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盞

第3章 十盞

我還是進了眾生殿。

話說眾生芸芸,卻無一相同,人各有面相,一面下有千面,千面下又各藏心思。老子所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用在這裏也恰到好處。

一柱香的功夫,我面前已經擺了五六盞茶。每盞茶杯上,都刻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大長老,齊無洛。

我靜坐着,心裏七上八下。

「你就不着急?」

書司繼任大典已經開始一個時辰,若發現我不見,早就該熱熱鬧鬧找起來了。而現在卻安靜得出奇,想來是大長老讓什麼人扮成我,替我去了繼任大典。

「您都不急,我着急什麼?」

大長老依舊捏着他的鬢髮,嘴角含着一抹亦真亦假的淺笑,將第七盞茶遞到我面前。

「然。」

我起端茶,想抿一口,「您就不怕我告訴別的長老?」

「你盡可以跟他們說,如果你可以的話。」回答的意思模糊不清。

手停在半空,抖了抖。我看他笑得有點滲人,打了個寒顫。

說不定他想讓我再也走不出這眾生殿。

想到此處,我又小心翼翼將茶杯放下,手縮進袖子,用手指摩挲著袖口,盯着面前的七盞茶,似是看到了七碗死狀不一的毒藥。

「怎麼不喝?」

某大長老看上去不慌不忙,倒讓我有些惴惴。

「大長老客氣了,我……過敏。」我佯笑着,客氣了一下。

是真的不敢喝。

「那,我們來談談正事。」

茶水滾沸,咕嚕咕嚕冒出大團水汽,煙熅澹澹而升,四散奔逃,如筆硯入水,墨染山河。

「我其實挺想收你當徒弟的。」他似乎是喃喃自語,提了紫砂茶壺,右手憑空化出一個杯子來。「你獨自一人便能發現幻境蘇州的端倪,看來底子還是不錯的。」

我心頭顫了顫,道:「大長老過獎了,我不過一介凡夫。」

「我知道,我知道,沒有靈力,是不是?而且,一切輔助開靈瞳的法器,對你都沒有作用,是不是?」他拖長了音調,聽來像寒夜長蕭幽幽空響。「你在蘇州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

「你是否還記得『欲見其虛,必毀其實』?」

是那張我收到的紙條。

「是……您寫的?」

「是我,是我提醒的你。」

「為何?」

「那你就要問靈渚門另外幾位長老了,為何在那幻境蘇州城裏,除了你,就再沒有第二個人?」

什麼意思,偌大的蘇州城,只是幻境?只有我一個人?那其他人又算什麼?那些原本無恙,卻一夜之間消失的所有人。

「你所在的蘇州城,只不過是一個結界,其中房屋街道,都與真的蘇州一模一樣罷了。至於你做了什麼,我想你很清楚。你……真的以為,你沒有靈力嗎?」

熱茶從紫砂壺嘴口涓涓而出,入杯沿輕微晃蕩,茶色清透,水聲淋淋,聽來格外響亮。

他的聲音在我腦子裏來回回蕩,我知道我極為清醒,卻沒有辦法思考。

「若是你沒有靈力,那幾個長老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心思將你困在那幻境中。且……你的弟弟,秦七澤,」他抬眼望了我,雙眸含笑,笑得寒氣縱生,卻勾魂攝魄,「他可是靈渚門三長老的大弟子,入靈渚門時靈力滿階,而你……是他的姐姐……」

在蘇州的五年,我不止一次想過,我是七澤的姐姐,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像七澤一樣御靈控獸。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讓我暫時沒有辦法發現我的靈力。是不是,只要問題解決,我也可以,讓靈力為我所用,與七澤並肩,而不是遠遠看着他的影子,恍若隔世。

我是他的姐姐,我說過會站在他前面,幫他遮風擋雨。可現在,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緊緊捏著袖子,渾身抖得厲害,牙根咬得咔咔作響。

我並非斷情絕欲,叫我如何裝作不在意,將七情六慾隨意擺佈。

「你並不是沒有靈力,只不過被靈渚門的其他長老藏了起來,挪為他用。而我,只要你信我,我便可以讓你的靈力恢復。」

「要我……如何相信?」

大長老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絲毫未變,攏了衣袖,轉了頭又捏起自己的鬢角來。

「那我們得先談談幻境蘇州城。」

大長老嘴角微揚,將手中的一縷頭髮向後一拋,攏了袖子又給我遞過來一杯茶。

第八盞,有些渾濁。

「方才我說了,幻境蘇州城中只你一個人,而其他的人,則是各種精怪的靈魄所化。」

「靈渚門自建門以來就以御靈獸著稱,門下弟子取靈獸靈魄,煉化嵌入自己精魄之中,便可將靈獸之技化為己用。」

「而那些長老們幻化出幻境蘇州后,便將大半靈渚門所集靈魄都放在幻境裏。」

「問題是,靈渚門其餘長老們似乎有意瞞我,我只得自己去查。你猜,我查到了什麼?」

「我先是查到了,一條白蛇。傳說最古老的玄皞天域古神白皞,其佩劍混元太虛泠魄劍曾經墮入輪迴,化作秀才,在撫州城頭獨斬白蛇。而我所查到的那條蛇,雖不能斷言就是與當年秀才斬斷的那條,卻一模一樣。」

