滅。

「我會。」

沒想到,小娃娃斬釘截鐵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如果我愛他,就會。不愛,就不會。」

陳桉番外陳桉有些訝然。一個這樣小的孩子,滿口愛不愛的,一看就是電視看多了。

然而他懂得,懂得孩童心中那種最為簡單的是非觀,不過就是因為能從自以為正義的一方得到關愛。因為你對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媽媽和Dominic死的時候哭得像個小瘋子,讓本來就見不得人的事情差點兒被掀翻在枱面上。即使現在他知道,哪怕是出於孝道和追求真愛,母親為了給外公治病,沖着父親的錢財而結婚,之後又帶着陳桉和Dominic私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一切都只能被譴責,連最後的車禍都是「蒼天有眼」——姦夫淫婦死於非命,無辜的孩子毫髮無傷。

你最愛的人,他們都不是「好人」,或死於非命,或蝸居於陋室孤獨終老苟延殘喘,總之都應了「惡有惡報」,偏偏你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和道德天平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忙,陳桉獨自一人熬了過來。想哭的時候不該哭,不想笑的時候卻要笑,應該愛的人無法親近,不該愛的人卻在臨睡前拚命想念。他自己回頭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終與命運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練就了一顆波瀾不驚的心,在過早的年紀。

他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好歹還是陳家的寶貝孫子,聰明,優秀,多才多藝,惹人喜愛?

至少要好過那個需要大雪天和媽媽跋涉半個城市討生活的小女孩。

但是真的會很好嗎?陳桉環視這個被很多同學羨慕的豪華的家,突然因為自己的那句「不會」而感到深深的難過。

他在六歲的時候,也會願意用藍水去救活那兩個人的吧——陳桉在心裏默默祈禱,祈禱那個消失在大雪盡頭的小姑娘,即使背負着上一代人的錯誤,掙扎前行,也不要和自己一樣,在12歲的尾巴,已經沒有想要拼盡全力保護的人。

他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愛他。

他家裏有錢,自己也不笨,資質優良,沒有任何壓力,繼母也順利地生下一個兒子,轉移關注,繼承期望。

他知道父親對他也沒什麼感情,留着他,只是因為那句「要不是你和我長得像」。

畢竟是自己的血脈。

陳桉幼年最恐懼的時候,曾經盯着鏡子擔心自己一夜間長出一頭和Dominic一樣的金髮,後來也就漸漸無所謂了。

什麼都無所謂。

「那你呢?還是不會放棄嗎?」

陳桉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

是不會放棄,還是沒有可以為之放棄藍水的人呢?

「不過,直到現在,我的答案仍然是,我會為了愛的人放棄藍水。」余周周溫柔地笑了笑,「比如大舅和舅媽啦、林楊啦……你啦。」

最後一句話有一點點猶豫,可是出聲的那一刻,仍然是坦然的。

這個女孩子一直這樣坦然堅定,比年少時候更加平和快樂。

平安長大。

陳桉不是不動容。

他想,至少在這一點上,一切還是如願以償。

其實,他騙了她很多。

他騙她說自己沒有學過奧數,沒有上過師大附中,他給她編造了一個主角的遊戲,一切的一切,並不是如余周周所想的那樣為了將她變成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不要變成他。

一頓飯平平靜靜吃完,雪越下越大,卻絲毫沒有遮掩住地上的星光。

「上次……上次你提到的女朋友……」余周周停頓了一下,似乎理清了思路,「你已經二十九歲了吧?你和她有結婚的打算嗎?」

他回手輕輕拍拍她的頭:「連你都開始關心這種問題了啊。」

陳桉番外「你一直都沒有女朋友,這次終於有了一個,都兩年了,你也這個年紀了,我很自然地就覺得你要結婚了嘛。」余周周說這些的時候,眼睛沒有看陳桉,語氣仍然有一點點不自然。

