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鐘山武集

第四回 鐘山武集

沈瑄和錢丹到得金陵,離鐘山武集尚有幾日,便在城外找了一間客店住下。李姓在江南稱帝,以金陵為都,轄江淮一帶三十五州,與錢塘只隔一個太湖。兩國世代不合,時有干戈。金陵乃是江南煙花之地,物阜民豐,繁華異常,處處茶坊酒肆、歌管樓台,令人流連。 沈瑄自幼幽居孤島,幾曾見得這豪華景象。錢丹雖然長在錢塘府,一般的錦繡天堂,但錢塘府比起金陵來,仍然遜一番氣象。兩個少年每日在城中閑逛,或者出城遊山玩水、訪古探勝,好不快活。 十月十五將近,果然鐘山下已是熱鬧非凡。幾間不大的酒館客店裡住滿了人,家家都有成群結隊的武林豪客在呼朋引友、推杯換盞。二人走遍一條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空著的下房,立刻住了下來。安頓之後又走到外面,只見道上路邊,聚著一群群污衣破帽的丐幫弟子。這些人看似懶懶散散吃喝閑聊,其實外松內緊、有條不紊。往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被他們細細打量考察過。錢丹見狀,把沈瑄拉到一旁,低聲道:「我們倆現在這個樣子,決計混不進去,不如也扮作乞兒吧。」 兩人本來就只穿著布衣粗服,立刻動手扯得破破爛爛,又在臉上身上撲了一層灰土,連頭髮也弄得亂糟糟的。錢丹又找來破碗、竹杖、布袋之類的乞兒行頭,兀自念念有詞。他本來性子活潑,幾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個潑皮小乞兒。只是沈瑄一向沉靜,究竟不太像遊盪江湖的丐幫弟子,好在若不細查,倒也看不出來。 兩人裝扮已畢,走到街上,往一群乞丐中間擠。忽然,大道盡頭人聲鼎沸,一騎紅塵滾滾而來。人群紛紛讓開,那些丐幫弟子卻齊刷刷站起,側立路旁,畢恭畢敬。只見一匹白馬飛馳而至,戛然定住,立在當街,馬上是一名艷光照人的紅衣女郎。女郎拽住韁繩,環顧四周,一雙灼灼妙目極敏銳逼人。她把手中一條黑亮的長鞭凌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旋即揚起微翹的下巴,露出一臉笑意。一個老年乞丐走上前來,作揖笑道:「宋小娘子一向可好?宋幫主想來已經到了?」 女郎盈盈笑道:「多謝曹長老挂念。我阿耶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騎馬來了。阿姊和姊夫呢?已經在山上了嗎?這裡怎的有這些兄弟?」 曹長老道:「大娘子和范公子在山上接待一些遠道的客人,我們奉范公子之命,在這裡……」 女郎未等他講完,已然揚鞭而去。沈瑄回過頭來,正想拉錢丹走開,卻發現錢丹獃獃望著白馬紅衣離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瑄恍然大悟,原來錢丹躲開徐櫳他們,不辭勞苦跑到金陵來,根本不是為了什麼鐘山武集。 過了好一會兒,沈瑄試探著問道:「你知道那小娘子的來歷嗎?」 錢丹臉一紅,道:「她叫宋飛天,是丐幫宋老幫主的小女,很厲害的。」 兩人待了一會兒,覺得無味,仍是回到客店裡,各自叫了一碗湯餅。堂屋裡坐得滿滿的,多是一些江湖漢子,看見他二人的丐幫服色,便騰了兩個位子讓他們坐下。兩人都不大懂得江湖規矩,不敢與人寒暄,道了個謝就低頭吃起湯餅來。旁邊那幾個漢子雖覺奇怪,卻也沒在意,仍舊只顧聊起來。 「這次鐘山武集,明明是丐幫做東,宋幫主卻不出面,讓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范定風公子雖然不是丐幫中人,但卻是宋幫主的高徒和乘龍快婿。宋幫主年紀大了,又沒兒子,今後衣缽怕是要傳給他的。如今讓范公子主持鐘山武集,不也正是為他樹名立威嗎?」 「老兄,你這話是怎說的?范公子樹名立威,還要仰仗丐幫嗎?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傳人,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一號人物,召集一個武林聚會,還怕沒人捧場嗎?」 前面那人冷笑一聲,並不答話。只聽一人又道:「聽說湘中圓天閣的歐陽雲海也送了賀禮來啦。」 眾人咦了一聲,那人續道:「歐陽雲海也想把手伸到江南來,總是天下不太平之故。」 錢丹只是心不在焉,沈瑄卻是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只聽有人插話:「有趣。歐陽雲海那樣傲慢的人物也摻和進來,看來這一次,恐怕有些不尋常。」 先頭那人便笑道:「自然不尋常。風雲龍馬雖然並稱四劍客,可是單論武技,歐陽雲海可是比其他三位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又有人質疑道:「未必吧。歐陽雲海有多厲害,那也只是據說在黃河邊上,一個時辰里就滅了河套黃龍幫什麼的。其實他幾乎都沒在江南露過面,更別說有誰見識過他的武技了。說起來,真正叫人嘆服的,還是嶺南湯慕龍。羅浮山的神技,江左有目共睹,只怕絕不讓圓天閣。」 眾人微微點頭贊同,早前誇讚范定風的那人忽問:「湯慕龍比范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兩個又沒過過招,我怎知道?