「曾有傳說,神木妖域三桑落枝,化作妖物,殘暴無道,墮入魔道,有神白皞攜神劍斬之,魔隕於封淵崖旁。而那神劍墮入輪迴,轉世成為秀才,曾為撫州百姓斬殺蛇妖,創立仙門,立下大功。仙門名,玄皞。」

「我想,他們養著白蛇,不是心血來潮。起初我不理解他們為何要大廢周章建一個一模一樣的蘇州。」

大長老說到此處一頓,轉頭望向我,向我一指,含笑道:「直到我查到了你。」

「……」

有些訝異,卻也是事實,那時我確實在那幻境蘇州城中。

「對,我不僅查到你是秦七澤的姐姐,還查到你是隱仙居的帳房,更讓我驚訝的是你竟然身無靈力。」

「我便尋了你的線索繼續找,我發現以隱仙居為中心的地下,有一個遍及整個蘇州城的困妖陣。」

「困妖陣不需要靈力催動,只要有靈力者站在陣法內,便可以吸收靈力自行發動,一個有效的困妖陣,可以消去妖獸的大半妖力,並封印其原身。而我找到的困妖陣,正是這樣一個發動着的困妖陣。」

我明白他的話,他指那個陣法的靈力來源……是我。

「你並非身無靈力,只不過被動了些手腳,讓你認為自己平庸無奇,心甘情願在幻境蘇州城中呆了這麼多年。」

原來大長老說的「挪為他用」,指的是我被封了靈力,當成困妖陣靈力源頭,一直幫靈渚門鎮壓着大半門內的妖獸靈魄還有白蛇。

「我……沒有見過困妖陣,又如何知道,大長老所說是否屬實。」我問他。

「那麼,那條白蛇,你總見過吧。」

第九盞茶已經烹好,暖氣升騰,茶水卻渾濁不堪。

我恍惚了一下,腦中浮現火焰中那條巨蛇在天邊翻滾的影子,它抬頭破開雲霄,燒紅的雲煙倉皇流離,赤焰般的信子吞吐氣息,紅瞳直豎,露出閃著寒光的獠牙。

我見過它,見過那個怪物,「若說……我還不信,您又將如何?」

會就此了結我嗎?

「信不信我,你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笑面之人,好生狡猾。

紫砂壺磨砂的壺身沾了幽幽光亮,茶葉沉澱在壺底,翠色漾漾。它逃不出茶壺,卻被熱水泡開了滋味。

就像我的作用,就是維持困妖陣,封印處於幻境蘇州中的妖獸,卻逃不出幻境蘇州。與杯中茶葉,有些相似啊……

我頓了頓,道:「大長老為何提醒我?」

「我若是不提醒你,你連自己身處險境都還不知道。你自己想想,在那幻境蘇州里,可有什麼違背常理的地方?」他捋了鬢髮,笑這看我。

我沉吟半晌,答:「夏日飛雪,冬日旱災,日不出陽,夜不天黑。」

「若出異樣,則是幻境欲崩之兆,我提醒你時,幻境蘇州早就搖搖欲墜。」大長老笑得似真似假,卻不得不讓人信以為真,「是我,用紙條救了你。」

第十盞茶,渾不見底,如泥漿入杯,沙石翻湧。

頭疼的很,沒有辦法思考。

我揉揉太陽穴,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大長老從袖子裏掏出一塊藍色透亮的石頭,在手中把玩一二,擱在茶案上。

「拿去。」

「這是什麼?」

「精鍊的靈石。」

靈石透明無暇,藍光瑩瑩,透過石身可清晰見我手心的紋路,輕輕搖晃能感覺到嗡嗡的震動。

「幻境欲毀,妖獸將出,對你我還是靈渚門都是災難。」

「您給我做什麼?」

「困妖陣沒有了你便沒有了靈力來源,」大長老端了茶,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嘴角微微上揚。「我畢竟是靈渚門的長老,不能放任不管。我想讓你拿着靈石,重新回一趟幻境蘇州。用靈石讓法陣重新發動。」

「……」

見我不答,大長老繼續道:「等你回來之後,我會將你身上的封印解開,並且……收你做徒弟。」

一聲輕笑,大長老拂衣起身,一揮手,將面前茶盞悉數撤去,只答了一句:「不早了,回去歇息罷瞧,有人來接你了。」

「砰!」

「吱嘎……」

眾生殿的門驟然被踢開,逆光下一個瘦長筆挺的影子站在門口,黑色面罩,系帶隨風獵獵飛舞,一柄出鞘的短劍寒光閃爍,映照那人寒如深潭的目光,肅蕭凌冽。

「阿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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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桑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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