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0

塗完面,還要往眉心點一點硃砂,才能充成個童子模樣。

初一輕輕往青梅眉心點着硃砂,忽而問道：「梅兒將來長大了,想嫁個什麼樣的男子？」

陽光透橫樑灑進來,將他的臉隔成兩半,上一半在暗陰中,下一半曝露在陽光之下。非常高挺的鼻樑，那刻意塗紅過的唇，比一般女子的略大,稜角鋒利，下巴仿如雕塑而成一般帶着稜角，問這話的時候,唇帶着笑意,在等她回答。

剎那間青梅腦子轉了一圈，將自己所認識的無論老的小的還是年青的,孩子還是大人,所有認識的男人與初一對比了一圈兒,也找不出個比這張家大郎更好的男子來。

她道：「我不嫁人,我要替我爹養老……」

話說到一半,初一忽而起身，轉身走了。

臉上厚厚一層粉,無人看到她臉紅。青梅做着鬼臉，吐了吐舌頭要掩心中尷尬,明光刺眼的空中忽而五彩仿似浮雲,風輕撩，竟是一件七綵衣披過來。

那是一隻清瘦的，白凈的，五指修長的手，一半隱在暗中，一半曝在烈陽之下，那是張家大郎的手。

初一一半陰在暗中，額頭，並那兩道濃眉卻曝在陽光之下，他伸手在她唇上輕點着：「這是硃砂，毒物，萬不能吃，吃了要中毒的。」

他指著橫樑外香煙繚繞的大院，說道：「瞧，你姐姐在那兒了。」

橫樑太高擋了青梅的視線，她踮腳也看不到，還是初一從兩掖將她肘起來，她才能看到姐姐青玉，她站在仙壽館剛進門的地方，叫一株冬青遮著，委委屈屈，一臉落寞。

青梅大鬆一口氣，暗道瞧姐姐這樣子，顯然對於選妃也並不熱心，這樣也好，等回到家，我再多勸說幾句，她與張家大哥的婚事，穩保穩就能成了。

*

青玉跟着李姐兒興沖衝到了仙壽館，自忖以自己的美貌，那孔仙人必然一眼就能相中自己，從此入宮做皇子妃的。誰知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上到半山腰，迎門幾個賊道便要先收二兩銀子。

她囊中羞澀，自己湊了一兩，問李姐兒借了一兩，好容易進了仙壽館的大門，才知道那二兩銀子只是入門費。入仙壽館的大門之後，以銀而論，人分著三六九等。

出銀一百兩者，有蒲團可坐。出銀二百兩者，可以坐到離孔仙人五十米近的地方。出銀五百兩者，才能坐到孔仙人身邊去。

李姐兒自己身上無銀，還是父親快馬加鞭回城當了家裏值錢物什，險險換來一百兩銀子，才換來個蒲團坐。青玉生的再貌美，身無分文照樣只能被擠到這邊角落的冬青樹后。

她一邊恨父親只是個窮匠人不能替她搭磚鋪路，一邊又恨自己命薄，閉月羞花鳳凰般的容貌，竟落生於草雞之家。正悠怨著，忽聽大殿最高處一聲清揚笛聲高氣，接着便有一個童子高聲唱道：

駕我八景輿，欻然入玉清。

龍群拂宵上，虎旆攝朱兵。

逍遙玄津際，萬流無暫停。

哀此去留會，劫盡天地傾。

……相與樂未央。

這是道家對於西王母的讚樂，庭院之中或坐或站的諸家婦人，小姑娘們聞之，以為果真孔仙人法力無邊，連王母娘娘都顯靈了，俱皆仰頭往那大殿寶頂望去，便見先是一團濃霧繚繞，濃霧之中影影綽綽兩個總角之年的孩童，站在殿檐的瓦溝之上，粉面朱唇，正在居中遙遙禮拜，聲音脆似黃鸝：「五庄觀孔真人，你既虔誠向我仙家，見王母娘娘前來，為何不拜？」

王母娘娘顯靈了？

王母娘娘顯靈了！

孔仙人一個鯉魚打挺翻跳起來，眼見得大殿上清亮亮的金童玉女，皆是粉雕玉琢般的俊俏，做了一輩子的火居道士，恰今日環肥艷瘦眾美齊聚一堂，有好幾位談妥了今夜上床論道，正是人生得意歡暢時，不期連王母都來助興，越發樂的合不攏嘴，高高揚手，撲天仰地厥著屁股大拜：「劣徒恭迎王母娘娘聖駕親臨，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再有笛聲起，濃霧越發的大了，濃煙霧影之中，一個頭戴金鳳冠，身披紫衣綬帶，拄雕金龍杖的美婦人緩緩而出，待濃霧散盡，卻是立於那瓦檐之上，面目端嚴，一雙深眸掃過拜倒於地的善男信女們，闊袖輕輕揮拂，由那玉女代言：「娘娘請諸位善男信女平身！」

*

瓦檐之下，大殿之中那尊金塑的王母娘娘早被剝的精光，身邊金童玉女自然也沒饒了。此時初二一邊吹笛，一邊生火，一截不知那裏弄來的煙筒，直衝房頂瓦梁，下面拆燒房子，上面自然能仙霧繚繞。