不過湯君不僅武藝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傾慕的。但凡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根本不是人。」 眾人啞然:「那是什麼?」 那人哈哈笑道:「是神仙嘛!」 忽又一人道:「聽說湯慕龍這回也來了?」 那人驚道:「不會吧?我這次出門之前還聽說湯君在羅浮山閉關了,再說他和范公子、和丐幫都沒什麼交情,他怎的會來?你沒有弄錯吧?」 先前那人說:「我只是聽說而已。湯君不一定真的上了鐘山。不過幾個月前,他下了羅浮山,在江湖上四處走訪,那是一定的。似乎他們家出了點兒急事,不過究竟是什麼事,誰也不知道。如果湯君真的到了,那麼風雲龍馬,四具其三,也算得這次鐘山武集的一件盛事了。」 有人道:「風雲龍馬,四具其三。那是說九殿下也到了嗎?」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鐘山。別人不來,錢世駿也是斷斷乎不能不來的呀!」 錢世駿?聽見這個名字,沈瑄一愣,心說這倒不錯,錢世駿在此,那麼離離的下落就有了。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解藥還在。只是,要怎麼聯絡上這位九殿下呢? 正琢磨著,又聽見有人說:「九殿下慷慨豪邁,文韜武略,真乃當世孟嘗,只可惜虎落平陽,令人不平。」 先前那人冷笑一聲,懶懶道:「他一個王孫公子,要不是落魄了,也不會來湊我們的熱鬧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錢丹就混在一夥丐幫弟子之中,向鐘山上迤邐而去。出發前錢丹交代了好些丐幫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記熟,心中卻不由得好笑:錢丹為了追隨宋飛天,竟然把丐幫的切口暗語都摸得這麼清楚。一路上兩人小心謹慎,隨機應變,結果倒平安無事。那一夥丐幫人眾雖然也不認識他們,卻並不見疑,只道是新近入幫的年輕弟子,反而對他們處處指引、照顧有加。 到得山上,只見遠遠的山頂處搭起一座高台,檯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挾著山風獵獵作響。台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幾個人,距離甚遠,也看不清面貌。想來居中主位的一男一女當是范定風夫婦,周圍幾個,或者是早到的幾個貴客。沈瑄忽然想起,錢世駿既然昨晚已上山,現在台上多半有他。待要湊近些打探,卻是相隔太遠。他們這一伙人被派在這裡守著動彈不得,而且地位低微的弟子本也不能走近高台。沈瑄暗暗躊躇,錢丹卻拉了他一把,同時使了個眼色。沈瑄立即會意,兩人悄悄地朝隊伍邊上擠去,乘人不備,一下子溜開了。兩人夾在那些往來客人中間,慢慢往高台下挪過去,不一會兒,居然就正正站在檯子的下方,一覽無餘。為了躲開人注意,又藏到幾個虯髯大漢背後。 沈瑄耳聽著身邊那幾個大漢議論,把台上諸人細細認過,才知道其實大多是丐幫中的一些人物:居中那個方臉劍眉、英氣勃勃的青年,正是范定風,旁邊那個美婦也確是宋家大娘子。宋幫主獨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曹長老和宋小娘子分別侍立一旁。宋飛天身邊那個高個兒青年,面孔陌生,來歷卻不小。此人姓樓,名荻飛,是廬山宗宗主盧淡心的關門徒弟,這次代表其師來參加鐘山武集。廬山宗自道學宗師陸修靜在廬山簡寂觀建宗以來,幾百年間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極高,現任山長盧淡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輩高人,所以這樓荻飛自然也被奉為上賓。 九殿下錢世駿不在台上。沈瑄環顧場內一圈,也沒看見有誰像是他,不免有些失望。離離的義兄到底是何等面目,他心裡也是好奇得緊。這時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宗派、幫會的掌門幫主之類的人物,都上台一一與范定風夫婦見禮。什麼廬山、武夷、天童寺、海門幫……連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遠大師的師弟惠定前來觀禮,想來江南武林精英大抵聚集在此了。忽聽報道:「三醉宮吳霆!」 沈瑄心裡一動,急忙向那個吳霆望去。只見一個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來打拱道:「范公子別來無恙。家父有言,本當親與盛會,無奈門中事務蕪雜,無法分身,故遣小弟前來,聆聽眾位前輩教誨。」范定風笑笑,寒暄幾句。吳霆便站到了檯子的一側,位列眾掌門之後。眾人見他年輕文靜,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台下,卻緊緊地盯著吳霆。他自從六歲那年離開洞庭湖就再也沒有過三醉宮消息,每每思及當年的長輩師叔伯和一起在湖上玩耍的小夥伴,總不知他們現在怎樣。這個吳霆就是童年舊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親,當年兩人很是親厚。他不住地打量著吳霆,心中陣陣激動,幾乎就想走上前去認親了。 