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春水如空

第二回 春水如空

朝游北海暮蒼梧,

袖裏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

朗吟飛過洞庭湖。

僅僅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百里洞庭,無不心馳神往、交口盛讚,只因那時洞庭君山上的三醉宮實是江南武林第一聖地。三醉宮自「煙霞主人」沈醉開山立戶以來,歷五十多年,不僅武技卓絕、獨步天南,更兼行俠仗義,屢屢為各門各派排難解紛,有「君子山」之美譽。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屬一流高手,武技各有所成,人稱洞庭四仙。弈仙樂子有行三,不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就是沈醉的獨子、沈瑄的父親,不僅武技高強,且學識淵博,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傑的性命,人稱醫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去世,沈彬執掌洞庭宗不久,三醉宮忽遭一場大難,四大弟子花果飄零,從此一蹶不振。

那年沈瑄才六歲,和小夥伴們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三醉宮的正殿裏伏劍而死。後來許多年裏,一家人都絕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記憶。他伏在父親身上拚命呼叫,可父親竟然一聲也不回答,就像剛剛躺到大紅棺材裏去的阿翁一樣,他們再也不肯伸出手來撫摸自己一下。周圍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頭一樣立着。他看見父親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滿了整個大廳,流到台階上,染得浩浩洞庭湖全是父親的血色。

當晚母親吳氏就瞞了人,帶着他和小妹瑛娘遠走他鄉,來到這富春江畔的葫蘆灣隱居起來,再未離開。後來,母親抑鬱而終,便只他帶着年幼的妹妹清貧度日,相依為命。他本來從小跟着父親練習武技,來到此地,母親卻沒有再教,並且臨死前諄諄告誡:終生不可習武。其實在這偏僻荒村,他能向誰學武技去?

對於這件事,表面上沈瑄從來不提,但心裏一直很不甘:他小時學武學得很好,祖父沈醉對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廢,豈不遺憾!母親身故之後,他便有了遠遊的念頭,長一長學問見識,或者更能拜師學藝。只是瑛娘尚小,無人照管,如何離得開他呢?這樣不知不覺,蹉跎了許多年。

葫蘆灣原是沈醉的妻子陳若耶的舊居,有個藏書洞,裏頭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尤其醫書之多,更囊括了武林各門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沒第二處比得上,唯有武技類的書籍被沈夫人銷毀得乾乾淨淨。沈瑄無奈之餘,將所剩藏書一一讀過。他本來聰穎好學,長到十幾歲時,學問見識已是不凡,醫術也精湛無雙,尤勝其父當年。早年間,他還跟着附近的漁民在富春江里打魚為生,日子過得甚是辛苦,後來就漸漸開始給人看病。桐廬本是醫家聖地,學醫之風極盛。沈瑄年紀輕輕,卻已脫穎而出,好幾回別的名醫斷言無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為人謙虛寬厚,有求必應,於是在富春江兩岸,漸漸傳開了「小神醫」之名。

