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碗孟婆湯—合歡(四)

第一碗孟婆湯—合歡(四)

(柒)

韓緒說的對,她就是個死心眼。

哪怕三年已過,她等到了他娶妻的消息,卻還固執的信著那個承諾。一夜夜夢見他,白日里念起的仍是他,她依然等著他,一步步來接她回家。

又一年,邊疆穩定,她從未辜負過他的期望,偶爾她望著那漫天黃沙,就忍不住想,這下,殿下該來了吧?

凌七隱隱覺得有些事要發生了,轉念一想,嘴角抑制不住上揚。

「韓緒,你有沒有辦法弄來一身衣裙?」

「你一個將軍,要它何用?」

「我有種預感,殿下,要來接小七回家了。」

本來淡然淺笑的男子忽然止住了笑,目光沉沉,愣住了。

她換下盔甲,換上月白色的羅裙,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淺淺紅暈,陌生而熟悉。

這是她啊,這才是那個合家的小歡兒。

邊疆嚴寒,她立於樹下,紅梅染衣襟,淹沒輕顰。她不知站了多久,望著通向京城的路望了多久,直到部下從軍營中匆匆趕來:「將軍,陛下派人來了。」

只一句,她便一下失態,向營中跑去。

是他來接她回家了嗎?

是嗎?

不是的。

聖旨是和毒酒一同送來的,凌七認得出,前來宣旨的便是幾年前送她離京的陳公公。她皺了皺眉,不問其他,只問一句:「公公,殿下呢?」

「陛下不會來的,」陳公公低嘆一聲:「便是我,也不過是為陛下傳話的。」

「這是何意?」

「陛下,賜毒酒給凌將軍。」

「這是,他的意思?」凌七一頓,笑了:「不,不可能。殿下決不會如此待我。他說過的,他要接我回家的。」

「小七啊,最過無情帝王家,你怎會將帝王誓言如此當真!」陳公公,這個算是看著她長大的老人微閉上眼睛,嘆息。

「公公。」凌七已經站不太穩了,扶著營中柱子,身形搖搖欲墜,雙眸通紅,她本來不想信的,可是……

「你可知,他為何要我性命?」

「四個字,功高蓋主。」

凌七再站不穩,跪坐於地,凄然一笑。

這邊疆,是他讓她守的;這軍亂,是他讓她鎮壓的。現如今,卻又說她功高蓋主,欲取她性命,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啊?

同在場的部下是她過命的兄弟,早已忍不住扶起她,他們說:「我們皆認同凌將軍,也同處過幾年,凌將軍鐵骨錚錚,決不會有謀逆之心!這昏君亂殺忠良不辨是非,若將軍願意,不如反了,推翻他的帝位,讓能者居高位。」

凌七撫開他們的手,站直身子,呵斥:「這天下是陛下的,這臣民是陛下的,你們皆為臣子,怎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且記住,若我不在了,你們也要做良將,保他帝位,保這天下太平。」

語畢,她便笑了。仰天大笑,卻又淚流滿面,只有聲音勉強鎮定。

「公公,可否再給我一夜。明日,我定不讓你為難。」

(捌)

大漠荒涼,白雪覆蓋,她在那裡坐了一夜,遙遙望著去往京城的路,她想起了很多。

七歲那年,他從血海中將她帶回,對她說:「我免你飢免你寒,讓你活下去。」從此,他便成了她的漂亮小哥哥。

十歲那年,他立於暗室,溫和淺笑,對她說:「小七,我帶你回家。」從此,她便戀上了他,他是她的天。

十五歲那年,他登基前夜,他負手而立,對她說:「我在這裡等你,等你回來,你便嫁於我。」讓她心甘情願做出任何事的這句話,她足足記了四年。

她十九歲了,與他相識,已有十二年了。

可凌七從來沒有想過,她等啊等,等來的不是鳳冠霞帔,等到的卻是鳩毒和一句功高蓋主。

但凌七啊,若是為陌祈去死,你願嗎?

你願嗎?

