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三個秘密

二十二、三個秘密

「第一個,其實我是奴隸出身。」

戴邇放下了他的手,滑過田思代的臉。那雙手上有粗糙的硬繭,紮根在不過二十齣頭的年輕男人手上數年。

田思代的眼睛並沒有睜開,眼皮微微闔上,睫毛有抖動。

「我向別人借了錢,買到了平民區的一間房子,一樓,十六平米。」他望著天空笑,「當然,我答應了那個人,為他買一套五十平的房子供全家人住,才能算付清我的債務。」

「我拚命工作,每一天都在數錢,數著我要到那一日才能真正解放。好在我去年終於了結了這一切,我甚至還買了輛車,摩托車,雖然還是借錢買的。」

戴邇的聲音是屬於低沉如悶鼓的那種,此刻語調放緩卻是無比的溫柔。

「我在我的陽台上養了一隻鳥,還沒有取名字。一切都好起來了。」

他忍不住發出愉悅的笑聲,田思代睜眼看他,在他臉上看到了最簡單的快樂。她才注意到他平時的著裝,廉價的襯衫和直筒褲,簡簡單單沒有任何其他的裝飾。

這就是普通人的快樂,廉價又樸實,帶著簡單的魔力。

「還有,我馬上就要升職了——他們說我上次救了你,算是大功一件。你知道嗎?六年了,我終於被看到了。思思,我必須感謝你。」

然後他說:「思思,或許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私下裡?」

戴邇從來沒有用其他的專用名詞喊過她,總是一開始還是「您您您」,再後來一點就是「你你你」地喊。還有一次就是直呼過她的名字。

但平民這樣喊貴族是觸犯道德禮儀的,嚴重甚至可以算得上犯罪。

他也沒有期盼得到她的准許,接著自顧自說:

「第二個,我沒有十一歲以前的記憶。」

「我出生在哪裡?我的父母是誰?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並不是那種硬生生被挖掉這一塊記憶的感覺,你懂嗎?不是普通人的那種失憶,它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我感覺、我感覺我從來沒有經歷過人生中最初的十一年,有的時候甚至懷疑我自己是不是一夜之間長這麼大。」

戴邇扶著腦袋,它又開始疼了。他只要一想這個問題,腦子裡就會傳來鈍痛;並且不止這一大段記憶,平時他偶爾也會想不起另外一些事情,就像前幾天一樣,疼痛會無情打斷他的回想。

他看著田思代疑惑的眼神,不住喃喃:「很奇怪對吧?我是被撿到的,我如同一個嬰兒牙牙學語學習這個世界的法則。那時我甚至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除了動物本能和記得我叫戴邇,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時我拼了命地理解這個世界的一切,才能看起來和常人無異。」

第一個秘密其實不算什麼,但聽完第二個秘密,田思代實在是覺得匪夷所思。而且戴邇說他還看過醫生,醫生也檢查不出什麼毛病來。也許這種病根本就不存在,也許它是和超能力一樣的存在,神秘引人遐想。

這個世界可真是瘋狂,就連她覺得最正常的戴邇,居然也有這麼多的故事可以挖掘。

她也喃喃:「所以,你和我講這些是做什麼呢?」

「請相信我。」

「請和我成為朋友。」

一個奴隸出身的平民想要和貴族成為朋友。

有幾個小孩從房子里跑出來打鬧,他們嬉戲成一團,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衣服,薄薄的如一層線疊成紙張一樣的平面,懸挂在包著骨頭的皮肉上。最高的那個孩子,衣服還遮不住他的肚臍眼。

他們打鬧著,一開始還會偷偷瞧上田思代和戴邇幾眼,便前前後後像小巷深處跑去。

戴邇說:「請先不要回答。」

然後他拉著她的手,帶領著她繼續深入奴隸區,也就是那群孩子跑著的方向。

逾矩,實在是逾矩。田思代再怎麼不了解作為貴族的習性,卻也不會不知道這種行為代表什麼。但她還是沒有動作,任由他拉著她前進。

越往深處,人流量越大。奴隸區的街上很少會有這麼多人,他們要麼窩在高高的樓上房間虛度過無數個地平線遷移的階段,要麼就是走出房門,去往奴隸區中心的工廠,那裡的建築結構有如蟻族部落,他們奔波於生產的活動,到了深夜都不得為家中添上燈光。大家都穿著紅色的衣服,大紅色的衣服,沾著灰的大紅色衣服,圍在小巷裡,散發著刺鼻火藥味的小巷裡。

田思代和戴邇是唯二與這裡的打扮格格不入的人。

穿著紅色衣服的奴隸們只需一眼便可察覺到他們的來頭不簡單,他們自動分散開來避讓,整齊劃一。有幾個好奇膽大的孩子彎下腰偷偷地看著他們,很快就被一旁的大人掰回了腦袋。

戴邇指著斜前方一棟樓二樓的一扇窗戶,說:「第三個——」

那扇窗戶里,穿過長滿鐵鏽的窗柩,飄出來的是滋滋的電子聲音。

是電視!

「我還在奴隸區的那幾年,每到這個時候,都會和一群小孩子擠在這裡,等著電視的聲音傳過來。」

戴邇拿出手機看看時間:「還有兩分鐘。」

攢動的人頭中躁動聲很大,不斷有人發出不耐的嘖嘖聲和抱怨聲。

「這家是這附近一帶唯一有電視機的。」

時間卡的很准,當分針轉了正好七百二十度,停留在十二的刻度上,電視機滋滋的聲音猛地放大好幾倍,尖銳刺耳的聲音源源不斷,好像下一秒它就要報廢,但是還在咬牙堅持著。

好嘞——

粗狂的一聲吆喝伴著滋滋聲一起結束,隨即化為正常的電視播音。

「感謝大家歡聚一堂,我在這裡請全世界的人們,一同慶祝我們的禮賜節!」

這聲音放的很大很大,感覺就要超過電視的最大音量負荷。就算這祝辭剛落,不光是出現在街上的人們,還是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房子都不約而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歡呼,這歡呼也沒能將接下來電視播放的樂曲給蓋過去。

是宮廷內的樂曲。他們已經開始了晚宴。

歡呼持續了一分鐘左右,便歸於落潮。所有奴隸都豎直了耳朵,仔細聽著電視機里傳來的音樂,有幾個的肢體還隨著舒緩的節拍扭動。

「這是我們的儀式。這附近只有這麼一台電視,已經十多年了。你也知道吧,十多年前的電視機根本活不了這麼久——但它還是活著,就好像有了生命,只要它還活著,這裡的人就有繼續活著的希望。」

「我的爸媽,不對,應該是養父母。我的養父母死在了制氧廠的機器里。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一定要從這裡走出來,走到沒有人可以漠視我生死的地方去。」

戴邇儘可能保持禮儀,靠近田思代的耳朵,只用她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

「我說完了。」

田思代看著他,兩個人的腦袋挨得很近,她說:「你說這麼多,是想要我對你,或者說對這些奴隸們抱有同情嗎?」

戴邇想反駁些什麼,但田思代比了個「噓」的手勢阻止了他即將吐出來的話語。

「並沒有人能夠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我想你就算只有十多年的記憶,也不會不明白。」

「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曾經也是一個奴隸,一個小小的,運氣極好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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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相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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