這日,沈瑄帶着瑛娘去鎮上拜訪陳睿笈,陳生卻不在。兄妹二人隨意盤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漸晚,尋了一個小飯館坐下吃扁食。 忽然瑛娘一驚,低聲說:「阿兄快看,那四個人。」 沈瑄一回頭,只見四個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張桌旁,神色鄭重。其中一兩個甚是面熟。 瑛娘道:「這幾個人和那天殺了樂叔叔的天台壞人穿着一樣的衣服,定是來找同夥的。麻煩來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訴秀阿姊。」 瑛娘去后,沈瑄豎着耳朵偷聽,聽得一個人說;「喝完酒就該上路了。也不知道他們來幾個人。」 另一人道:「不是說了嗎,就他一個。」 一人喝道:「別講了,這是什麼地方!」 頓時沒人出聲了,大家低頭喝悶酒。 沈瑄心道,誰人約了他們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樂家父女的那個人?一念至此,不禁心嚮往之,打定主意要去看個究竟。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門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經黑了,他從未跟蹤過別人,這時仗着夜色遮掩,小心翼翼遠遠追着那四個大漢,居然也未被發現。路越走越荒僻,眼見出了城,快到江邊了,前面卻橫過一道土牆。四個大漢展開輕功,一躍而過,沈瑄卻傻了眼。 他不死心,沿着土牆足足繞了幾百步,終於找到一個豁口。從豁口翻出牆去,外面正對着富春江岸。江灘上沒有刀劍相搏的痕迹,沈瑄心下疑惑,走了幾步,仍是一個人影也無。一陣夜風從江面上冷冷地吹來,沈瑄一凜,猛然看見江灘那邊空曠處,橫了幾個黑影。 正是那四個大漢!只見他們仰面朝天,並排躺着,手上空空,竟連兵刃也不曾拔出,顯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過一具屍體,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傷處。月光照着死人蒼白的臉,滿是驚懼之色。這些屍體尚溫熱,殺人者當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腳印來。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個死者,竟似沒人來過這裏。 月朗星稀,寒鴉孤鳴。沈瑄望着泠泠的江水,心裏一片茫然。 這時候,江上悠悠傳來一縷洞簫的聲音,先是縹縹緲緲、捉摸不定,慢慢地就清晰起來。那曲調至輕至靈、超凡絕塵,饒是沈瑄精通音律,竟從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簫曲。一如清泉飛瀑從石樑間濺落,又如朝嵐暮靄在深谷中繚繞;眾鳥高飛去,幽花落無聲,奇峰峻岭間飛躍着一個個白色的精靈。 嘩啦一聲水響,蘆葦叢中滑出了一隻小舟,順着水流漸漸漂去。霧靄沉沉,看不清吹簫人的身形,只見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船頭。槳聲遠去,小舟也慢慢看不見了。洞簫聲卻似乎久久在江上飄蕩,明月蘆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這幾個人怎麼死的嗎?」 沈瑄嚇了一跳。卻是樂秀寧,不知何時尾隨而至。 「你看。」樂秀寧攤開右手,翠綠的絹帕上有四根極細的金色繡花針。樂秀寧道:「這四枚針,分別釘在了這四個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記得天台宗有一種暗器,我也只是聽父親講起過,叫什麼『綉骨金針』的,極細極毒,登時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可是,這四個人不也是天台宗的嗎?難道他們內訌?」 樂秀寧搖搖頭:「天台宗行蹤詭秘,誰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古怪。不過此人在遠處放針,卻打得極准,必然是高手。暗處偷襲,防不勝防。我們還是快走,他若還在附近,只怕我們也難逃性命。」

