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

如玉

早春三歲,恰暖還寒時,桃枝上綻著微微的花苞兒。

陳家村依著秦嶺的尾脊,春來的更遲些,此時還是風過蕭蕭,萬物凋零的模樣。也唯有外院那株毛桃綻著花苞兒。

如玉低頭望去,呈梯勢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陳家村最大的麥場,場中人頭攢動,而被高高吊在鞦韆架上的那個婦人,半垂著頭,一件綰色的新衫上血跡斑斑。鞋子丟了,兩隻赤腳在冷風中蜷著。

這就是寡婦不肯服從陳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場。如玉聽得一陣腳步聲,也知該輪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這個證人了!」是大伯娘馮氏的聲音。

如玉回頭,晨光灑在她□□風吹成桃紅色的臉上,柳眉杏眼,眼中兩汪清水。馮氏微不可聞的嘆了一氣:這樣標緻一個小媳婦兒,都還未破瓜,天可憐見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錯便是火坑,而這陳氏族中,卻是個再難逃出去的地方。

「發財娘子不是想要私奔,僅僅是給自家妮兒請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長面前,我也是這話。」如玉咬牙說。

馮氏一把攬了如玉道:「你就別再幫着發財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陳貢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陳貢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陳安實新死才六天,這樣花骨朵兒一樣十八的婦人成了新寡,而陳氏族中的寡婦,全要經過族中擇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長陳貢生氣,給如玉配個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這輩子才真叫完了。

大麥場上,族長陳貢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彎蒼山,見人群散開,這陳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婦來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雙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穩穩停步。陳貢抬起頭,便見她一縷秀髮自額前零落下來,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處,目光堅定柔韌。

陳貢自打沾著哥哥陳全的光做了陳氏一族的族長,這些年就甚少回陳家村過。他還是聽人說起過,柏香鎮趙員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陳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還要吃新鮮菜蔬。他猶還記得有一回自己出門,那時候這小丫頭還瘦瘦小小,跟着陳安實一起到鎮上趕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門外,從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這小丫頭不但長大了,還出落的朵花兒似的,又有味兒,又有勁兒。

「我們陳氏族中有律,不論婦人還是未嫁的女兒,無族中允諾,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趙如玉你一個亡夫不出頭七的婦人,竟膽子大到送發財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陳貢聲調中全是刻意裝出來的威嚴,要唬唬這小寡婦。

如玉斷然搖頭:「稟族長大老爺,發財家的妮兒三更半夜高燒厥了過去,奴家是陪她去陳家店子請郎中,並不是送她私奔,請族長大老爺明鑒!」

發財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頂下來。

陳貢顛著肚子哼哼直笑,指著外村幾個精壯的男子問本村似鵪鶉一樣顫顫兢兢的婦人們:「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得從陳家店子請人來打嗎?就是因為你們一村的人們總愛相護著,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慣出個叫你們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裏,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來。」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證她是跟人私奔,今兒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動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後那群似鵪鶉一樣哭個不停的婦人們,再看一眼被高吊著的發財娘子,卻仍是搖頭:「她是為了給孩子請郎中,實在不是私奔。您再問,我也是這話。」

「請郎中也不行。沒有男子相陪,你們這些婦人就絕不可以走村串戶,這是族裏鐵一樣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陳貢怒喝道:「來人,把如玉也給我吊起來,打!」

立刻便有兩個男子上來捉如玉的胳膊,要將她捆起來,與發財娘子吊到一處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與陳貢還有些私情,這時也嚇壞了,撲到陳貢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長大老爺,我家如玉老實,是叫那發財娘子哄騙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萬別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陳貢嫌臟,伸手撣臟物撣開魏氏的手,吼道:「給我吊起來,着實打!」

