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前世塵埃(二)

第七十七章 前世塵埃(二)

其實,這件事,我早該發現的。

只是礙於沈星沉與蕭和瑟身為師叔侄的身份,一直沒敢相信而已。

站在俘虛塔的地牢中,我聽到凌虛子從胸腔內爆發出的怒斥聲:「逆徒!」

「你身為我崑崙的繼任掌門,理應斬妖除魔,匡扶正義,如今卻被一個叛出師門的妖女所惑!」

凌虛子痛心疾首地道:「更何況,那個妖女還是你昔日的師叔!」

沈星沉淡淡道:「玄禎道術不精,道心不穩,才會生出如此魔障,此為我一人之錯,與蕭師叔有何關係?」

「住口!」

凌虛子更加恨鐵不成鋼地指責:「時至今日,你還要為那個妖女辯解!」

「掌門……」

沈星沉又開口:「蕭師叔走火入魔,誤入歧途,枉造諸多殺孽,即便引起武林公憤,江湖人士群起討伐應是情理之中,可……掌門敢說,蕭師叔如今變成這個樣子,與我崑崙沒有一點關係么?」

凌虛子隱怒問:「你想說什麼?」

沈星沉接著道:「十年前,何師叔之死……」

他說到這裡,刻意停頓了一下,片刻又近於苦澀地道:「十年前,何師叔他在南疆之戰時,其實並沒有死吧。」

聽此,我怔了怔,聚精會神地聽著他接下來的話——

「十年前的南疆之戰,為了阻止中原武林進攻南疆的勢頭,婆娑教眾放火燒山,圍困了當時很多參戰的武林人士,何師叔武功高強,輕功尤甚,為救人被困在火場中,人人都說他已經死了,可是誰也不曾想到,他只是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被蕭師叔帶了回來,原本身為師門,面對弟子重傷歸來,應當好好救治,可掌門你卻害怕了……」

沈星沉頓了頓,淡然無力的聲音,緩緩響在四周,卻令人感到徹骨的疼痛和寒冷——

「那時候有人說何師叔在火場中救人的方法有問題,甚至有人說是何師叔的判斷失誤,害得那些沒有被救出的人枉死,他們沒去過南疆,沒經歷過那場大火,卻又好像意外發生時,就在旁邊似的,對著何師叔的行為指指點點,煽動造勢,一時間何師叔竟從為救人犧牲性命的英雄,變成愚昧無知害人性命的魔頭,人人都議論他,指責他,還有人嘩眾取寵將鄉民為何師叔建造的祠堂搗毀,彷彿這樣就能體現自己的與眾不同,高人一等,卻沒有人再記得……」

他顫聲深呼了一口氣,勉強保持著冷靜的情緒來敘述這件事:「當年,面對生死一刻的危險,是何師叔不顧性命衝進了火場,也是何師叔從火場中救下了許多的人,為了救人,他從紅蓮白鶴的崑崙七子,變成面目全非武功全失的廢人,連常人都遠遠不如,試問那些質問他懷疑他的人,有幾個願意犧牲至此?」

凌虛子威嚴問:「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件事……」

沈星沉又接聲道:「其實玄禎早該知道,只是一直不敢相信而已。」

「十年前,蕭師叔拚死將何師叔救回,掌門你卻害怕了,怕世人知道何師叔還沒死,崑崙會落得個沽名釣譽的罵名,也怕那些人找上崑崙的麻煩,不肯給何師叔醫治,將他關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中,只許蕭師叔一個人照顧,門中的弟子甚至都不知道何師叔回來了,再後來……」

這件事,我在岐山的壁畫上看到過,那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病人,和在漆黑昏暗的密室中,戰戰兢兢照顧病人的紅衣女子。

果真是何道常與蕭和瑟。

又聽沈星沉繼續道:「再後來,蕭師叔下山辦事,聽到有人在議論何師叔,一時氣憤傷了他們,被人找上崑崙,掌門你怕惹出事端,罰蕭師叔閉門思過,又將何師叔移交給門中的其他弟子照顧,弟子不慎走漏了風聲,越來越多的人懷疑何師叔沒死,在他們的刻意造勢下,何師叔徹底變成一個利用詐死來沽名釣譽的騙子,他們找上昆崙山討要說法,掌門你怕他們發現何師叔還活著,將躺在密室中半生半死的何師叔帶走,命人秘密處死……」

在聽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手都是抖的。

一個人拼盡自己的性命,為救人變成了那副樣子,可到頭來,他所獲得的,卻並不是讚美和惋惜,而是懷疑和指責。

一個人若想救人,死了,才能獲得眾人的崇敬和哀痛,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卻變成一種罪孽,被人污衊指責,何其荒謬!