那日從江邊歸來,樂秀寧便要教沈瑄武技。沈瑄雖然知道母命不可違,卻禁不住樂秀寧一再勸說,便與她一道練起來,學了幾日洞庭宗的劍法。沈瑄雖練得勤苦,樂秀寧卻總是搖頭說不對,苦思許久,又道:「這些招式是洞庭劍法中最簡單的,起步必練不可。若有一本劍譜給你看看,也許好些。」 沈瑄道:「師姊可有劍譜?」 樂秀寧搖搖頭:「我家逃難多年,哪裏還帶着這些。你家裏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闤寶洞』什麼書都有,武技書卻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當年一把火全燒了。」 「太可惜了。」樂秀寧大吃一驚,又道,「找找看吧,說不定漏下了一兩本呢?」 雖然希望不大,三人還是在洞中細細翻揀一遍,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來。樂秀寧愁眉不展。瑛娘嘆道:「其實這洞裏的書,哪一本阿兄沒翻過,要真有武技書,早就發現了。」 沈瑄也不往心裏去,回到茅屋中,點起一支香,兀自錚錚地撥起琴來。彈著彈著,忽聽瑛娘問道:「阿兄,這是什麼曲子?我竟從來沒聽過。」 沈瑄猛醒過來,這正是那日在江上聽來的洞簫之曲,自己久久不能忘懷,不知不覺中奏了出來。只是被瑛娘這一驚,下面的調子便再也記不得,撥來撥去,似是而非。沈瑄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出了一會兒神,拿起另一本曲譜,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 樂秀寧隨意聽了一回,悄問瑛娘:「這又是什麼曲子,為何不成調?」 瑛娘笑道:「我也說不上。阿兄那日不知從什麼地方撿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說是曲譜,那上面畫的音律古怪至極,根本沒法子彈出來。偏偏沈大師說這大概是稀世珍譜,常人無法破解,定要自己彈出來。如今也不知弄斷了多少琴弦。」 正說着,只聽嗡的一聲,又一條弦斷了。沈瑄哈哈一笑,也懶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費了這些力氣,竟一套也未參透,可不慚愧!」 樂秀寧拾起那本曲譜一看,封面殘破不堪,寫了幾個隸體字:五湖煙霞引。翻開來瞧,發黃的書頁上畫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樂秀寧並不懂音律,卻凝神看了許久。忽然,她兩眼閃閃發光,叫道:「這不是一本樂譜!」 沈瑄奇道:「這不是樂譜是什麼?」 樂秀寧不答,卻拾起一柄劍,慢慢地比劃起來。舞完一套劍法,又看了半日那「樂譜」,抬頭對沈瑄說:「這是劍譜。」 樂秀寧見他們不解,又道:「我以前曾聽得有人把武技寫在琴譜之中,總不相信,今日竟然見到一本真的……沈師弟,這些符號在你眼裏是音調,在我看來卻是武技招式的圖解。譬如這一筆,是教你把劍從左邊帶過來,這一挑,分明是劍鋒向上之意。」 瑛娘歡道:「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譜,原來是劍譜,怪不得彈不出來。寫這劍譜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琢磨了一回,覺得樂秀寧說的甚有道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寫成這樣,一定也被母親燒了。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樂秀寧不再說什麼,只低頭默默揣摩這劍譜。 沈瑄又問:「秀阿姊,這一本是難得的秘籍嗎?」 樂秀寧想了一會兒,道:「也不是,這還是洞庭宗一些粗淺的基本功夫。不過……不過我也沒練過,只怕沒多少精深之處,也失傳許久了。」 瑛娘道:「這樣也好,阿兄什麼都不會,正好練這基本功夫。」 樂秀寧點點頭。 沈瑄卻道:「既然是粗淺功夫,想來沒什麼要緊,又為什麼花這麼大力氣寫成曲譜的樣式?」 樂秀寧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師伯的遺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寫來好玩,也未可知。」 從此,樂秀寧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煙霞引》,然後就比劃給沈瑄看。沈瑄一一學來,覺得這些劍招劍式當真是平淡無奇,若是大敵當前,只怕也沒什麼用。但除了學這劍譜也別無他法,便仍用心都記住。樂秀寧閑時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別的劍法套數。沈瑄原是極聰明的,幾個月下來,這些東西都已練得精熟。