初一還是孩子，未生喉節，嗓音不曾變成男子的沙啞，此時拿腔作調，聲音恰攙著男童子的優美，女性的靈脆，以及即將變聲的鋼聲。

這複雜的嗓音，聞之果真不似凡人，他一出聲，連旁邊扮玉女的青梅都嚇了一跳，概因那聲調醇合而又華麗，仿如金絲玉縷織成一般，一語不能盡形容，竟是她從未聽過的悅耳。

初一道：「孔真人，爾入本神門下三十年，本神多方保佑眷顧，你可知恩？」

孔真人掐指一算，出家到今日果真有三十年，越發信服不已，磕頭如搗蒜一般叫道：「劣徒感念娘娘大恩大德，拜服無比，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所統領這一院佳麗，自然也是跟着拜個不停。

瓦檐之下，初二一人手忙腳亂，猴子添香他打扇兒，正在造濃煙，忽而初四不知從那裏弄來一沓黃裱紙，盡數扔入火盆之中，立時，火竄三丈之高，眼看就要燒着房頂。

上面裝王母的初一還是威嚴端聲：「孔真人，你昨夜許願說，要讓本神施法，叫那相國寺的同光老禿驢暴亡，本神准了，此刻就叫他暴亡，可好？」

當今聖上張君有兩師，明師為孔仙人，暗師乃那同光法師。

聖上尊同光而不尊孔仙人，孔仙人心有怨懟，所以夜夜在王母像前求訴，要咒那同光法師早死。幸福來的更突然了，但是當着一眾信徒的面，他也不便明著叫好，遂只磕頭，不答言。

初一覺得腳下略有些燒的慌，微微抬了抬腳，又道：「爾還曾許願說，今日爾在此為已選妃，望能夜御八女，叫本神賜你無邊法力，本神這就賜爾法力，如何？」

孔仙人覺得這話怪怪的。而身後所跪的滿院佳麗們，也覺得這話怪怪的。

孔仙人訕笑道：「若娘娘為難，倒也不急在此時。」他是真的準備好接受王母娘娘的法力，好夜御八女了。

「這孔仙人竟是為自己選妃？」一個佳麗竊語道：「那樣的糟老頭子，竟打着皇子的名號給自己選妃，也太噁心人了！」

另一個道：「咱們花了幾百兩銀子，難道就是為了叫他糟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滿院語聲鼎沸。

孔仙人身邊那兩個王嬤嬤也不知發了什麼神經，忽而大哭大叫：「王母娘娘饒命啊，奴等無意欺騙於您，全是這老不死的孔仙人出的主意，要奴等裝做皇後娘娘身邊婢婦，想要騙錢騙色。」

大院兩邊擠滿各府家眷，不少皆是男丁，聽了這話氣的兩眼發青，若不是王母娘娘還站在那金頂之上，恨不能此時上前就扒了孔仙人的皮。

初一洋洋得意，準備再給那孔仙人套個脖圈兒，忽聽青梅叫道：「大哥，大哥，你瞧你的裙子！」

初一也覺得裙子彷彿被老鼠捉住了一般悉祟而動，挪腳的功夫，火騰一聲從瓦檐下竄了上來，燒着王母的金裙，燒着整座大殿，烈陽之下，木殿本就乾脆，此時烈火揚天而起，整座大殿頓時燒了起來。

喘氣的功夫，初二背着初四，還跟着個屁股燎紅的小猴子，也爬上了金頂，大叫道：「大哥，不好啦，大殿着火啦，快跑！」

一時間金鳳冠，紫衣霞帔，一件件扔下來砸在孔仙人的頭上。

孔仙人定晴一看，才知是幾個皮孩子在作弄自己，氣的哇哇大叫，吼道：「道童們，上去把那幾個小賊堵住，燒死他們！」

初二背着初四已經到了偏殿脊樑上，初三緊跟着。初一不期捅了大簍子，回頭見青梅還在那火舌舔吻的大殿上呆站着，伸出手道：「梅兒，快跳，快跳過來！」

正殿與偏殿相隔約有一丈寬，初一兄弟從小上天入地，那點距離對於他們來說如履平地。但青梅才不過八歲一個小姑娘，人小腿短還崴了腳。

情勢緊急，持棍的小道童們眼看就要上樑，青梅瘸腳往後退了兩步，欲要跳，又不敢跳。

初一叫道：「快跳過來，我接着你！」

青梅往後退了兩步，一瘸一拐，邊跳邊叫道：「我跳不過去的，我不走了，你們快跑！」

殿有四重脊，她轉身繞過火舌，往後脊而去。

初一愣了片刻，他還有幾個兄弟要顧，轉身往前追了一段兒，混亂中只聽小青梅極其慘厲一聲尖叫，卻遍尋不見幾個兄弟的蹤影。

隨即，初一重又躍回著火的大殿，繞到后脊上，便見青梅一身濕淋淋像只落湯雞一樣，叫初二從荷花池中撈了出來。

顯然兩個弟弟返回去救了青梅，初三背着初四，幾個小傢伙這是準備從後門逃了。

金龍杖還在手中。初一縱身一跳，躍到通往後院的門上，一腳踢飛方才給自己使白眼那賊眉鼠眼的小道童，一杖又打歪一個道童，一個翻滾躍起，橫杖而掃，緊接着轉身出門，將王母的金龍杖插到門上堵住涌過來的小道童們，撒丫子便去追幾個弟弟。

忽而腦後一陣風，初一下意識往前一撲，傷心憤怒絕望至極的孔仙人持劍追來，罵道：「小賊廝，着你爺爺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