其實也就在十幾年前,每逢這樣的集會,三醉宮必定是唱主角的,一言九鼎、舉足輕重,現在卻似乎可有可無,只能站在別的宗派後面隨聲附和。當年沈醉創下赫赫家業,衰微一至如此,實在令人欷歔。 沈瑄想著心事,沒注意到丐幫的范定風已在台上朗聲開言:「這一次鐘山盛會,是為我江南武林興旺之大計,平定之良方……掃蕩妖魔、匡扶正義……然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幾年來江左一帶卻出了個大魔頭,武林同仁受其害者不計其數。」 沈瑄轉過味兒來,原來他們在這裡開會,是商量一起對付什麼人來著。 台上樓荻飛正色問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夜來夫人吧?」 范定風愣了愣,似乎沒料到這麼快就被人把話挑明了,旋即笑道:「樓兄真是快人快語,開門見山。不錯,正是夜來夫人!想來簡寂觀對於此人在江湖上的作為也有所了解吧?」 沈瑄暗道:這些人的野心真不小。夜來夫人得盡錢塘王的寵愛,權勢極大,這些江湖豪客竟然想打她的主意,看來剛才范定風也不是講空話,這次鐘山武集當真非同小可。 樓荻飛冷笑道:「范兄不是說笑話嗎?夜來夫人這幾年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做下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誰還不知道嗎?相信今天來的四方朋友都是一條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說了吧!」他語氣嘲諷、態度倨傲,可別人買廬山宗的面子,誰也不敢說他什麼。

范定風點頭道:「樓兄所言極是。自從五年前,夜來夫人在西湖邊鳳凰山下,以詭計奪得錢塘王位以來,江南武林就沒有一日的安寧。五年前端午節,明州龍山幫幫主王展,只因錢塘江龍舟賽上,龍山幫給她造的龍舟未得頭名,竟慘遭剜目,羞憤而死,龍山幫從此解體。四年前,鏡湖宗因不肯聽命於她,去謀害九殿下,結果險遭滅門之禍,掌門王女俠——唉,至今思及當日王女俠慨然就死的悲壯場面,仍是不忍涕淚沾襟。」

「是啊,」海門幫幫主接道,「當日夜來夫人說,鏡湖宗庇護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願以身頂過,受她七掌不還手,否則要殺得鏡湖邊上流血十里,雞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俠為了一門香火不絕,不得不挺身而出,生受了那妖婦七掌毒辣無比的屍香無影手,死時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屍香無影手,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風道:「她的前幾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時還不致命。總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門幫幫主嘆道:「最毒婦人心。」 范定風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虛宮『梅蘭竹菊』四位仙長之一的菊道人,忿不過夜來夫人飛揚跋扈、濫殺無辜,入迷宮行刺,不幸落入妖婦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鳳凰山頂,活活困死,其狀慘不忍睹。連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兩年之前,妖婦覬覦少林寺武技秘籍,派人混入寺中盜取,被師父們發現后,不思收斂,竟然親上少室山,把佛門清凈之地鬧得天翻地覆。」 惠定禪師緩緩道:「我寺僧眾總以為不曾有半點理虧,不會大動干戈,誰知還是中了夜來夫人奸計,幾乎不得不棄寺出走。後來大家勉力一戰,總算將她請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傷不少。惠見師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軀。」 范定風停了一會兒,道:「還有,去年妖婦偷襲洞庭湖三醉宮,以暗器殺死了吳掌門的愛徒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三醉宮不曾得罪於她,何以這般下手!江湖中議論起來,至今憤憤不平。」說著眼望著吳霆。 吳霆站出來道:「本宗自忖與夜來夫人並無過節。汪師兄一向足不出戶,不可能惹上她。本宗當日遭此橫禍,實在思之不解。但師門大仇,總是要報的。」 沈瑄聽到這裡,甚為納罕:這夜來夫人連我們三醉宮也欺負上了,看來真真是個大惡人。 范定風厲聲道:「夜來夫人心如蛇蠍,倒施逆行,為害武林,血債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門各派精英,既已盡數聚集在此,總是要向那妖婦討個說法的!」 一時間,台上台下,一片嘩然。大家聽了范定風曆數夜來夫人罪狀,早已群情激奮,此時紛紛附和道:「就是,向那個妖婦算賬去!」「這許多人命,定要妖婦血債血還!」