轉眼新年過去,又是一春。立夏之後,陳睿笈修書過來,商議完婚之事。這日端午,沈氏兄妹與樂秀寧搖著小船去青石鎮。日暮時分回來,斜陽鋪在碧綠的葫蘆灣,波光粼粼,煞是動人。小船盪過一片荷塘,一叢叢蓮葉亭亭如蓋,在三人的衣裙鬢邊,投下一片盈盈綠意,一兩朵早開的芙蓉笑靨初綻,嬌若佳人。瑛娘輕輕唱起:「菡萏香蓮十里陂,小姑貪戲採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 樂秀寧砍下一條蓮莖,一段段地掰開,卻讓細細的蓮絲在中間串著,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給瑛娘套在腕上,一面說:「現在採蓮,也還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來:「晴野鷺鷥飛一隻,水葒花發秋江碧。劉郎此日別天仙,登綺席,淚珠滴,十二晚峰高歷歷。」 三人正自逍遙,忽聽得嘩的一聲水響,湖面上掠過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樂秀寧低呼,「快把船藏起來。」 剛剛轉入蓮葉深處,只見一條大船飛駛過來,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為首一個喝道:「你以為水裏就躲得過嗎?還不快快出來就擒!」 只聽見一個清澈的聲音應道:「誰說我躲在水裏了,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 話音未落,一條長長的白綾橫空飛來,那頭領回身一閃,白綾卻從人叢間穿過,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頓時有幾個大呼小叫地落了水。頭領伸出手,想抓住白綾,那白綾卻如同長了眼睛似的,一個拐彎,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來裝有鈎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那黑影已從荷塘邊躥出,順着白綾飛到大船上,與青衣人打了起來。 那人一襲玄色長裙,頭戴斗笠,輕紗障面,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長劍與人相格,劍光閃處,輕靈奇異,變數無窮,非但沈氏兄妹,連樂秀寧也看得眼花繚亂。那群青衣人立時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頭領兀自勉力支撐。那女子展開輕功,圍着頭領繞起圈子來,忽東忽西,在搖搖晃晃的窄長甲板上躍來躍去,足不點地。唯有劍鋒落處,招招都指著對手要害。眼看那頭領要被逼到水裏去了,突然船艙里擲出一串飛刀,飛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剛剛躍起,眼見躲不過了。瑛娘忍不住大叫:「當心!」 卻見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轉身,飛刀便到了水裏。這一轉,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輕功,連樂秀寧也禁不住低聲叫好。然而好字還沒叫出,黑影突然從半空墜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見她不知怎的還是中了暗算,被一條沉沉的鐵鏈擊中了。四周青衣人頓時撲了過去。沈瑄三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嘩的一聲,那黑影竟又從水裏躍起,這一回居然足點水面,向荷塘深處奔來。 只見她輕躍上一片蓮葉,借力一縱,又盈盈落在遠處另一片蓮葉上,這麼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幾十丈。初夏的蓮葉猶自柔嫩無力,她踏在上面卻如履平地,裙裾帶過之處,碧綠的蓮葉只微微晃動一下。步法曼妙靈動之處,蜻蜓點水、蝴蝶穿花,絲毫不帶身臨險境逃之夭夭之態,卻像是春天燕子在綠柳叢中的輕舞一般。 這時候,大船上的人別說早已趕不上她,就算趕得上,也沒法從荷塘中穿過去。青衣人便紛紛放起箭來。那女子的長劍在背後一掠,箭便齊刷刷落下。箭雨過後,她竟然又不見了。沈瑄心中一沉:「難道她終究還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來?」 青衣人顯然也在困惑。相隔已遠,這荷塘一望無際,錯綜複雜,何況荷塘盡頭還是個轟鳴的瀑布,搜尋起來談何容易! 過了許久,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大船緩緩開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搖了出來,向荷塘深處劃去,大家一言不發。 晚飯後,沈瑄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綵線穿了,一隻只投入湖中。雖然自幼移居此島,故鄉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舊俗,沈瑄兄妹從來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總不免一番思鄉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風挾著水草清氣撲面而來。瑛娘忽然說把樂秀寧做的手串兒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岸邊去找。 小船系在蘆葦叢邊一截樹根上。沈瑄探著身取出了手串兒,剛要轉身,驀地看見船舷上掛了一片玄紗。 沈瑄心裏一驚,旋即走入水中,輕輕拉過那玄紗,又順勢往前探去,摸到一隻細膩冰涼的手。他更不遲疑,小心把那人從蘆葦叢里拉了出來,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個女子。星光淺淡,照得她臉色蒼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還有一縷沉脈,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樂秀寧和瑛娘一陣忙碌,為那女子換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藥給她灌下,她卻仍是昏迷不醒。眾人此時方看清她的面容,原來竟是個清麗絕俗的女郎,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只見她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覆在毫無血色的面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意。 「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來了。」沈瑄道。 樂秀寧皺着眉道:「這小娘子是什麼人?小小年紀,功夫這樣好。」 沈瑄當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女郎的長劍,劍鞘很舊了,樣式古樸。沈瑄輕輕抽出長劍,只覺劍體輕盈剔透,寒光隱隱逼人,分明是一把寶劍。劍柄上刻着兩個古篆:清絕。 樂秀寧忽道:「昨天追捕這小娘子的那幾個人,跟當時在棋社裏害死我阿耶、後來又被刺死在江邊的那些人,像是一夥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來那隻翠綠的絹帕,層層打開,裏面除了那日在江邊屍體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針,還有害了她父親的那根黑針。三人注視一會兒,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告訴我這金針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綉骨針,而那天殺害樂師叔的人,也說他們用的這黑鐵針是綉骨針。那麼總有一邊的人並不是真的天台宗。」 樂秀寧輕道:「不錯,我也早就猜到這一點。」 沈瑄又道:「其實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還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卻含有一種厲害的劇毒,後來我翻遍了各種醫書也不知此掌的來由,也找不到這毒的解法。而這根黑針,雖然也有毒,但一兩個時辰之內還能解救,比起這立時致命的金針來,可就差得遠了,想來金針才是正宗的。」 樂秀寧道:「所以,我的殺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宗,是嗎?」 沈瑄點點頭。 樂秀寧嘆道:「可他們又是什麼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許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廳里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總是心中抑鬱,一曲又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然又變成了那日在江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歷歷在耳,竟然將那日的曲調分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 曲終韻散,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嘆息。 沈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測——正凝望着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聲喚起來了。沈瑄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終於醒了。」 「什麼叫終於醒了……我睡了很久嗎?」女郎四下里張望着,「這是什麼地方?」 沈瑄道:「這是鄙人舍下。」 「你是誰?」女郎盯着他,怯怯地問。 「我姓沈,是個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這裏來。」 女郎默默不語,似乎努力回想着什麼,過了片刻方道:「你說的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緊張:「敢問娘子貴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貴姓?我……我不知道。」 沈瑄連聲問道:「娘子家在哪裏?為何來到桐廬?又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搖頭,「我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沈瑄心一涼,莫非她摔傻了? 只見那女郎滿臉惶惑,渾身戰慄起來,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怎麼會……」 沈瑄連忙安慰道:「沒有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有點迷糊。明日便會好的,明日就能想起來。」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你坐一會兒,我繼續彈琴給你聽好嗎?」 女郎聽見,微微點了點頭。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回,仍是彈起剛才那支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江上的調子分毫不差,只是隱然又有凄涼的意味。 「原來那江上的吹簫人是她,她就是金針的主人……」沈瑄望着那女郎,靜靜坐在那裏低吹着一支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發上。

