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暗夜殺機
但就在這個時候!
「有沒冤了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只希望你能記得伊伊的下場。」姐姐的叮嚀又一次在小昭的耳邊響起。
雪亮的刀鋒,在距離梁錚的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驟然凝固。
是啊,伊伊……
對於她們這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殺手秘諜來說,伊伊是一個另類——因為她總是嚮往陽光,總是想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在朗朗乾坤之下,總是不相信對於她們這樣的人來說,陽光是太奢侈的東西……所以她才會被自己慫恿,最終叛逃,以致於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她是孫元化的女兒,所以她恨崇禎——因為是這個狗皇帝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了她的父親;她也恨這個朝廷——因為父親被冤鋃鐺入獄,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人肯為他說話……
所以當初她才義無反顧地加入了白蓮教。
可是真的入教之後,她才漸漸發現,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形象的那樣……
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只不過是一班為了自己做皇帝而靠著裝神弄鬼愚弄大眾的神棍而已。
為了這樣的「聖教」賣命根本不值得——這一點她比誰都看得清楚,可是她已經沒辦法脫身了,白蓮教的教規極酷,對她們這些秘諜的監視極嚴,她根本找不到機會逃走……
可這種猶如地獄一般的生活,這種成天生活在陰暗裡,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的日子,那種每每午夜夢回,都會被「凌遲」、「點天燈」這樣的酷刑驚出一身冷汗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過下去了!
但她更清楚私自叛教的可行性和下場,所以她才慫恿伊伊叛逃,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為自己的偷跑贏得機會。
沒辦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鮑勇反而因此加強了防範,以致她功敗垂成!
直到今天,小昭已經徹底明白了,想要離開這種地獄般的生活,單靠自己是不行的,除非……
破滅聖教!
但她只是一個殺手,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必須藉助外力。
而眼前這個人,他能滅了赫赫有名的雞公山響馬,能發明出「斜線戰術」這種恐怖的戰法,不是一樣能滅的了鮑勇?
想到這裡,小昭眼裡的殺意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陷人慾深幽邃。
※※※
李信回到房間的時候,蘇子晴已然起身,還收拾好了行裝。
「姑娘,你這是?」他驀地怔住。
怎麼這位姑娘這麼急著要走?
「你來得正好,」蘇子晴道,「小女子正要向公子辭行。」
「辭行?」
「我不能留下來。」蘇子晴微微搖頭,「否則一定會連累到你的。」
說完,那本就慘白如紙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整個人都在微微細喘,彷彿說這幾句話就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
「姑娘這是說的哪裡話,」李信再怔,「什麼連累不連累……」
「我沒騙你。」蘇子晴道,「實話告訴你罷,我就是朝廷通緝多年的欽犯——大盜紅娘子,我若是留在莊上,萬一被人發現,公子也要落個窩藏欽犯的罪名。你與我有救命大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已是萬分慚愧,又怎能……怎能牽連公子無辜受累?」
說完就往門口走去,不料才邁出兩步,陡然間又是一陣眩暈,竟險些當場摔倒。
她本是習武之人,練的又是內家真氣,原本百病難侵,不料這一回山寨被梁錚整個端了,辛苦經營的基業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一眾追隨自己的弟兄盡皆被對方鎖拿,如今想救師兄更是難上加難……這驟逢大變,又淋了雨,終於一病如山。
李信見狀,連忙上前扶她到床上重新躺下,弗然不悅道:「女俠這是說的哪裡話來?難道你以為我李信是那貪生怕死之人么?」
蘇子晴急道:「可是……」
話未說完,已被李信朗聲打斷:「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李信既然救了人,就不怕擔干係!」
他說到這裡,又放緩了語氣:「何況如今我既已知道姑娘是紅娘子,就更不能讓你就這麼走了……」
「這是為什麼?」蘇子晴奇道。
李信朗聲道:「紅娘子行走江湖,除暴安良,劫富濟貧,雖身在綠林,卻是俠義為懷。在下素來極為仰慕。今日女俠有難,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觀?再說你的病還沒好,就這麼出去,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一席話說得義正辭嚴,更擲地有聲,只是蘇子晴想了一想,卻仍是微微搖頭。
李信不禁急道:「怎麼,難道女俠信不過我?」
「公子千萬別誤會。」蘇子晴嘆了口氣,又喘了好一會兒,才解釋道,「我只擔心,今天的事將來傳揚開了,你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恐怕那些官府中的人物,都要來找你的麻煩呢。」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李信正色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於心,無憾於人,便是天下人都與我為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幾句更是說得慷慨激昂,豪情萬丈,聽得蘇子晴胸口一熱,眼眶兒都有些紅了,暗想:「此人雖是布衣書生,倒是我輩中人。」
正想著,只聽李信又問道:「對了,剛剛只顧說話,卻一直忘了問:你怎麼會昏倒在樹林里?」
這話直接戳到了蘇子晴的痛處,頓時鳳目噴火,咬牙切齒般地將自己和梁錚之間的恩恩怨怨一五一十地說了,末了又道:
「此仇不報,我紅娘子誓不為人!」
話音才落,卻聽「啪」地一聲,蘇子晴一驚,這才發現李信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時已被他捏碎了,碎片割破了手掌,鮮血立刻滲了出來,他卻恍然未覺,雙拳緊握得指甲都要深深掐進肉里。
「公子,你……?」
「抱歉。聽到奸惡之徒如此猖獗,一時沒忍住。」李信這才驚醒過來,歉然地沖蘇子晴笑笑,「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蘇子晴輕輕地搖了搖頭,水一般的雙眸之中,剩下的只有一種近似迷茫的渙散。
當年赫赫有名的雞公山響馬,如今已是風流雲散,李公子雖是仗義,但此處終非別人的家,難不成自己還能賴在人家家裡一輩子?