「再不殺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給她剿滅乾淨!」「大家齊心協力,殺到錢塘王宮去!那妖婦縱有天大本事,難不成她三頭六臂,擋得住這許多人跟她拚命!」 沈瑄聽得這些叫鬧聲,不由得回過頭四周看看,突然瞥見錢丹臉色鐵青,緊鎖雙眉。沈瑄心裡一動:他既姓錢,又是錢塘富戶,難道正是錢塘王室子弟嗎?聽見這些人議論夜來夫人,定然不高興了。 嚷嚷半天,范定風又開言道:「眾位英雄好漢一力剿除姦邪,為天下武林平定風波,實乃義薄雲天,范某十分敬服,實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則此妖婦又與別人不同。」 底下問道:「又怎的不同?」 范定風道:「那妖婦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深居錢塘王宮,又控制了錢塘朝中大權,我們一眾江湖好漢沖入王宮殺了她不要緊,只怕錢塘國從此政局大亂,殺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讓那妖婦掌權,政苛於虎,錢塘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錢塘王治下,聽著這些話,心裡暗暗稱奇:夜來夫人不過是錢塘王的一個側妃而已,縱然輔政也是有限。何況這幾年錢塘國內雖談不上河清海晏,也算得上清明安定,錢塘百姓並無怨言。不過是個側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人士,又與百姓何干?怎麼就政苛於虎了? 只聽范定風道:「雖則如此,若是我們挑起風波,攪亂了江南時局,總是不好。我們習武之人,總以守護蒼生為己任。所以,要想個萬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儘管吩咐下來。只要能除得了妖婦,我等只聽范公子號令,無所不從!」 范定風微微一笑道:「范某昨日與眾位前輩細細商磋過,大家均覺得,此時還需得有一人與我們聯手,方才穩妥。九殿下,請出來吧!」 其實大家都知道,討伐夜來夫人絕對少不了九殿下錢世駿的份兒,所以沒人對錢世駿此時現身感到驚奇。只有沈瑄瞪大了眼睛。 只見一名身穿綉金白袍的青年健步而上,走到中間,微笑著四方一揖:「鄙姓錢,行九,蒙范公子與眾位英雄不棄,得與江南武林盛會,深感榮幸!」此人劍眉入鬢、鳳眼若星,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得氣宇軒昂,倒真有幾分帝王之相。 錢世駿與台上諸人正一一見禮,這時又悄然過來一個玄衣女郎。錢世駿行禮已畢,回頭朝那女郎微微笑了笑。那女郎膚色極白、目若秋水,不是離離又是誰? 沈瑄苦等許久,此時終於見到了離離,心裡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兒。他出門遊玩,並不指望真能找到離離,意外碰見了自當歡喜,可是臨行前樂秀寧那番話,卻不失時地在他耳邊響起,令他不免灰心喪氣。到底要如何面對這個女孩子,似乎成了一個難題。離離站在錢世駿身後,一臉漠然,似乎與周遭熱鬧的人群毫不相干。錢世駿對她顯得很關心,但也只是禮敬有加,瞧不出半分體貼親密來。 她的病還沒好嗎?沈瑄心想,難道她在九殿下身邊過得不開心? 只聽見范定風又在台上說:「錢世駿公子是錢塘先王的兒子,也是妖婦忌憚了得的對頭。當年錢塘王位本來應由九殿下繼承,卻被那妖婦以奸計賺取。現今錢塘國上上下下皆思慕九殿下恩義,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們以九殿下的名義討伐妖婦,正是順天意、應人心,剷除妖孽,解救蒼生,不知眾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紛紛嚷道:「正是正是,殺到錢塘府去,擁立九殿下為錢塘國主,看那妖婦還找誰撐腰!」 錢世駿忙站出來道:「眾位英雄這樣講可未免折殺錢某。某願盡一分綿薄之力,為天下武林除害,保錢塘一國太平。但錢塘王位由六兄承襲,篡權竊國之事,那是萬萬不能做的。」 眾人聽他說不圖謀王位,紛紛誇讚道:「九殿下大仁大義,真君子也。」 范定風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滅奸妃,足見武林邪不壓正、萬眾一心。今日說定一起除去夜來夫人,還需得大家立個盟約才是。」 眾人應道:「正是正是!」 范定風於是取出一早寫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江南武林十七宗派,匯聚金陵鐘山,於此立盟:錢塘國夜來夫人,每每行事姦邪,禍害江湖,濫殺武林義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聲,縱身上台,擋在范定風面前。 沈瑄一看,驚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錢丹! 眾人瞧見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竟然只是個丐幫的小乞兒,紛紛交頭接耳議論開來。范定風微笑道:「這位小兄弟,你有何話要說?」 錢丹笑嘻嘻地說:「范公子,你如此精明的人,怎麼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風皺眉道:「什麼事?」 