「我一直都沒有女朋友?」陳桉笑起來,「你調查過我?」

「你當年的大學同學現在做了我們這一屆的輔導員,我打聽一些事情……又……

又不犯法……」

他再次親昵地揉揉她的頭髮:「嗯,對,不犯法。」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分手很正常。其實……其實就是覺得戀愛的時候,人的心裏不是空落落的。嘗試了一下,果然如此,不過時間一長,那種所謂的熱情一過去,就比以前還空。就和吸毒似的。」

陳桉說完自己先愣住了,側過臉,看到余周周也睜大了眼睛,十二分認真地看着他。

似乎一不小心踏入他的內心。

「我說了我是凡人,別用神仙墮落的眼神看我,」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個樣子。

從六七歲到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他已經,很努力了。

至少,終於有一天,他能夠輕輕鬆鬆地對一個人說,我就是這個樣子。

他從北方追尋到不下雪的上海,一直想要找到的東西,也許這輩子都無法尋得。

「也沒什麼。你知道,分手只是因為,我突然間發現,大家都有些碰不得的地方,她有她的,我也有我的。」

她們崇拜他,欣賞他,可是誰也不知道真正的陳桉是什麼樣子。因為他不願意分享真實的那一面。他所尋找的,不過是像小時候一樣,能夠讓他放鬆坦誠地敞開心扉,不再少年老成地懷抱。

恣意張揚,彷彿六歲那一年。

可是當年少年老成的少年,已經漸漸接近老成的年紀。

兩個人平靜地道別。女孩子已經長大,有些像他,然而心底由內而發的溫暖,屬於她自己。

他遠遠看着她向一個高高的男孩子跑過去,雪地靴在薄薄的新雪上踩出一串腳印。

她和他們,路的盡頭總有一個人在等。

兜兜轉轉,本以為已經道別,沒想到在人群中等待紅綠燈的時候,竟然又站在了他們身後。

陳桉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喊余周周的名字。

因為正聽到男孩子用年輕的語氣說:「我怎麼不知道,你跟我講過的,你迷戀過的偶像嘛。」

語氣中有小小的介意,又有小小的不以為然。

彆扭的樣子。

陳桉聽得分明,不由得微笑。

是啊,迷戀過的偶像。

沒想到,余周周非常認真地糾正他:「我以前也以為我是迷戀一個神……我是說,年長的大哥哥。但是不是。」

「那是什麼?」

陳桉幾乎能夠想像出小丫頭認真地瞪着眼睛的樣子,這麼多年,印象一點兒都沒有模糊。

「就是普通的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啊。」

紅燈變黃燈。

「就是最最普通的,想和他在一起,想讓他很開心,自己也會很開心,哪怕做的陳桉番外都是些無聊的,既不高深也沒有仙氣兒的事情——就是那種感覺啊。其實很簡單的。

是我自己想複雜了——其實,就這樣簡單的。」

黃燈變綠燈。

「喂喂喂你又奓毛幹什麼,那是以前啊,我現在喜歡你也是普通的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啊——」

「切,少來,我可不是普通男人!」

陳桉沒有動,目送兩個蹦蹦跳跳的小情侶過馬路。

抬起頭仰望,雪仍然和很多年前一樣,從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襲來,無中生有,落了滿身。

普通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

普通家庭的父親,普通家庭的母親,沒有大出息也沒有大差錯的人生,手持一瓶藍水,隨時準備為普通的人放棄見上帝的機會。

他這麼多年走過這麼多城市,尋尋覓覓,只是希望能夠找到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送出一瓶藍水。

那瓶水,在記憶的大雪中,已經冷得結了冰。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我成長的這些年,有一個陳桉。」

余周周臨別時的這句話,他聽了,只是笑。

「是啊,恭喜你。」

你多幸運,女王陛下。

皇帝會遇到政變,四皇妃會被打入冷宮。

但是沒有關係,任千軍萬馬在後面追趕,那年的四皇妃還是牽起了皇帝的手,毫不猶豫地大步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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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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