可除了這裡,自己又能往哪兒去?朝廷海捕,敢收留自己的人本就沒幾個,去投別處,又恐生見隙……難道天下之大,再無片瓦可供我蘇子晴容身么?
想到傷心之處,兩行清淚早已走珠般地滾落,驀地又想到梁錚,自己和他仇深似海,但拿什麼報仇?
拿什麼去救回師兄?
梁錚如今進出都是護衛隨行,前呼後擁,自己已被他兩擒兩縱,眼看著三月之期一天近似一天,難道隻身去闖梁府么?拿什麼對抗他那些犀利的火槍?
思前想後,卻是總不得主意,驀地里又是一陣天旋地轉,險些再次暈了過去。
李信見她神色不對,正要再勸,不料門口又傳來了輕微地剝啄之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什麼事?」
「公子,老先生喚您。」門口的小廝畢恭畢敬地回答。
只是李信聽到這裡,眉頭卻是蹙得更深了……
爹又怎麼了?
然而父親見召,於情於理他都不能不去。別無他法,也只得歉然地沖著蘇子晴一笑,道:「女俠快別想了,這事也不急這一時半會,你好好休息吧。」
說著,一邊催她歇下,直到看著蘇子晴睡熟,這才打帘子出門。
※※※
李府西屋。
李世清背著雙手,腳步橐橐地在房間里搖著方步,一邊緊張地思索著……
剛剛兒子出門的時候,他一時好奇就跟了過去,原本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能夠引得他這麼忤逆自己,可李世清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紅娘子!
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紅娘子並未知悉自己和彭展鎮的密謀,也從未想過要對付自己,完全是自己多慮了。
不過這一來,也解釋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
當初縣衙秘牢,果然是他私縱紅娘子,甚至天光樓那神秘的一幕,也和紅娘子有關!
只要把這兩件事報給州府,這私縱欽犯可是死罪,武大烈也保不下他,還怕梁錚不吃掛落?
自己的大仇終於有望得報了!
想到興奮處,李世清忍不住就提起筆來,正想具秘狀上呈州府衙門,卻在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攸地頓住了筆。
證據呢?
物證是沒有的,唯一的人證周老闆又被梁錚下了封口令不敢言聲,能出面指證的就剩下紅娘子自己了……
可她是欽犯,你讓她去州衙作證?那不是叫她自投羅網?她豈肯做這種傻事?而且自己還要靠她去對付鮑勇,眼下也不可能讓她被官府逮住。
或者故技重施,偽造物證、人證?
可紅娘子不是彭展鎮,一向俠名在外,她會配合自己做這等構陷之事嗎?
想到這裡,他終於悶悶地放下筆來。
「爹,你找我。」
房門被再一次地推開,走進來的李信依然是一臉冷淡的模樣,顯然還沒從方才的爭吵中平復下來。
然而現在這一切對李世清來說,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我聽你的小廝說……」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你這回救回來的那個女人,是紅娘子?」
壞了!
李信驀地心中一緊!
這是哪個爛了嘴的在爹面前亂嚼舌根……
父親平時最討厭自己救助窮困,結交三教九流,紅娘子可是赫赫有名的綠林人物,朝廷欽犯!
一念及此,看到父親平靜的臉色,更是越看越覺得平靜之下壓抑著隨時噴發的火山……
他倒不怕父親沖自己發火,也不怕挨家法,可蘇子晴眼下重病在身,若是父親逼著她離開——或者更糟一點直接把人扭送衙門……這可如何是好?
李信頓時急得冷汗都出來了,然而事已至此,瞞是瞞不住的,所以他也唯有硬著頭皮道:
「不錯!」他一邊說著,一邊連忙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您定要責怪我不該亂救女匪,但是爹……我是打定了主意幫她,你若是逼我把人送官……」
「你錯了。」李世清緩緩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你非但不能把她送官,還要想盡一切辦法治好她,無論花多少銀子都行。」
「哈?」李信猛地揚起頭,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非但如此,我還要你陪在她的身邊,為她出謀劃策,儘快獲得她的信任。」
「這……」
這當然不是李世清突然良心發現,而是他有了個更好的主意:
既然紅娘子從未想過要對付自己,那麼不妨施恩於她,這個女人素來俠義自居,自然懂得感恩圖報,那麼自己就可以利用她除掉鮑勇、解了白蓮教的魔咒。
反正他也看出來了,白蓮教根本就是利用自己,壓根沒有幫忙報仇的心思。再這麼下去,梁錚沒鬥倒,自己反要被白蓮教拖死了。
至於梁錚……
反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紅娘子和他仇深似海,根本不用多費功夫,自然會幫自己報了奪妻之恨。
至於事成之後……
「可是爹,」李信瞪大了難以置信的眼睛,「這……為什麼……」
「怎麼?」李世清乜斜著眼睛,不悅地盯著他,「你不樂意?那好,那我即刻著人報官。」
「不不不。」李信連忙否定,「我只是不明白,爹你這到底……」
「你別問了。她雖是匪,但也是女人,而且還是個落難的女人……」李世清眼現悲憫,「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紅娘子不同於你那些狐朋狗友,她劫富濟貧、盜亦有道,爹對她的為人也很是敬重……總之還是那句話——照顧好她,知道嗎?」
「是,兒子明白了。」這一下意外之喜,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通情達理的李信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所以他也並沒有留意到,李世清在說著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時,那森然如刀的眼神,也沒有留意到他清瘦的臉龐,在月色中竟白得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