錢丹冷笑一聲道:「既然要立盟,總得先要個盟主吧?這件事可含糊不得!」 范定風聞言,不覺沉吟起來。下面立即有人喊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范公子召集來的,自然推范公子做盟主。你這小乞兒好不曉事,只管鬧什麼!」 錢丹卻道:「若是一般盟會,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當然。可這一回卻不同。難道你們不覺得九殿下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選嗎?」 眾人不覺啞然。沈瑄卻已明白,錢丹這分明是要搗亂,想在這些人中挑撥離間,壞了他們的大計。看來,錢丹恐怕真是錢塘王族。只是他孤身一人獨挑這麼些武林高手,簡直羊入虎群。想不到這個嘻嘻哈哈的小夥伴竟有這般勇氣。沈瑄不禁擔憂起來。 只聽錢丹續道:「九殿下是錢塘國主的兄弟,也是夜來夫人忌憚了得的對頭。如果我們以九殿下的名義討伐夜來夫人,正是順天意、應人心——范公子,這是你自己說的。而且,九殿下功夫了得,在武林中又那麼有威望,如果讓九殿下做盟主,一定更合適。說不定夜來夫人一聽九殿下大名,就嚇得心驚膽戰,結果不戰自降也未可知。」 台下眾人其實多是范定風和丐幫的朋友屬下,心裡自然向著范定風。錢世駿雖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風有丐幫撐腰?眾人聽錢丹這般說道,紛紛把懷疑的眼光投向錢世駿。已經有人喝道:「九殿下雖然厲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還不是要靠著我們丐幫和范公子的調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誰替姓錢的賣命?」 錢世駿聞言不禁面紅耳赤,連范定風也大皺其眉。錢丹卻不依不饒:「你這般講話未免仗勢欺人。誰最合適,總抬不過一個理字。難道丐幫多了幾個乞兒,就可以要挾天下英雄,讓九殿下也俯首稱臣嗎?」 錢丹這句話一出,連傻子也明白了,這個小乞兒分明是假扮進來挑撥離間的。范定風一步跨上,攔在他面前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錢丹輕輕躍開,笑道:「無名小輩,不勞公子過問。再說我又不跟你們爭盟主的位置,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范定風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來拿錢丹的要害之處。錢丹一閃,出掌相格,兩人就拆起招來。金陵范家的金風掌法本來是陽剛一體的,范定風又得了宋幫主的真傳,出掌極是剛猛有力,正氣浩然。錢丹掌法卻精靈古怪,縹縹緲緲。沈瑄以前從未見過錢丹動武,這時一見之下,卻有點似曾相識之感。但錢丹實在不是范定風的對手,幾乎招招落下風。只是他步法輕靈,脫身極快,范定風和他拆了十幾招,竟然還沒傷到他。 這時,樓荻飛從一旁躍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錢丹的脈門,同時擋開范定風的掌風,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問清楚再說。」 范定風料想錢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錢丹厲聲問道:「如果我不曾猜錯的話,你是夜來夫人派來的姦細,想攪了鐘山武集,對不對?」 錢丹無辜道:「胡說八道,我根本不認識夜來夫人,為什麼替她賣命!」這時,錢世駿忽然開口道:「錢丹,你這樣說,不怕你娘知道了傷心嗎?」 錢丹聞言,大驚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嘩然。沈瑄心如死灰:他竟然就是錢塘世子,夜來夫人的獨生子。看來他今日落到這裡,在劫難逃了。其實,錢丹上去之前,也曾慮及錢世駿是否會認出他來,但當年錢世駿也沒見過他幾回,而且錢世駿離開錢塘府時他還只是個小孩子,大約也忘了。何況他現在改裝易容,料想錢世駿認不出。但是他這實在是小瞧了心思機敏的錢世駿。他上去與范定風爭執時,錢世駿心裡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與范定風打鬥,一招一式,分明是夜來夫人所授,錢世駿再了解不過的,於是就再無疑慮了。 樓荻飛這時問道:「九殿下,此人真是妖婦的親生兒子?」 錢世駿正色道:「不錯。夜來夫人當真神通廣大,居然派了兒子來做姦細。若非他自己現身,豈不壞了大事!」 范定風冷笑道:「這樣也好,親生兒子落入我們之手,總算妖婦已先輸了一招。錢兄,你看拿這小子怎麼辦?是立時處死以報眾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還是暫且留下來挾制妖婦?」 錢世駿沉吟一回道:「妖婦既敢派他來做探子,只怕心裡也並不把這兒子當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們的計劃,留著他終究是禍患。」 樓荻飛微微冷笑,道:「那就請錢兄處置唄!」說著點了錢丹的穴道,將他推到錢世駿身邊。