這小寡婦才新寡,又長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勝過發財娘子,只怕將來要比發財娘子更難管。如今正是個能打服她的好機會,陳貢又豈能放過。他已經站了起來,見陳家村的男子們推推諉諉不肯動手,揮手招了那幾個外村男子道:「你們給我上,捆實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與本村又無親眷干係,自然也不會憐惜這村的婦人們,他們將如玉的兩手一扯繩子一捆,連拖帶扯到到鞦韆架下,繩子刺溜一聲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來。不遠處是浸泡在水裏的長鞭,陳家店子那執鞭的男子蘸滿了水提鞭已經走了過來。

如玉被吊著雙手,回頭咬牙罵發財娘子:「叫你腳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縣就有希望了,誰叫你不跑快的?」

發財娘子也還醒著,哽咽了兩聲道:「如玉,沒希望的,咱們永遠也跑不出去,渭河縣太遠了,遠在天邊。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給那老皮皮,陳貢的鐵腕,咱們是拗不過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齒:「不可能,我死也不會嫁給虎哥,而且我也肯定會從這裏正正噹噹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後揚了揚,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弧彎,破風而來。如玉也是平常婦人,生來還未遭過鞭抽,側頭縮脖子閉上眼睛正準備要挨,等了許久卻未感覺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陣騷動。她睜開眼睛,便見麥場中一個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執著那鞭首,與執鞭的人四目相對。

這人身形修長,體態纖瘦,如玉居高,能看見他光潔平坦的額頭上一雙鋒眉,叫清晨的陽光拂著,根根分明。他輕輕鬆了那鞭子,抱拳遠遠對着坐在圈椅上的陳貢施了一禮,問道:「可是陳氏族長?」

這一禮動作行雲流水,姿態謙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氣度。如玉還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狽不堪,卻也暗贊一聲。

陳貢方才還見這男子遠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無法分辯,於片刻間竟就衝到了麥場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過來,左右四顧,抱起了拳頭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突然而來,一身貴家之氣,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陳寶兒氣喘噓噓撥開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兒笑道:「族長大老爺,這正是咱們陳家村新來的里正,從京里來此的張君,張大人。」

張君?陳貢還禮,不動聲色打量著面前這年輕人。白面凈膚,鋒眉秀目,極俊俏的面相。永國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將軍的弟弟,這些名頭已叫陳貢咂舌。更何況聽聞他還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這樣一個人才被貶到陳家村來做個裏正,真可謂是從雲端摔入泥塵。

張君四顧,見麥場上一眾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轉身自陳寶兒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長劍,縱腰躍步,揮劍,斬斷吊著發財娘子的繩子,在眾人一聲驚呼中穩穩將她抱住,隨即放落到了麥場上。

如玉眨巴著雙眼,眼睜睜看着這白衣如練的男子忽然騰空而起,揮劍,那繩子斷掉的瞬間,她便穩落到了他懷裏。那是一股極淡的皂莢氣息,淡而清正,平穩而硬實的胸膛,心跳緩和。她雖頂着個寡婦名號,正經來說卻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因着那突然墜落的恐懼感攀手在他緊實的腰上,感覺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動,又鬆了手,通紅著臉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這人要覺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張君鬆了兩個婦人,撣了撣衣上的皺褶,出口仍是溫和無比的聲音:「不過兩個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憐的樣子,陳氏族長您又何必與她們為難?」

陳貢方才看張君這如鷂似鵠的身形,着實吃了一驚,還以為他要駁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曆法典》來為兩個寡婦辯一場。誰知他竟張嘴就是楚楚可憐四個字,正暗印了他來之前秦州府中諸人對他的評價:眼淺心弱,兩目惟色八個字。

他心頭壓下一聲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張大人覺得她們楚楚可憐,那我就放了她們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話,族律不得不尊,這一村的婦人們,有誰再膽敢私自走村串戶,到鎮上趕集而不事先請問過族中,一律吊起來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綁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轉身出大麥場,再走兩步回頭,便見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鷂起鶻落那兩下子着實驚艷,叫如玉到此時心頭還不停突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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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娘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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