「你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樂秀寧循循善誘。 次日起來,大家繼續問東問西,幫女郎回憶往事。可是問了一上午,女郎還是只有搖頭。沈瑄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樂秀寧和瑛娘:「一時想不起來,就慢慢想。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急不得的。」 樂秀寧有些發愁,話到嘴邊又不好說出來。 瑛娘忽道:「我知道她叫什麼。你看她的劍上寫着『清絕』兩個字。」 沈瑄道:「清絕顯然是劍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簫端詳起來,簫身碧綠,上面斑斑點點,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可是,聽那女郎的口音卻像是台州人。沈瑄尋思著,忽然看見簫身上隱隱有字跡,依稀是兩個離字。瑛娘也看見了,叫道:「原來你叫離離。」 這兩個字顯然並沒有喚起女郎的記憶,她只是茫然地點點頭,算是暫時認可了這個名字。沈瑄卻看出那其實只是一首詩,詩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僅辨認出「離離」、「淚」、「去」、「時」。 既然想不起姓名來處,離離便無處可去,只有在葫蘆灣暫時住下。雖則失憶,她的身體倒是很快完全恢復,武技也一毫沒有喪失。她有時在蘆葦叢上練習輕功劍術,沈氏兄妹看得讚嘆不已。沈瑄總疑心是自己開的葯有什麼差錯,導致離離失憶,內心不是不歉疚的。他依稀記得家中舊藏醫書里似乎有治療失憶症的方子,內容記不真切。為了這渺渺一線希望,他花了兩個月時間將藏書翻閱一遍,果然找到一個古方,叫再生符,卻是講的如何用藥令人失憶,這分明是一劑毒方。後面一折倒是有這再生符的解藥方子,可是方劑內容又被人塗抹掉了。 「這可也難,」樂秀寧皺眉道,「像是有人專門跟我們作對一般。」 沈瑄扒著解藥方子分辨許久,只認出一兩味藥材的名字來。樂秀寧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這兩種葯配着試試呢?」 沈瑄道:「只有兩味葯,只怕差得太遠。再說,這是再生符的解藥,還不知能不能對離離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子,忽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別的藥物倒還尋常,只這一味君葯孟婆柳,卻是本地特產。」 「孟婆柳是什麼?」樂秀寧問。 「本地的一種水草,形如柳葉,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厥。」沈瑄道。 瑛娘拍手道:「便是它了。那天離離從水裏出來,我們給她里裏外外換了一身,又通了頭髮,頭髮里全是紫色的水草。她一定是中了孟婆柳的毒,和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樣的。」 自此之後,沈瑄就着手配解藥。可是,按著再生符的一點線索,試着配了十幾個方子,一一煎了給離離吃,竟然一點也不見效。想來想去,恐怕還是因為缺少一味克制孟婆柳的奇葯,不知究竟是什麼。 自從離離來到之後,樂秀寧便不再教沈瑄武技了。沈瑄知道她自忖武技不及離離,不願賣弄,便也不以為意。離離簫技精湛,意蘊悠遠,渾出天然,可是她竟然並不懂樂律。沈瑄便教她五音十二律,離離不日就學會了看着琴譜彈奏。她自愛聽琴,又要向沈瑄學習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飯後就在草廳內教習。桐廬附近的山上盛產梧桐,沈瑄進山采來一段上好的桐木,為離離做了一把短琴。離離根基甚好,一兩日內就彈得一曲《小重山》,指法雖然嫩稚,卻也飄飄搖搖,另有一番意蘊。學了一個多月,竟已將《離鴻操》彈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過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無事。島上的日子風平浪靜,離離的過去想不想得起來,似乎也沒那麼要緊了。 只是沈瑄始終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藥,離離的病終究治不好。每當念及此,沈瑄心中便無盡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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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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