錢世駿正待下手,斜地里衝出一個人影喝道:「九殿下,你可還是錢塘的臣子?」 錢世駿一怔,只好答道:「當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錢丹貴為錢塘儲君,你身為錢塘臣子,卻想要他的性命,豈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錢世駿冷冷道:「你說的不錯。但錢丹攪亂鐘山武集,得罪了這些江湖朋友。我雖是錢塘臣子,武林中的義氣終不可不顧,此時也不是講什麼以下犯上的時候。何況他總還是我侄兒,我處置了他,算得什麼以下犯上!」 台下眾人紛紛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九殿下,如你所說,你也是為了錢塘的宗廟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時若錢丹死在你手裡,豈不是要你王兄絕了嗣,要令錢塘將來一國無君,天下大亂?你可對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況,他總還是你的侄兒,別的不論,這點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講的嗎?」 錢世駿變色道:「你說的不錯,我殺不得錢丹,只好留他一條性命。」說著將錢丹推到范定風那裡道,「范兄,好好看住這小子。」旋即轉頭對沈瑄厲聲道,「但是你,你又不是錢塘儲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這裡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沈瑄笑道:「想來九殿下絕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錢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說不殺他,看來他總是安全了。我也就無話可說。」 沈瑄話還沒講完,錢世駿已經呼的一掌挾雪帶霜地劈到他胸前。原來他看見沈瑄如此鎮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懷絕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來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閃不避,生生受了這一掌。沈瑄的武技既是低微,又從未與人交鋒,這一掌自然躲不過,直打得他氣血翻湧、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噴將上來。他一咬牙,將血吞入腹中。可是說也奇怪,常人受了這樣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卻能搖搖晃晃兀自立著,兩眼瞪住錢世駿。錢世駿見他毫不躲閃還招,已是大奇,此時看他神情,不由駭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靈蓋直擊下去。沈瑄一晃,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減。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鮮血染紅了前襟。錢世駿待要一腳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聽一個清澈的聲音道:「阿兄住手!」 沈瑄心裡一熱:是離離,她來救我了! 只聽見離離道:「阿兄還看不出來?此人一點武技都不會,阿兄親自動手解決他,豈不是殺雞用牛刀?沒的辱沒了身份,讓人說阿兄殺一個不會武技的無名小卒。不如讓他去吧,想來也活不過今晚了。」 錢世駿道:「總要斬草除根、免生枝節的好。」 只見離離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笑吟吟道:「就用這綉骨金針結果了他吧。只是死得這樣爽快,倒也太便宜了這小子。」說著俯下身去,將針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覺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時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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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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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鐘山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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