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第五百零二章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從他有意識起,腦海中就一直長存一副畫面,雖然有時模糊有時清晰,但他卻隱隱在心底知道,這是一種預兆。

漫天火海下,魔氣衝天,有個身影單薄而倔強,孤身一人面對無數妖魔,身前是魔氣與道力相遇震蕩的如織火焰,身後是吞噬一切的無盡深幽。

獨孤淵覺得,那個人一定不會恐懼,因為那張美麗卻冷然的臉上寫滿了憐憫。

是憐憫自己?還是憐憫眾生?當很多年後他終於站在那個位置的時候他才發現,這些並沒有什麼所謂,愛自己還是愛眾生,當需要作出選擇的時候,總是會很輕易的——

選擇自己。

那雙手將他從魔氣的泥沼中拉上來的瞬間,獨孤淵正處在眩暈與清醒的邊緣。

他的眼睛里進了血,進了灰,模模糊糊地,總是看不甚分明的。可偏生那張素白的臉,他看的清楚,看的深刻。那張面容刻到了他的心裡去,一停留,就是一千年。

美麗么?勉強算得上是吧。但也僅僅是略微出色了一點兒而已了。其他的,正如同那女子的人生,低調,低調到在她失蹤之後,幾乎所有倖存下來的人都對她沒有什麼印象。

木迦聖人最小的徒弟?——沒有什麼印象。密宗聖女?——還是沒有什麼印象。

獨孤淵後來才知道,擁有那張憐憫的面龐的女子,擁有的是並不能被自己所支配的人生。

她是木迦聖人的小徒弟,是被保護的最為嚴密、甚至在戰事最為膠著的時候也被下了嚴令不許下山的密宗聖女。密宗又一向隱世,獨孤淵竟然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於連她的身份,都是不久之後才在一紙軍令上得知。

密宗聖女違抗師命,孤身一人遠赴北境,在北境失去了蹤跡。木迦聖人震怒,要求北境駐軍盡最大能力去搜查她的蹤跡。後來的後來,木迦聖人甚至不惜自己親至,沿著他最為疼惜的小徒弟孤身一人走過的路線,重新走了一遍,寄希望於能否發現屬於她的片縷靈魂蹤跡……

然而,就是如此,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當一個人的氣息再也不可能被發覺、被找尋到的時候。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經魂飛魄散,徹底湮滅在了世間。

獨孤淵說不上來,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就像是……堅冰中艱難發出的一株綠芽被掐斷了生機,古井無波的心中忽然掠過的一絲漣漪歸為平靜——也好,總歸一切都是要歸為平靜的。

喜歡和愛,這種東西,對滿心復仇的獨孤淵來說,太過縹緲,太過遙遠。

剛開始,獨孤淵只是想在別院中,跟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過著清貧但也能勉強維持下去的生活。後來獨孤長順粉碎了這一切。他告訴獨孤淵,既然你身上有獨孤家的血,你就應該為獨孤家犧牲一切?

獨孤淵平靜地看著他,漸漸蠶食掌握了一路軍隊的青年,不再是當初驚惶到絕望的少年,平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將自己毫不留情地推入深淵的父親,微微一笑,承襲自母親的昳麗的面龐上掠過一絲譏誚:「那麼,死的為什麼不可以是你?」

他和獨孤幽離家之後,以為他們必死、沒有了任何顧忌的獨孤琴派人殺死了他們毫無還手之力的母親。

那溫婉而清麗的婦人,在兒女被迫踏上修羅場之後,雙膝跪地,虔誠地用自己一生的福報來換取兒女平安的母親……死的那樣屈辱,死的那樣不甘。她甚至還沒有聽到兒子凱旋歸來的勝利的號角。

被貫穿身體的時候,她痛么?會哀求么?會祈求那些人放過她么?獨孤淵看著小院里散落的葡萄藤上女人無力的抓撓的痕迹,眼底是漸漸漫上來的血光和冰涼。

那是獨孤琴給予他的母親的最為屈辱的死法,因為獨孤淵的母親不過是長安城中最為低賤的歌女,卻能夠為她的父親、為這光耀世家的男主人生下兩個孩子。

而獨孤琴的母親,卻在生產她的時候難產死去。

於是,獨孤琴便要連這可憐女人的最後一絲尊嚴也給剝奪了去。

知道「人彘」么?挖去眼睛和舌頭,砍去手腳,放置在一個大瓮中,往殘存的軀體上澆上上等的烈酒。酒接觸到傷口的時候,火辣辣的痛,燒心到恨不得靈魂湮滅的痛。是這世間最為殘忍最為冷酷的手段,曾經被一個女人發明出來,用來對付搶走了她丈夫的小妾。

現在被獨孤琴用來對付這個從未被獨孤家承認過的,名義上的她的庶母。

獨孤淵匆匆趕回月關城的時候,在小院一角的酒瓮中找到了母親的屍骨。

她的眼睛睜著,或許是因為被挖去了兩枚眼珠的緣故,空洞那麼大。原本擁有最為美妙的歌聲的喉嚨,被剪去了舌頭,只留下了另一個空洞。然而這不過是加諸在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人身上的刑罰之一罷了。

她在能說話的時候,一定是哀求著他們告訴她兒女的情況吧?可惜,那些人以為獨孤淵會和獨孤幽一起死在北境的戰場上,他們一定不會給她最後的希望,一定是告訴了母親,她的一雙兒女是作為犧牲品,代替那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踏入了必死的局。所以她才會到死的時候,都未能瞑目……

獨孤淵回府的時候,心頭就有了一種預感。

他讓妹妹等在外面,自己下了馬,一步一步地走進去;一點一點地把母親的遺骨從散發著酒氣的酒瓮中抱出來;又一點一點地,用手指在地上挖著坑,將母親的遺骨放進去。直到這一切都做好,獨孤淵才回身,臉色慘白到了極致,喚了獨孤幽過來,祭拜母親的遺骨。

母親走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人,就只剩下了幽幽。

幽幽還在,幽幽還小。他是兄長,他不能倒下,他不能讓幽幽看到那樣慘烈的場景,便只能一人獨抗。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啊……

後來,他來到了陰司。

陰司十城在重建的時候,最為偏遠的燕山城被獨孤常磬決定按照陽世間月關城的布置來重新建造。於是便有了燕山城的那一座小院兒。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連那倒下的葡萄藤,都是獨孤淵親手從月關城帶回來重新建造的。

那是他唯一的家,是他最後的心靈歸宿。那裡塵封了很久,直到或許有千年那麼久的時間之後,他帶著一個長相跟心上那張臉一模一樣的女孩兒,重新踏入了那道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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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人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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