願的吧。

身後有馬蹄踏沙而來的聲音,凌七一驚,會不會是殿下?回過頭,卻是韓緒。

他攥住她的手腕,語氣堅定:「走,我們離開。」

「走?去哪?」凌七雙眸通紅,她掙開他的手,淡淡質問他。

「自然是離開這裡,」韓緒皺眉:「凌七,你為他做的再多,最後還是落到了這個下場,不走,難道在這裡等死?」

「韓緒,沒有他便沒有我,他讓我去哪我就去哪。」她笑了,有些哀切:「遇上他,認識他,愛上他,最後為他而死,這便是我的宿命。」

「韓緒啊,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幫我最後一件事?」

「你說。」韓緒眸光沉沉,眸中全然是疼惜。

「當年我答應過殿下,要為他守好這天下,如今我確實是不能了,但我求你,替我守好他的天下。」

她轉身,望著這滿地黃沙,望著這片她守了四年的土地。

這一夜,尤為短暫,凌七換下女裝,換回了她最熟悉的紅色戰袍。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好像一夜之間白了雙鬢,她本不在意外貌,但也忍不住暗自心驚,原來,白頭也並非一定在歲月磨難下才會產生,大悲大痛之下,那紅顏霎時青絲白髮,也並非不可能。

閑閑撥弄燈芯,情字皆斷盡,英雄淚泯。

第二天,她的一頭青絲變白髮讓多少人驚詫不已,又讓多少人沉痛不已,韓緒遠遠看著她,雙拳緊握,控制著自己不去帶她走,她是甘願的,這是她的願。

她也無心再管什麼,接過陳公公盤中的鳩酒,輕輕舉杯,遙對著皇城的方向,彷彿那不是毒酒,倒像是她在赴宴,赴她與漂亮哥哥的宴。

酒杯是青銅的,有些重。凌七輕輕搖晃著杯中酒,她轉頭對陳公公說:「公公,可替我帶句話?」

陳公公望著這個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孩,眼睛有些酸澀:」將軍,您說吧。老奴就是拼了老命也會將話帶給陛下。」

「你告訴殿下,阿七這一生,從未有過背叛之心,也從未負過他。」她看著酒杯,朱唇輕啟:「他說帶我回家,我便去了;他說要娶我,我便信了;他讓我守邊疆,我也守了;如今他讓我自盡,罷了,命也給他。」

手腕一揚,酒入喉腸,紅顏命已絕。

「殿下啊,惟願,上至碧落下黃泉,兩廂茫茫永不相見。」

又一宵,笑一世成荒,一世卻成荒。

京城皇殿。

那人的茶盞落地,玉碎成片。那人怔怔地看著碎盞,目光沉沉,他記得多年前那個小姑娘對他說:「哥哥,我信你。」

我信你。

(玖)

「你可恨他?」孟葭問她。

「他也曾問過我這個問題。」合歡勾唇,凄然一笑。

孟葭懂了。

那時候她說:不恨,殿下,我不恨。

「那也一定有怨吧?」孟葭見湯涼了,素手一揮湯又升起冉冉熱氣,她又問:「你走這黃泉路,過這奈何橋,但你可看過忘川河畔的三生石?」

她猜合歡沒有注意到。果然,合歡笑著搖頭,她說:「我聽說過三生石系天下姻緣,我已身死,不會有什麼姻緣的,而陌祈的,我不願看。」

「若我說,你身負姻緣呢?」

「怎麼可能。」合歡笑著搖頭。

「你死後,韓緒立了戰功,當陌祈提出賞賜時,他提出,娶已故凌將軍凌七為妻,陌祈允了。」

「那個傻子。」合歡輕嘆著,又忍不住暗自神傷,殿下,果真對她無情。

「可你還有另一段姻緣,」孟葭想起那三生石,忍不住一嘆:「陌祈心中有你,可為大臣所逼不得不殺你穩定局勢,待大權握定時,他便納了新妃,前朝官員合德之女合歡,后被追封為後。」

合歡愣住了。

原來,他不是不愛她,只是在她和天下之間,選擇了天下。

原來,他一直知道她叫合歡,合家的小歡兒。

他一直知道她想做的是合歡,而非他身邊統一代號的凌七。他還是接她回家了,哪怕只是屍骨,他還是回家了,哪怕身邊只剩下了回憶。

「如此,你可還要如此著急飲下孟婆湯,忘卻一切?」孟葭問她:「可要看看那三生石?」

「不,不必了。」

合歡笑了,輕輕地:「故事到了這裡,我已圓滿。」

如此這般,可以了,已經可以了。

她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一如她當時飲下那鳩酒般乾脆利落,永不言悔。

「這孟婆湯,是何味?」

合歡微閉著眼,嘴角輕勾,身形若隱若現。

「苦后回甘啊。」

【合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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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孟婆的第三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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