「蕭師叔是發現何師叔的死,才悲憤之下,劍傷同門,可掌門你卻說她瘋了,走火入魔連同門都殺,將她關在這座俘虛塔,命我來此清洗她的記憶……」

沈星沉的語調緩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悲涼哀傷的聲音——

「那一年,蕭師叔趁著俘虛塔中守備鬆懈,逃出塔去,掌門你帶人攔截她,將她逼至前山的玉清台上,我親眼看著她斬斷自己的手臂,叛出崑崙,那時候我就在想,在這件事情中,蕭師叔明明是沒錯的,可為何最終卻偏偏淪落到那種境地?蕭師叔與何師叔,都是掌門的親傳弟子,同玄禎一樣,身世凄慘,從小就無父無母,被掌門帶回崑崙一手養大,對於玄禎,掌門尚且都能說待我如同半個兒子,那對蕭師叔與何師叔,掌門又是何種感情?」

沈星沉的傷勢似乎又重了很多,聲音若有若無,卻字字如刀,扎在凌虛子的心上:「當年,掌門看到何師叔面目全非回來的時候,可曾感到痛惜心疼?之後,掌門下令殺死何師叔的時候,又可曾有過一絲的不忍?即便如此,掌門還是帶我們去了岐山,難道不知岐山上的那個人,就是昔日的蕭師叔?」

半晌,凌虛子接聲道:「道常之死,本尊如何不心痛,你蕭師叔……就如同本尊的半個女兒,正因為不想看她被那件事連累耽誤,才想清洗她的記憶,誰能想到她竟……竟因此真的走火入魔,玄禎,本尊如今身邊僅剩下你了,如今有蕭師叔的前車之鑒,你回頭吧,別再執迷不悟……」

「可是在我看來,執迷不悟的卻是掌門。」

沈星沉苦澀道:「弟子此次流落在山下,也曾特意留意過蕭師叔這些年所殺害的人,皆是當年在昆崙山逼死何師叔的人,雖說修道之人,不該濫殺他人性命,但蕭師叔心中憤恨至此,難道那些人竟全是無辜?難道我們崑崙真的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清理門戶?」

「蕭師叔在岐山上,收留了眾多的婦孺孤兒,他們儘是在塵世中備受欺辱,走投無路的可憐人,因蕭師叔給他們一席安身之所才活了下來,蕭師叔雖走火入魔,對當年的事執念深重,可到底還是沒忘記當年師門的教導,本性純良,扶持弱小,而我們卻……」

頓了頓,又道:「弟子不願忘記那些事,更不願忘記蕭師叔,掌門若想執意清洗玄禎的記憶,不過於這昆崙山巔上,再多一個走火入魔的瘋子而已。」

「你……」

凌虛子最終還是走了,顯然他對沈星沉的感情比那幾個徒弟都要親厚,不忍心親自看他被折磨的模樣,因此在離開之後,又派了一個弟子過來。

和多年前的沈星沉對待蕭和瑟一樣,清心咒術,清洗記憶,若順應聽話,則痛苦全無,若違逆對抗,則生不如死。

我躲在臨近的牢房中,聽到沈星沉隱隱的壓抑的痛苦聲,彷彿能穿越時光,看到當年的沈星沉與蕭和瑟——

一個身著紅衣,衣衫襤褸躲在牢房深處的瘋子,一個端方雅正,清俊無暇的少年弟子,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錯身擦肩,最終失落而過。

輾轉十年後,岐山上再遇時,我想即便是蕭和瑟都沒有想到,那個曾在俘虛塔內與她誦經論道的少年,會為了救她被劍陣反噬重傷而死吧。

現在更是因為她,數年修行,毀於一旦,如同很多年前的她一樣,被人關在這座牢獄中,承受著和她當年一樣的苦楚。

鬼神求無應,何言天道常。

當年的蕭和瑟,確真是滿心的痛苦和絕望吧。

待給沈星沉清洗記憶的弟子離開,我和喻文州才敢出來,走到關押他的牢獄門口,看到沈星沉半死不活地躺倒在地上。

「玄禎師侄……」

喻文州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可他卻沒有反應。

我下意識地走過去,頓步在牢房門前,看著他一身狼狽的樣子,很擔心沈星沉會因此熬不下去。

若他這一次出事,我的往生咒術,可再也沒有辦法救他了。

「沈公子……」

我放輕了聲音喊他,卻見他的手緊緊摳著地面,地上被他抓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心中不由一痛。

又試探地向他問:「你還記得蕭和瑟么?」

沈星沉躺在地上,卻動了動,翻了個身,仰面看著我們,我對上他恍惚卻又堅定起來的眼神,以及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

忍了忍,又道:「蕭和瑟她還沒有死,就在這座昆崙山上,你若想去見她的話,就要好好地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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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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